第一百四十九章

起初只是非常朦胧的梦境。

        只是会感觉到痛，会感觉到寒冷。

        有规律的、无规律的痛苦。所有刺激以脉冲的形式在神经网络中回荡，慢慢杀死一些细胞，直到建立起对应机制。这些脉冲以信息的形式被记录为“记忆”中最早期的一部分。这也是最早的学习：从每一次痛苦和受伤中吸收经验，建立起储存在神经网络中的对策库。感官系统默默扩张、记录每一次外界的扰动。

        蓝色的火焰跃动，全身心浸泡在冗杂信息中的曹敬侦听到了信息流。

        接入。

        【……十八个月，如果你以最典型的具备超级自我意识的动物——人类来举例的话。从受精卵到新生儿诞生大约是九到十个月，而初次自我意识觉醒，大约是在八个月大的时候。主要特征是会对镜像做出反应，初步具备把自己认知为活动主体的能力。也就是说，他们会理解“我”的存在。但它不一样，理论上来说，曼陀罗的神经细胞比目前我们所知的一切生命都更为发达，它的发育速度应该凌驾于人类之上。但从之前的样本来看，“个体”不存在自我意识。这引发了我们一些很有意思的想法。】

        【……自我意识，真的是正确的进化道路吗?当然，这里没有“正确”这个概念，我只是用它来指代一种进化上的大方向。从结果论的角度来说，人类作为万灵之长，主宰了这颗诞生了我们的星球。那么，我们可以说，自我意识是一种非常高级的神经现象，它肯定是有用的，而且确实，我们的脑神经科学已经解明了自我意识这项功能所具备的各种高级功能。但，以目前的结果来看，曼陀罗的神经系统已经比我们更强盛，但它迟迟没有诞生出自我意识，或者说近似自我意识的现象，这也就是说，它甚至还不如它的远亲——头足纲的章鱼们。】

        【是因为它们已经可以实现自我意识的功能?】

        【功能，是为了目的而存在的。这就取决于生命的“目的”要怎样定义。】

        【延续?】

        【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类和蟑螂在进化的路上，还真的不知道谁走得更远。我们认为自我意识需要外界刺激才能诞生，这符合我们的理论：自我意识是一种用来解决高级生存问题的处理器。我们激化曼陀罗细胞，让它为了猎食在很短时间内，进化出了相对高级的感受器，让它迅速发展出各种生存策略，进化出各种工具。但是从各种方面来看，它都不过是更高级的草履虫。如果我们承认这是智慧生命，我们就必须承认一个具备良好循环的蜂巢，或是一个正在扩张期的经济实体也是智慧生命。】

        【为什么不呢?】

        【呵呵……接下来的事会很值得期待，我们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去激活曼陀罗，也就是现在的“一号计划”，把它桥接在一个已经成熟的少年期自我意识上。一个具备高度发达的神经系统的“准生命”，即将在最近的距离碰触实在的“灵魂之火”。它将共享这个女孩的一切感官，与她的一切共存。无论发生什么，这都会让我们对神经、生命的理解更进一步。】

        【希望你们能够在零号失控之前，得出足够让我们拯救自己的成果。】

        曹敬眨眼。

        在满目赤红的心相世界中，他不断下沉，像是红色海洋中的一枚蓝宝石。曼陀罗的外围防御——如果这可以称得上是外围防御的话——简单，但又难以越过。

        人的精神防护来自于自我构建的思念，它本质上是内心世界的一种显像。人类并不关注真正的世界，他们的感官收集信息，在头脑中构建起对世界的印象，而所有的思维关注的都是这个头脑内部的，对世界的印象。而曼陀罗的感官远异于人类，它所构建的印象，是与曹敬的认知系统完全不匹配的，异类的印象。

        组成这块红色海洋的信息收集自完全陌生的感官，哪怕以曹敬这样经验丰富的精神感应者，也只能从中艰难地抓取能够辨别模式的信息，例如声音。声音的原始数据是振动的波形，这一点与人类的感官别无二致，虽然储存的形式有区别，但曹敬从自己的意识中抓取了听觉系统，用自己的“耳朵”去听这些红海中的数据洋流，以此捕捉到海洋深处暗流的涌动。

