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蚂蚁(二十一)
车内的二人也听到了外间的动静。
李银航从车厢探头:“小陈?”
陈夙峰余悸未定, 努力稳住声线:“……我回来了。”
他一张口,就吸入了一口足量潮湿的水汽,喉头一缩, 剧烈呛咳起来。
“咳——咳咳!!”
李银航拿出两张软手帕,一张掩住自己的口鼻,低头钻出车厢, 循着低沉的咳嗽声, 把另一张交到了陈夙峰手里。
她确定, 外面的环境已经不适合人待了。
因为几个呼吸间, 她就明显感到捂住口鼻的手帕变得湿软。
她一手拖住陈夙峰, 一边拧身对着雾气喊:“南老师, 上车来吧!这雾——”
雾气中传来南舟的声音:“我不上去。”
李银航:“???”
她也没有多想, 扶着陈夙峰的手, 摸索着车厢外壁,找到就近的车门, 把他引了上去。
这是第四节车厢。
陈夙峰的身心显然还没有和副本完全脱离,望着周遭环境的目光一时迷茫不堪, 脚下也不很稳当。
走到一处窗户前时, 因为列车地面的胶皮翘起了一角, 他被绊了一跤, 顺手扯住了列车的蓝色窗帘, 试图保持平衡, 结果一下将套在铁轴上的塑料环扯脱了两三枚。
窗帘欲掉不掉地垂挂了下来。
李银航拉了他一把:“小心点啊。”
陈夙峰感激地对她点点头。
终于, 他们成功抵达了第三节车厢。
他被扶着坐下,良久地望着窗外的浓雾,神情怔忡,警惕的样子, 似乎是担心那迷雾之后藏着什么怪物。
李银航起初没明白,为什么陈夙峰脱离副本后的反应会这样奇怪。
直到旁边的元明清对她做了个“打开面板”的手势。
李银航受到启发,查看了一下队友陈夙峰的实时san值。
她对数字比较敏感,因此记得所有队友的基本面板数据。
在她的记忆里,陈夙峰的san值一直是5,普通级别的水准。
而现在,他的san值为“1”。
李银航返回了1号车厢,发现靠着铁皮水箱的矿泉水,水温基本到7、80度了,就把两瓶水都拧开,一瓶倒入盛着粉丝的纸碗,一瓶倒在从仓库里取出的杯子里。
热腾腾的温度从杯身上渗透传递而来,带着一点让人安心的力量。
因为热水还不够热,泡发粉丝需要一定时间,李银航就没有第一时间端过去。
她把两个空瓶子立在1号车厢的桌面上,返回3号车厢,先把水杯递给了陈夙峰。
喝点热水,至少能抚慰一些紧张感。
直到五分钟过去,他的san值跳转为“2”后,陈夙峰才徐徐吐出一口气。
这一口气吐得异常绵长,好像已经在他胸中淤塞了很久。
在他舒出这口气后,南舟的声音适时在外响起:“你的副本规定完成时间是多久?”
陈夙峰热热地喝了一口水:“我?我……16个小时。”
听到这个答案,李银航难掩讶异,和元明清对视一眼。
……她还以为除了南舟之外,所有人完成副本的时间都是24个小时呢。
她还偷偷琢磨了一下,“12小时”和“24小时”这两个时间点有什么玄虚,现在看来,八成是想多了。
李银航瞧了一眼自己在笔记本上画的简易时间轴,计算了一下时间:“那你是在……副本时限快到之前脱出的?”
陈夙峰苦笑一声:“侥幸了。”
南舟在外问道:“你的游戏是什么?”
陈夙峰站起身,往外望了一眼:“外面雾那么大,你进来说吧。”
南舟没有回答。
陈夙峰:……?
