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地铁隧道里，曹敬扳下制动开关。之前被关闭的封闭门缓缓开启，他已经做好了被瞬间扑杀的准备，但没有。他一开始只能看见黑暗，和黑暗中模糊的几个影子。这一列地铁已经紧急停运，但外围防线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布下。

        他眯起眼睛，地铁隧道里原本的灯光都已经熄灭。曹敬打开手电筒，沿着轨道往前走。

        通道里活跃的心智信号数量为，一。

        “把手电筒关掉。”隧道深处的声音说，“别看我现在的样子。”

        曹敬把手电筒关掉，眯起眼睛。借着外面的灯光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说不清是人，还是类似人形的什么东西蹲在轨道边上，俯身摸索着脚边的东西。在她的身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碎块，现场的气味有一种怪异的辛刺感，又像是烧红的刀锋，曹敬感觉到自己的鼻子里有些刺痒。

        “郁江的情况怎么样?”

        “……她不会死。”蹲在地上的影子低声嘟囔道，“破开的心脏已经补上了，两三天里不要剧烈运动。”

        曹敬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他伸手去想扶住什么东西，险些摔倒。

        “那苏易城呢?”

        模糊的影子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他死了比活着强。”

        “到底为什么你会来燕京，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我是他姐姐。”黑暗中的人影哂笑一声。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曹敬终于无法忍耐，对苏成璧高喊，“为什么你和苏易城，血亲之间会彼此厮杀?我一度以为你们是同一阵线。你，苏易城，路兰亭……都是某个巨大阴谋的一部分。我想过是否我和郁江踏入了陷阱，我们要面对的是一个对我们抱有敌意的拥有战略级的……能把我们随手捻碎的进化者家族，如果不能离开，我已经做好准备横死在燕京。只是我不想牵连郁江和姐姐……”

        “曹雪卿告诉你什么了吗?还是你自己的直觉?”

        昏暗中模糊暧昧的身影又摇了摇头，站起身道：“不，曹雪卿孤身在外，她不知道燕京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参与这件事，所以这些都是你自己的判断。她真是有个聪明弟弟，跟她说的一样，你确实心里都明白。”

        曹敬身体颤抖不止。

        “我想你现在也已经理解，我们虽然是一家人，但彼此立场不同。而这件事中又牵涉了不止一个方面的意志。”黑暗中的战略级平静地说，“我想这段隧道在短时间里，是整个燕京市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我们可以简单谈谈。你觉得我的意愿是什么?”

        曹敬没有回答。

        “坦率地说，我的意愿是维护我们家族目前的权力结构，同时，为了达到这件事，我必须肩负我的职责。在最开始，单纯是为了在战争正式打响之前先处理后方的私事。时机稍纵即逝，但他们非常敏锐地抓住了，用易城把我拖在了这里。这些人的目的非常明确，希望在这次事件里冻结战略级序列里最靠前的战争装置，之一。”

        “……”

        “而易城自愿成为了他们的棋子，目的……”苏成璧的身影摇动了一下，“是为了把我从战略级的身份中解放出来，同时，也把整个家族……哼，应该是听了兰亭的蛊惑。那个人一直都是这样以退为进，他完全不看好接下来的战争吗?长话短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兰亭的目的，敌人的目的大致其实已经达到了。虽然名为苏成璧的战略级武器本身没有被摧毁，但在全面调查结束前，她已经不适合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发挥作用。”

        “你的意思是……”

        “我和兰亭的政治生命暂时已告终结。”黑暗中的高大人影短促地笑了一声，“而附属于战略级身份的影响力也会迅速剥落。接下来，我们会疲于应对审查和来自各方的压力，不得不离开前线。而这个真空会迅速有人补上。如果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我想他们胜利了。”

        “他们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不该由你问。反倒是我想问你，如果有一天，曹雪卿和你的立场对立且无法调和，你会怎样选择?”苏成璧的声音有些沙哑，“如果你想独立、自主地站在这个舞台上，以我们所处的高度，以及你的个性、能力、立场……会和她站在对立面吧。在你愤怒之前，我告诉你，这不是我的猜想，这是她曾经和我说过的事，她说她的那位弟弟，迟早会来到这里，也迟早会和她站在对立面。”

