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
决明来的时候, 阿宝正在看珠儿燕草做藤萝笺。
这三天,阿宝可算知道了大家闺秀是怎么过日子的,也明白薛先生那会儿为何非得从琴棋书画中挑一个出来教会她。
从白天到晚上, 总有一段闲时, 困在四方院中不得动弹, 甚至不便去日日游园,若再没个消遣, 只好天天做针线了。
还在重孝中, 阿宝与裴珠也没甚好玩乐。
原来还有五房的姐妹可以走动, 能一处说说话解解闷子, 可这些天几房泾渭分明, 互不往来。
珠儿道:“纵八妹妹想来,六姐姐也必将她看得牢牢的。”
“琴也不能碰。”珠儿想了想道,“之前你写信用的荷叶笺我很喜欢,不知怎么做的, 能不能教我?”
“那不是我做的, 是燕草做的, 叫她来罢”
大家拿出白笺,又去摘院里山石上挂着的香藤, 荼白还取了一两云母粉来,预备洒在小笺上。
几个丫头不知裴珠并不想嫁人, 唯恐姑娘因再次耽误亲事伤心,可着劲儿的哄她高兴:“就是不便去园中采花,要不然还能做花笺。”
“做花笺有什么意思, 只用藤萝取其香。”裴珠又道, “连云母粉也不用,就得那么素的才好。”
阿宝对这些实在没甚兴趣, 只是看着珠儿玩,见她脸上时不时有笑意,阿宝自己也觉得开心。
梦里的裴珠,分明与她并不熟识,一点交情也没有,却愿意当她的师傅,教她识字。
阿宝算一算日子,梦里的两人总共能呆一年,一年也足够她识许多字,就算往后珠儿嫁了,她也能自己读书。
“不对,还是该摘些花来,做张红笺。”裴珠手里拿着小银挑子道,“咱们有孝在身,不能给大妞送嫁了。”
算算日子,还有十几日大妞就要嫁进陆家去。
阿宝添妆都预备好了,她如今管着裴六的钱匣子,手里又有陛下和娘娘给的赏赐,着意挑出一顶花冠来,想给大妞添妆。
陆家那样的人家,更得给她做面子。
不能亲去给大妞送嫁,二人上回见还是时还是阿宝出嫁,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咱们俩都要好好的。”
阿宝一想起便眉心微拧,梦中她们二人出嫁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竟当真成了梦外说的最后一句。
珠儿想了想道:“我预备了一对金簪,到她嫁前,咱们再把东西送去罢。”
月底她们都还没出七,有重孝在身,不能登门送嫁贺喜,就连阿宝写信都怕不吉利。
老太爷的丧事,陆家也送了丧仪来的,陆家娶亲,裴府也会送上贺礼,只是人不能登门亲贺。
阿宝不由得叹息一声,但想到往后总还能见,心里又好受了些。
决明就是此时来的:“少夫人!七姑娘。”
戥子笑盈盈捏了捏他的脸儿:“你这小子,莫不是钻洞进来的罢?二门开了?”二门连只苍蝇都不放。
这几天的食水都是大厨房一房一房送来的。
她们就这么被关着,连女眷哭灵都省了,对外说是老太太病重,女眷们都到床前侍疾去了。
决明乐呵呵回道:“哪儿呀,我有少爷吩咐,二门不敢不放我。”
说着仰脸看阿宝:“少爷请少夫人去留云山房。”
裴珠一听就抿起嘴来,她自小没有亲近的人,与五房的姐妹们,也只是寻常走动而已。这三日她与阿宝同进同出,同吃同睡。
燕草戥子一齐也停下手来,只等姑娘吩咐,就去收拾东西。
阿宝不必环顾,便将她们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院中所有人都以为裴观都打发人来请了,她得立时就去。
决明傻眼,嘴里还含着糖,怔怔看住少夫人。
不独决明傻眼,燕草戥子二人互看一眼,连荼白竹月也都吃了一惊。
只有裴珠撇过头去,忍住唇边笑意。
戥子先回神,推了决明一把:“你快去回话罢,这么杵着,也没用。”
裴观先想到的,是这三日里有人让阿宝受了委屈。
他问卷柏空青几个:“有人给少夫人气受了?她吩咐了什么?你们没办?”
青书跟他身边,卷柏空青两人轮班。
他特意嘱咐过的,让他们留意内院。决明年纪太小了,上回白露的事,他便瞧不明白,由他传话,怕传错了。
卷柏空青立时躬身:“咱们绝不敢的,这几日少夫人都没派人来传过话。”
裴观大皱眉头,这种事还是松烟办起来更利落。
她不来,有什么办法,只好再请一次。
“你去聚兰斋,买些新鲜的素点心来。”指了卷柏,又摇头,“还是青书去,就买常买的那几样。”
“哎。”青书答应一声,用跑的出了院门。
裴观又决明把白露叫来:“少夫人这几日在珠儿院中,吃得可好?睡得可香?”
白露来时还着意拢了拢头发,丫头们这几日也要穿白,她本就生得姿容出众,换上白衣更添俏丽。
谁知公子依旧一眼也没看她,先问起少夫人吃饭睡觉来。
“少夫人只头一天差燕草来取被褥,之后……”之后她就不知道了。
“少夫人歇在七姑娘院中这三日,你一次都没去问过安?”
白露眼见少爷生怒,立时跪下。
这话她无可辩驳:“只因后院内不许走动……”外头闹得如何还不知道,各房连丫头小厮都不串门子,只要不当差,就都缩在屋中不动弹。
偌大的花园子,几乎见不着人。
裴观把手一抬:“回去罢。”办事不力,竟连个能问的人都没有。
白露心中惴惴,牢牢记下,往后得给少夫人问安,得知道少夫人每日吃了什么,爱吃什么,睡得好不好。
她被叫走时,满面春风,回到松风院时又耷拉着脸。
立春一看就知没好事,颇有些幸灾乐祸,故意凑上去问:“公子叫姐姐去,是为甚?”