他回望了李银航和元明清。
元明清对他耸了耸肩。
他们两个也不知道南舟这莫名的坚持到底源自何方。
为了南舟能听得更清楚,陈夙峰坐在了列车门口。
“我去的是一个克苏鲁世界观的a·vg游戏,设定里,我是一支研究员队伍的队长,要进入一个古老的墓穴调查神秘现象,大概的任务描述就是……‘人类在神明面前都是蚂蚁,但蚂蚁也有一颗想要瞻仰神明的心’……诸如此类的。”
……李银航了然了。
怪不得他的san值跌成这个样子。
陈夙峰的游戏相对来说比较特殊,是文字冒险类游戏。
一旦到了剧情的关键节点,游戏内会进入时停状态,陈夙峰面前会跳出几道选择题。
选择的不同,会导致他走上不同的命运分支线。
而且不同于一般的文字冒险类游戏,陈夙峰没有存档点。
这也就意味着,选错一项,满盘皆输。
作为队长,他甚至要在机关重重的墓道里,选择是往东走还是往西走。
每到一个岔路口,眼前就跳出三道乃至五道浮空的选项,所有的人都一道停步,机器人一样在后面齐齐盯着他,等待他的选择,不选择就无法前进、无法挪动,这种无形的压力感,再加上窒闷的地下空气,足够把人逼疯。
李银航听过他的描述,愣了许久,由衷道:“……那真的很难。”
陈夙峰抓抓后脑勺:“这其实还好。我的任务是在16小时内存活,只要能活着就行,‘探索失败’之类的事情倒无所谓。我的出生点就在墓道里,我只能根据这一路绘制好的地图倒着走,想把队伍带出去,远离危险再说。”
“可是后来,出去的路被人毁掉了,我想要离开的目的也被发现了。”
“我的队员们突然开始追杀我……”陈夙峰无奈地摇头,“我……算是被他们骗来的。他们中间只有两三个人还忠于我这个‘队长’,其他的,全都成了神的奴仆和狂信徒。”
“他们本来是忠诚的科学信徒,可当他们的信仰深入到一定程度后,他们的思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设定里是这样的,只要他对科学的信仰纯粹到一定程度,突破了某个临界值,精神就会在邪神的影响下,被那种不可名状之物浸染。”
“从我随身的笔记上可以看出来,我这个队长,大概是因为要考虑、顾忌的尘俗之事太多,反倒没有这些队员那样虔诚深入地研究,所以反倒慢慢变成了他们之中的‘异类’。”
当这个残酷的事实被拆穿,面对着双眼猩红、喃喃自语着难以名状的言语的队员,系统在陈夙峰面前弹出了“逃!”、“谈谈,试试看”、“巧了,我也是神明的信徒”三个选项。
陈夙峰当机立断,选择了“逃”。
他不敢跟这些人虚与委蛇,对自己伪装的本事也没有太多信心。
“我逃了很久,边躲边藏,墓道很长,墓室很大。我以为我能躲得过去,但第14个小时的时候,我还是被抓出来了。”
当他被一个狂信徒按在墙壁上、用匕首在腰间捅了一刀后,在剧痛和眩晕中,陈夙峰勉强睁开眼,却在不远处的一处墓道上看到了一串用指甲写在墙上的血字:“你逃不掉的。”
“的”字的中心一点上,嵌着一枚食指指甲。
陈夙峰一低头,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指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落不见了。
他毛骨悚然。
李银航光听都听得手心冒汗。
外面的南舟也跟着微微点了点头。
李银航说得没错。
高维人给陈夙峰出的谜题非常难。
……脱离副本的重点明明是“自愿选择死亡”。
然而,一方面,“选择题”这种游戏形式,极其容易固化人的判断力,诱导陈夙峰把更多思考的重心放在“该怎么选择”这个问题上。
另一方面,他一上来,面临的就是一个死局,自然从头到尾都在想“我不能死、不能被抓,不能被献祭”。
他接受的这种心理暗示,会让他根本无暇思考“我要自愿去死”这件事。
列车内,李银航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陈夙峰要怎样破局:“那你是怎么——”
陈夙峰说:“他们押解着我和几个人一直往下、往深处走。”
“后来,我们进入了一扇巨大的石门。”
“那里面有一片大到让我头晕的空间。……居然会那么大,那么大。”
陈夙峰明显不大想去回忆,但他自虐式的攥紧拳头,逼迫着自己去还原细节。