        曹敬在黑暗中张了张嘴。

        “也包括躺在地上的这位小姐。虽然你们并没有做好准备，也不是自愿的，但你们既然已经被推到了这个地方，就要承担这个高度要面对的压力和风险。在这里，抉择和立场事关生死，而且没有退路，没有逃跑的可能。看地上的易城，现在的他恐怕再明白这点不过了。曾经，我们也是亲爱和睦的兄弟姐妹们……我们永远不愿背叛彼此。”

        “苏易城最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场。”曹敬终于说话了，“他为了你而决心赴死。我看到了他的过去，他为这个从未给过他应得关怀的家族奉献了一切。他不是你这样的天赋异禀，也没有路兰亭那样聪明……为了你们，他只有一样东西能拿来使用，他自己的人生。心甘情愿地被路兰亭利用和牺牲，让事情走到这一步。”

        “傻瓜。”战略级进化者温柔地说。

        “难道你不是吗?”曹敬问，“你难道不是成为了祭品……成为了人造的战略级吗?”

        “这就是我和他最大的分歧所在。”苏成璧轻声道，“我选择了主动迎向自己的命运。需要力量，我就成为武器。承受人类难以忍受的痛苦，那我就转为非人。直面死亡，走向风暴，失去人性，我将重新定义自我。他们害怕曼陀罗，但他们真正应该害怕的是我。如果有人想用一些梦呓来控制我，我就把窗户打开，让风雪惊醒铁屋里的所有人。”

        “这就是我选择的人生。”

        战略级站起身，在隧道尽头的余光下露出斑驳的表皮，灰黑色的坏死斑纹缠绕在她全身。银色的尘埃飘荡在空气中，曹敬皱眉。

        “我有一个请求，曹雪卿的弟弟。”苏成璧伸手指向地上的苏易城，“由你给他做心理教化吧。”

        “什么?”

        “别告诉我你不会。”苏成璧的脸上浮现出近似笑容的表情，“我不想把他交给那胖子。在还没有完全失去影响力之前，这件事我可以做主。”

        曹敬蹲下来，伸手覆向苏易城的面容。他的呼吸似有似无，热得很不寻常。

        “那我开始了。”曹敬简短地说。

        苏成璧跪下身，亲吻苏易城的额头，一次又一次。

        曹敬眨眼。

        他沉向苏易城早已千疮百孔的头脑，一颗枯萎已久的星球。之前他在短暂地与苏易城合作的时候，就曾经潜入他的头脑。他越过那些屏障，直线向组成人格的区块扑去。情绪、反应、记忆……曹敬俯视着苏易城的头脑，在图景彻底消失前记下此刻的样貌。大块的灰暗色、深紫色的凝块遍布了他的感知范围，这些是抑郁、麻木和自毁**。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存在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而苏易城的内心中，生的本能已经几乎被负面情绪根绝。

        他已经学习过心理教化的知识，他理解心理教化的原理。他非常非常深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伸出双手。

        在他的掌心，一点银灰色的火焰亮起，然后它开始扩散。这是解脱之焰，释怀与放手的愿望。在它的烧灼下，凝固的痛楚结块纷纷熔解，大量回忆被释放出来，曹敬能看见苏易城脑中记忆区块的脑神经被点亮，微电流的刺激让故事再次被讲述，苏易城的一生在这一刻被释放。回忆的烟尘环绕在他身周，所有的过去。

        逃跑的路没有尽头。曹敬心想，他抓住了那些烟尘，在解脱之火中，这些回忆本应逐渐消散。电磁场被抹平，切碎，只剩下根深蒂固的元素和念头，一锅稀汤，然后感应者会用这些边角重构出另一个人生故事。只要搭起一个大致的架子就好，吴晓峰曾经说过，脑子会自己把剩下的故事讲完。

        曹敬迟疑片刻，但最后，他抓住苏易城正在迅速挥发的生命，一切的一切。

        我决定走上和他相同的道路，曹敬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但他把这个念头挥去。

        他张开双臂，把一切苦痛拥入怀中。苏易城的知识、经验和情感啸叫着涌来，曹敬的牙齿咯咯作响，他觉得自己脑子里的一部分已经断裂。曹敬不为所动，想要超越命运，他想，我就必须忍耐这一切。我必须足够顽强，直到自己能够承载所有的人生中的苦难，我才能……

        有一股外部精神在这个过程中潜入了他的链接。黑色的猫群自动显现，但在陌生来客面前纷纷退开。

        它附在曹敬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一切都暗了下去。

        曹敬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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