白露当然不会答她,瞥她一眼,进到屋中。
又打开她那针线匣子,原来给少夫人做的袜子睡鞋子都是红的绿的,这几天她重做了素白罗袜,都还没功夫奉上去。
她取罗袜,摸了一遍针脚,还得更精心些!
青书很快买了点心来,决明捧着盒子刚要送到后宅,又被公子给叫住了。
裴观沉吟了片刻:“你就说,她娘家传口信来。”
决明瞪大了眼睛,哪儿来人了,根本没有人,公子这叫无中生有。
“快去。”裴观语音平平,却还不明白,究竟是哪儿惹着她了。外头事了,他满心倦意,只想看她一眼,搂她一会儿。
决明一点头:“哎。”
捧着点心盒子,去了七姑娘院中。
这点心一瞧就是方才出炉的,几个丫头互看一眼,藏住笑意,少爷这是在哄少夫人,给她请罪呢。
可谁也不明白,少爷究竟怎么得罪少夫人了。
阿宝看了那点心一眼,连碰都没碰一下:“搁下罢。”
决明睁着大眼说瞎话:“少夫人娘家来人了,就在前头。”
阿宝倏地立起来,家里来人了?
自回门那天之后,她只传过口信回去,林府还送了丧仪来,礼备得极厚。派来的人是谁?她得说一说,过几天,婆婆许她回去住些日子。
裴珠扁了扁嘴巴,好狡猾的兄长。
裴观坐到书房中,手里握着书卷,时不时瞥一眼门外,望眼欲穿。
听见院门一响,他拿书掩住脸,那脚步声蹬蹬往书房里来。裴观听着便忍不住翘起嘴角来,这么有劲,看来吃得好,睡得也香。
阿宝进门便问:“人呢?”
裴观这才将书放下,阿宝见他眼下青灰,满面倦意,只一双眼睛神采十足。
那双神采十足的眼睛正在笑看着她
阿宝满腹火气,消了一半,嚅嚅嘴:“又骗我。”
“又?”裴观想不起自己何时骗过她。
阿宝干脆找了张凳子坐下,细数裴观罪状:“分明说好带我捉鳖的,不光自己去,还瞒着我!外头的事也一件都不说,连口信都没有。”
裴观原本躺在躺椅上,坐起来对她道:“还得多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火眼金睛,告诉我东西是在五叔手里。”
阿宝虽得夸奖,脸上也没得意之情,还定定看住裴观,等他继续往下说。
“大伯的人守住玉华堂,我们就在五叔的身上,搜出了那本册子。”
事关重大,裴五都不敢把东西放在房中,随身携带着。
“四叔看过,吓得……不轻。”吓了个半死。
裴五爷还只想把东西卖给张万成,裴四爷却搭上了齐王,他还发梦想要价高者得。
裴观翻开册子,当着他的面念了两条,让他知道,他这是预备拿废纸当宝贝,让太子和齐王相争。
裴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老老实实交待他都告诉了谁。
一母同胞的两兄弟互相攀咬,那点一起发财的兄弟情分,算是咬完了。
二伯的船是第二天到的,他们又把这事告诉了二伯。
裴长平裴长安两兄弟,裴长平知道的不多,他还以为是弟弟犯了事,偷了主家的东西。裴长安是听裴老管事醉后说过一句,说是“老太爷手中那本册子,捏着许多人的命脉”
这“许多人”连命都没有了,命脉也无用。
裴长安哪里知道,他先将这消息告诉了裴五爷,裴五又告诉了裴四。
连老太太都以为丈夫真的藏着一本升官符。
大伯问裴长安:“你是想见官,还自己再签契。”
裴长安不愿见官,真见了官,他们攒下的房子田地都留不下来,还又咬牙签了契。
一场大祸,消弥无形。
“那五叔的外宅呢?”
“大伯母出面,把孩子抱了回来。”孩子的娘先放到庄子上,派人牢牢看住了她,那宅子里侍候的下人全都发卖了。
宅子也已经交给中人。
“所以大伯母还是知道的。”
裴观一怔:“大伯母出面这才像是……”像是正房赶走外室,大伯母很是演了一场戏,让街坊四邻都以为是裴家的母老虎去发威了。
反正戴着帏帽出入,也没人瞧见她的长相。
那个孩子,也由五叔抱回五房去。
“五婶肯认?”
裴观没有言语,五叔什么指望也没了,也不再想能谋个官身。
唯一咬死的,就是这个孩子必须归入族谱。
换作原来大伯岂肯,上辈子就是骗他们,孩子的生母出身良家,这才入了谱。
如今既知道是行院出生的女人,大伯当然不肯点头。
没有大伯的信,老家不会认这个孩子。
五叔却道:“我就这一点骨血承宗事,大哥要连这个都不答应,我还交待什么?反正我死了也没人给我捧盆摔瓦,我怕个屁!”
大伯这才勉强退了一步。
“再过些日子,大伯让四叔五叔扶灵,回老家安葬祖父,然后就让他们在老家守孝,先守三年孝再说。”
五婶认不认根本不重要,这事已然定下了,她不过被通知一声,五房有儿子了。
阿宝低着头,心头这股气,起起伏伏。
裴观说完,伸手搂她,又想将鼻尖埋住她颈项中,深吸口气,好歇一歇。
这几日,他加起来睡了不到五个时辰。
阿宝单手格挡住他,双目清泠泠望向他:“我跟五婶,又有什么分别?”
根本上是一样的。
就连大伯母,也是一样的,用得上她的时候才告诉她,用不上,她便不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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