“……前面是一片漆黑,灯火不像是在照亮道路,像是在一点点被黑暗吞咽掉。……我们像是走在食道里。”
“他们推我在一个法阵前面跪下。……我知道,他们要处决异类。因为我是他们的队长,所以他们更加无法容忍我这样的异类。”
“他们开始念念有词,狂热地歌颂邪神的伟大。”
因为情绪逐渐激动,陈夙峰的语气越来越快,将李银航的心也吊得越来越高。
“我一直在等待选项的出现——我一直在等,我一路都在等。”
“可是什么选项都没有来。”
“直到被压到祭台上跪下,我才反应过来,游戏可能到我被抓住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我当时脑子里是空的。我知道我死定了。但我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选择逃,没有问题啊。我并不了解这种克苏鲁文明,就算想要伪装信徒也根本伪装不了,错失了逃跑的机会,那就真的完了。”
“而且,他们的人数太多,对这里的地形也比只拿了一张地图的我熟悉,就算跑,我也跑不满16个小时。”
讲到这里,陈夙峰的语气开始发起狠来。
“我知道我要死了。可我不能就这样一个人死。”
“当他们开始围着我跳舞,我抢先喊出了声——”
“——尊贵的神明,这里所有的信徒,都将是您的祭品!”
李银航豁然开朗了。
他既然称呼那邪神为“尊贵的神明”,并做出了献祭的行为,那么,陈夙峰本身也将成为邪神的信徒,自愿成为了献祭的对象。
……这变相满足了“自愿牺牲”的条件。
陈夙峰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焕发出了炫目接天、乃至无穷的彩色。
他从笔记中知道,自己不能直视那彩色深处的“神明”形象,不然他的san值必然归零,就算活着回去,也会疯癫。
身边传来了狂信徒们难以言喻的激动的哭喊和呢喃。
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恐惧,还是蚂蚁终于瞻仰到神明的兴奋。
神明的双足重重踏下,把蚂蚁碾成了齑粉。
……再一睁眼,陈夙峰就来到了这雾气弥漫的车站。
大致讲述完毕后,他镇定了一下情绪,连喝两口热水,勉强恢复了冷静。
环顾了四周后,陈夙峰确认了当前的情况:“除了我,就只有江舫哥还没回来了,是吗?”
元明清“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知悉了他的通关过程,虽然惊心动魄,但李银航的心也安定了。
还有两个小时左右。
陈夙峰能回来,那舫哥肯定也能回——
似乎是心想事成,站台外忽然传来了一连串脚步声。
李银航心中一喜,张口便道:“舫——”
南舟的声音从浓雾深处传来:“……是我。”
李银航还以为江舫回来了,心中微微一紧。
不过,南舟肯上车来也好……
下一秒,浓雾深处传来玻璃破碎的闷响,紧接着是铁皮垃圾桶滚落在地的声音。
李银航一惊,霍然起身,刚要出去,元明清就按住了她的肩膀:“你和陈夙峰留在这里,我下去看看。”
元明清步入浓雾之中,追溯着声音源头,一路而去。
喀嚓。
他踩到了一块碎玻璃。
元明清低头一看,发现碎玻璃一路向前延伸,直通车站中的报刊亭。
……南舟把上了锁的报刊亭的玻璃砸开了。
因为报刊亭内还没有被雾气浸染,元明清发现南舟正站在蒙尘的饮料架旁,低头看着架子上的饮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元明清随手拿起一本杂志,挡在自己的鼻子前,好阻隔住令人不适的过潮的空气:“你为什么非要在外面呆着不可?这辆车上有什么你害怕的东西吗?”
南舟看了他一眼,不欲作答:“我要等人。”
元明清上前一步,捉住了他的胳膊:“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装神弄鬼的目的,是想让我们害怕列车吗?”他盯着南舟,字字诛心,“你想让我们都留下来,等着江舫,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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