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江面开阔, 漫天飞雪,一艘客船静静地停泊在岸边。
循柔下了马车,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花, 像细细研磨的香粉,轻轻一吹便可了无踪迹。
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依然觉得寒意刺骨,循柔可以清楚地感受到, 这具身体在快速地衰败,这个世界本就不应该有她的存在,强行介入其中, 自然会受到世界排斥。
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 在此之前她已经把事情安排好了, 锦上添花易, 雪中送炭难, 她送去的那些银子,完全可以帮他度过眼前的难关。
在最落魄的时候施以援手,他但凡有点良心就不会忘了她,时不时地念念她的好,便不算枉费了她这番心意。
奴仆把行李往客船上搬运。
丫鬟在循柔的身后,为她撑着伞遮挡风雪。
管家走了过来, “郡主, 可以上船了。”
郡主畏寒怕冷,一入冬, 屋里就铺上了毡毯,摆上了火盆, 丫鬟都热出了汗, 她却抱着手炉不撒手。
他一早就让人先上船去布置了, 给郡主把屋子弄的暖和些。
循柔抬起脚步,正要朝船上走去。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被寒风卷入耳中。
循柔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看清来人,她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在此刻赶来。
她没告诉他,她要在今日离开,之所以选在今日离开,也是因着他出了远门,也就避免了再次分别。
循柔没打算跟他见面,上次在街上的那一次相见,算是她去跟他告别,那时候她还撑得住,这几日她都不敢出门了,生怕死在他面前,给表哥留点什么阴影。
有过经历,就必定会留下点痕迹,循柔没有过男女之事的经验,她懵懵懂懂,又带着点自作聪明的漫不经心,因此在上个世界里说嫁人就嫁人了,于她而言并不当回事,最糟糕的是某个人也同样没有经验,只会闷不作声地讨好她。
这下可就坏了,柿子还专挑软的捏呢,她一旦察觉了他喜欢她,就像抓住了他的软肋,于是就欺负他,可着劲儿地欺负他。
就像两个小孩打架,她扔了他一块石头,他却给了她一颗糖。循柔攥了攥手里的糖,这算什么打法,心想着,算了算了,她不跟他玩了。
哪知她挥挥手跟他告别,他反而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好像是她把他抛弃了。
她死后,他平静极了,只是做的事情又有些不正常。循柔有时候会想,就算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劝他一句,别这样了,他也会冷淡地回一句,跟你有什么关系。
仿佛他只为成全自己的执念,做了那么多事,还愣说与她无关。
循柔不想再看到有人面无表情地对她流泪,好像那是一滴落到眼角的雨滴,不带丝毫情感,偏偏看得她心头一紧。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林大人喝着肉汤,表哥却已经吃上了肉。
天地苍茫,风雪模糊了视线。
沈冥清跃下马背,握着缰绳直直地看向她。
循柔心下微叹,脚尖动了动,朝他走了过去。
她站在他面前,扬起笑道:“表哥是来送我的?”
沈冥清把木盒拿了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循柔扫了一眼,看向他道:“我知道你现在筹集不到足够的银两,这些银子可以为表哥解燃眉之急。”
“你收回去。”沈冥清确实需要银子,但不想用她的银子,在她面前,哪怕是落魄也想撑着一份体面。
循柔抿了抿唇,有些不高兴,“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沈冥清没有收回手,深深地看着她。
初见她的时候,觉得她像一只娇矜的白孔雀,不曾想她是九天上遨游的凤凰,凡人只能仰望,永远也无法触碰。
他跟她不可能,这一点在得知她身份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清楚了,即使有再多的不甘也无能为力。
循柔抬手拂开那个碍眼的木盒,忽地心口一痛,手炉掉到了地上,身子也跟着晃了一下。
沈冥清立马抱住了她,心口怦怦直跳,皱眉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怎么会站不稳?
用力地掐着手指,忍下突如其来的剧痛,循柔故作镇定地笑道:“原来表哥还是关心我的。”
沈冥清放松的同时,脸色也冷了下来,正要放开她,循柔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整个人钻进了他的怀里。
“表哥抱抱我,外面太冷了。”
沈冥清微微一顿,缓缓地收紧了双臂。
管家一看两人抱到了一块,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反应过来,赶紧把奴仆们都轰走。
循柔轻声说道:“把银票都收下吧,就当是我入股,等你赚了银子再还我好了。我可不是想用这些银票羞辱你,真要羞辱你,法子多得是,何必费这么多银子呢?你说是不是?”