        泪之火，纯粹、浓厚的感情包裹在他身周，一路烧熔原始、巨大的曼陀罗之海，让他缓缓下沉，试图寻找到曼陀罗与苏成璧的边界。这是曹敬从未有过的体验，泪之火是纯粹的、郁结的情绪深处的人性结晶，他还从未以这种方式运用这团火焰，它确实有效，让曹敬在曼陀罗巨大信息量的冲击下依然维系着清晰的自我，但消耗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曹敬一直都在担心自己心灵的健全，在沧江市事件之中，泪之火在与自己旧友相阳的较量中正式凝聚。在那之后，他意识到这是自身心灵异化的开端。泪之火是长期以来痛苦和悲伤的积累到达了极点，从这之中诞生的新型心灵现象。这种现象没有前例，没有可以参考的资料，没有如何运用和驯化的参考，曹敬只能谨慎至极地保存这种现象，缓缓摸索控制方式。

        这种现象的副作用他还在考察，实际上在来到燕京之前，曹敬已经偶尔会出现幻视和幻听。他头脑中原先规整的区块，在泪之火的烧熔下，似乎也出现了破损。越是运用它，曹敬就越容易产生思维和记忆混乱的后遗症。他保存记忆、意象、情感的那些柜子好像在泪之火中破损了，里面的文件碎片一点一滴地流淌出来，被卷入曹敬的思考和感受，让他偶尔变得……不像原来的自己。

        曹敬审视着自己心中滋长的恐惧。

        他受过的训练让他包容自己的恐惧，曹敬理解自己的恐惧，他不想失去，终于重新拥有了心灵感应的能力，终于证明了自己一次，他已经能看见自己美好的未来：在那个未来里，有姐姐，有津岛郁江，有曹阳和曹丹，有老姜，甚至有老是跟他不对付的骆雯……他真的不想在已经触碰到那个未来的时候失去一切。

        某天夜里他突然理解了这其中的因果：这些都是泪之火带来的，也将是泪之火将这一切抹去。

        最后将只余下空无。

        他想起从曼陀罗的回忆里听到的，不明身份者关于自我意识的谈论。名为曹敬的个体，现在已经成为了泪之火的容器。他的心灵走上了一条偏狭的进化道路，展现出高于已知一切心灵理论的现象，具备无人可比的崭新力量，而最后的结局却是曹敬自我的溶解，或许自己的末路，不过是另一片无知无识的宁静海洋。

        深蓝色的，流动、翻卷的深邃焰海。

        没有目的的生命，单纯的情绪容器，已经不足以称之为智慧生命，就连曹敬这个名字也将消融吧。

        【……曼陀罗，我想要拯救弟弟们。】

        曹敬睁开眼睛，调整了自己的方向，沿着这股新的洋流潜航。

        【曼陀罗，你可以永远活下去吧，不像我。】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以后活不长。他们跟我说，死亡其实就是睡觉。一场非常，非常漫长，永远醒不来的一场黑梦。我从那之后就害怕日落，我希望一天永远不会过去，只要我不闭上眼睛，这一天就没有结束。我害怕睡觉，害怕自己失去意识后就永远不会醒来。我想要用力活，哪怕我只能活到十五岁，只要我活得比别人精彩五倍，我就可以度过等价于七十五年的人生……所以我是一个疯丫头，把所有人都远远地甩在后面，在田埂上跑啊跑，追赶落下的夕阳，一直追到田野的尽头，再也跑不动为止。】

        【在那时候，我撑着腰喘气，回过头去看，能看见远远的两个影子，小小的。是兰亭和易城。他们跑呀跑，想要追上我，却总是没我跑得快。我那时候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追着我，明明他们不用担心黑夜，不会害怕太阳落山。只要不管我，回家去吃饭，等我慢慢一个人走回来再嘲笑我就行了。我们明明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为什么偏偏想要和我在一起……】

        莫名地，曹敬感觉到了自己的潜航似乎变得轻松起来。他有一种非常轻微的感觉，身周的信息密度好像开始发生微妙的转变。信息的模式，似乎变得可以辨识。

        【我那时候看了看已经从山头上落下大半的太阳，转过身，向他们跑去。当然，我那时候并没有想太多，我只是觉得。如果天黑了，我和他们在一起会比较安心，似乎就不那么害怕了。】

        看见了。

        曹敬睁大眼睛，他停留在原地，甚至又倒退回去了一点点。眼前的心智与他所见过的所有心灵都似是而非。

        他看见了曼陀罗和苏成璧，名为苏成璧的曼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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