沈冥清一时无言以对,她还想怎么羞辱他?
循柔忍着一阵阵的疼,用力地抱紧他,缓解身上的疼痛,她没抬头,怕自个忍不住喷他一脸血,等以后回忆起来,她成了那个喷他一脸血的女人,想想就不太美妙。
他身上的衣袍被霜雪浸湿,冷冰又湿硬,循柔寻着热源,往他的颈间贴去,总算舒服了一些,“你以后会不会想我?”
“不会。”他顿了顿,“别人的妻子有什么好想的。”
循柔眯了眯眼,忽然道:“我们私奔吧。”
沈冥清心头微颤,她下一瞬又笑道:“开玩笑的,我们能跑到哪儿去?我可不想跟你过苦日子。”
他扯了一下唇,垂眸道:“还没告诉你,我要纳妾了。”
循柔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去,眼中还蒙着一层水雾,“是谁?”
她怎么不知道?这才多久,他就喜新厌旧了。
“身边的一个丫鬟。”沈冥清无意多谈。
循柔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的颈间用力地咬了下去,沈冥清由着她咬。
“还没娶妻,你就想先纳妾了?”
他淡声说道:“都一样。”
循柔身上疼得厉害,她靠在他的肩上,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不想娶我了?”
沈冥清张了张嘴,始终说不出那个不字,他想娶,不管她是表妹,还是郡主,他都想娶,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太远,是他再怎么拼命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而她也没有时间等他。
沈冥清眼中酸涩难忍,遍体生寒。
循柔从他的怀中缓缓地退出来,拉了拉自己身上的斗篷,笑着问他,“这颜色真鲜亮,像不像嫁衣?”
沈冥清定定地看着她,说不出话。
她冲着他得意地笑了笑,“你骗不了我,只有我骗你的份。”
她还在笑着,眼里忽地滑出了泪,循柔侧身擦了一下泪,手都在微微发抖。
沈冥清不由得朝她走近一步。
“别过来。”
她淡淡地看向他,“表哥,别再往前走了。你又不能娶我,再过来有什么意思?我要嫁人了,你要娶妻还是纳妾,都无所谓了,以后的日子就各过各的。”
在她转身之时,沈冥清忽地拉住了她的手。
在画舫上,看到高成业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他嫉妒得要死,甚至生出一些可怖的念头。
那晚的江水不断地响在耳边,他那时抱着她,看着窗外黑沉沉的江面,心绪起伏不定,她柔软的双臂缠了上来,他望着她动人的眼眸,心里卑劣的念头如潮水般褪去。
他试过放下她,过程太过痛苦,心口被狠狠地撕扯的剧痛,这滋味尝过一次,就终身难忘。
循柔轻声道:“表哥,你把我抓疼了。”
沈冥清的手指颤了颤,缓缓地松开力道。
循柔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可惜她的手也是冰凉无比,无法将他温暖,只有刺骨的寒意,“那我看着你走?”
沈冥清抬了抬眼,深邃幽深的眼眸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
循柔催促地推了推他,她快疼死了。
“不准回头,往前走,以后都会好的。”
她的声音渐渐被风吹散。
沈冥清闭了闭眼,心空了一块,怎么好得了?
寒风呼啸,身上早已感知不到寒冷。
他握紧缰绳,看着迷茫的前路,目光逐渐坚定。
再等等他,早晚有一天,他会把她带回来,八抬大轿迎娶她。
沈冥清的身影被风雪隐没,循柔转身就捂住了嘴,当真是呕出了一口血,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若无其事地上了船。
管家看循柔好歹是过来了,心里松了一口气,赶紧让人开船。
屋内温暖如春。
循柔让丫鬟们都退了下去。
她躺在床上,脸色煞白,额头疼出了冷汗。
她怔怔地看着帐顶,忽然开口说道:“我不想死,太疼了。”
系统没有回答她。
好一会儿才道:“下一次,你可以尽力活得久一点。”
循柔笑了一声,蹭掉眼角疼出的眼泪。
剧痛过后,她抓着被子的手,缓缓地滑了下去。
……
嘉州城里出过不少传奇,最令众人津津乐道的还是沈家。想当年沈家那可是嘉州城首屈一指的人家,后来牵扯进盐引案,瞬间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万贯家财全都填补了亏空,连他们家那个大园子都卖了出去,大家都觉得沈家这次是彻底完了,谁成想这四五年的时间,人家又立起来了,不仅早早地还完了税银,还比之前更加富有了,这大起大落的经历让人听得心潮澎湃。
这日,沈樱算完账,从铺子里走了出来,今日大哥要回来,她得早点回去。
刚要进马车,她忽然看到了一个人,皱了皱眉,让人过去瞧瞧。
叶锦芸躲在巷子里,等那人过去了,才悄悄地探了探头。
五年前,沈冥清跟着商船出海,半年没有一点消息,后来忽地传来消息说商船遇险,整条船的人怕是都有去无回了。
那时沈家一片愁云惨淡,叶锦芸坚定的信念摇摇欲坠,剧情早已偏离,她也不敢确定沈冥清还活着,又等了两个月后,她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日子,偷拿了沈冥清留给苏氏的银两,趁夜私逃了。
她不敢跑回原主家,怕被沈家的人找来,于是偷偷地在外面租了一个院子,哪知半夜遇到了一个小偷,打算偷她的包袱,被她发现后,两个人争执了起来。
说来也巧,叶锦芸想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个小偷是宋长林,以前他还算一表人才,如今这模样就磕碜多了,脸上不知道怎么多了一块拳头大的黑色胎记,整张脸都毁了。
叶锦芸知道那男人不光脸毁了,如今还是个废物,但她一个女人在外面不安全,就把他留了下来。
看着沈家再次富贵起来,叶锦芸也是悔不当初,但也无计可施,夜里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想,要是当初她没离开就好了。
沈檀和沈樱合开了一家针线铺子,两个人都没有嫁人,让张姨娘每每念叨。沈俊泽倒是已经结婚生子,生了一儿一女,儿女双全。
家里有两个孩子,多了几分鲜活气。
“大哥还没回来么?”沈樱问道。
沈檀道:“应该快到了。”
这几年,她们也就见了大哥两三次,寻常见不到人。但这次与之前不同,大哥让长平提前回来了,没去收拾色空院,反而让人去布置绣春馆。
沈檀也弄不清大哥在想什么,以前谁都不准去绣春馆,怎么又突然收拾起来了。
屋里的人正聊着天,沈俊泽忽然惊喜地喊了一声大哥回来了。
众人纷纷看了过去。
沈檀心头一惊,第一次见大哥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商船出事了?
沈冥清的情绪不对劲,大家都安静了许多。
苏氏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他只是摇了摇头,她见他不想多说,就让丫鬟去摆饭。
厅堂里响起孩童的啼哭。
沈冥清转过了眼去。
是二弟的小女儿。
沈俊泽把孩子从妻子怀中抱了过来,“大哥要抱一下吗?”
沈冥清看向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伸手触了触她白嫩的脸蛋,他若是跟她有个女儿,一定比二弟的女儿还要可爱。
天色暗了下来。
明月渐渐西斜。
沈冥清独自坐在望月阁内,压抑了一路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崩溃。
他去了京城,用全部的身家去换她。
那是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财富,足以让高成业心动,他还做了其他的准备,一面是高成业贪污受贿的罪证,一面是高成业梦寐以求的儿子。
高成业这些年一直没有子嗣,而当年画舫上的那个舞姬却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不是巧合,沈冥清给他用了虎狼之药,除了那个舞姬给他生的孩子,他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
无论是哪一点,高成业都没法拒绝,看到那样多的财富他整个人都在发抖,这个事简单得很,只要对外称个病,私下把人给他就成了,他满口答应。
沈冥清松了一口气,多年夙愿即将得偿。
忽地,高成业想到了一件事,他是娶了南阳王的郡主,但不是当年跟他定过亲的小郡主,小郡主早死了啊。
“你说什么?”沈冥清攥住他的衣领。
高成业被他吓了一跳,“小郡主五年前就死了,在客船上突发心疾而亡……”
那件事发生得诡异,王府讳莫如深,把事情压了下去,亲事也换了他人。
沈冥清如雷击顶,浑浑噩噩地回了嘉州城。
……
望月阁内照进一室月华。
滚烫的眼泪从眼眶中流出,他把头埋在臂弯中,身子在不断地颤抖。
只有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发泄自己的情感。
五年前的客船上……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他一定不会松开她的手。
她不是说要私奔么。
去哪里都好,他陪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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