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 青宫白鹤
玉郎笑累了也哭累了,终于平静下来。
曾寒山紧握横刀,迟迟下不了逮捕的命令,直到李缬云打破沉默:“别再抵抗,乖乖跟着曾法曹回县衙,我会为你陈情。”
玉郎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那五个人原本就恶贯满盈,我会下令京兆府彻查,将他们的罪行昭告天下,也许你还能有一线生机。”
玉郎满脸愧色,惶恐摇头:“公主忘了我做过什么吗?我在你的精舍里杀了薛狮子,装神弄鬼,害你被人泼脏水!还有那马车,也是我做的,我差点杀了你,你还愿意帮我?”
他一口气说完,像是畏于自己的罪行,后退了一步。
李缬云放柔声音,试图稳住他:“你做这些只是为了报仇,你侍奉了我两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不,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阴暗、恶毒,一心只想报仇。”玉郎苦笑着摇头,“我侍奉公主,是因为必须找一个靠山,才能在长安立足。那时候,我躲在平康坊的角落望着你,你浑身发着光,就像天上的神女,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接近你……”
他望着李缬云,回想两年前的初遇,凄然一笑。
“眼看着你就要和澧王离开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学着锦娘的样子,在红绳上对你抛了一枝桃花……从那以后,我在公主面前,都是用锦娘的面目活着……”
他愧疚地揭开最漫长的欺骗,李缬云却蓦然一笑,柔声道:“原来你的锦娘,是那么骄纵可爱的女郎。”
玉郎瞬间泪如雨下:“对,她爱笑、爱闹、爱发脾气,会在练《不羡仙》时骂我笨,把我从绳上踢下去,也会在绣成嫁衣后,笑得像个小孩子。她就像长安二月的天,一会儿一变,却没人不爱春天。”
他猛然睁大眼,仇恨地看向沈微澜:“她那么好,却死在那五个恶鬼手里,浑身没一块好肉!我不过是让他们尝尝下地狱的滋味,你们却说我罪孽深重,明明有罪的是他们!”
沈微澜容色平静,看着他堕入仇恨,一声叹息:“是,你做到了,你凭一己之力,让他们成为《地狱变》里受惩罚的罪人,可世人记住的,真是他们的罪吗?”
他目光扫过一地狼藉:“如果今日我们不在这里,没人能听见你这番自陈。世人只会记住可怕的阎罗王,记住大不敬的刺青会带来噩运,没人知道你的痛苦,更不会知道锦娘的好,不会同情她的遭遇。”
玉郎嘲讽一笑,愤然怒吼:“那你又能为锦娘做什么?她被那五个畜生害死时,你又在哪里!”
“我不在,但律法在,”沈微澜沉声道,“我知道,你身为绳伎,会觉得官场黑暗。可你侍奉公主两年,见过官吏无数,当真没遇到一位有胆色秉公执法,为锦娘伸冤的人吗?”
玉郎愣住,脸色一点点变惨白。
李缬云怜悯地看着他:“沈士子在柳宅发现了锦娘的舞衣,曾法曹审讯柳白蛟,让一切真相大白。他要被问斩虽然是假消息,但我们已将他犯下的罪行昭告天下,将来柳白蛟五兄弟,只会受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你们散布的消息,不是诱我上钩的鱼饵吗?”玉郎喃喃。
当沈微澜带着公主赶到竹林,他就认定自己被谎言蒙骗,此刻公主的话让他倍感意外。
“是,也不是。”李缬云叹息,“我们想抓捕你,但也想成全你,所以才会故意拖延时间,让你成功报仇。若你没有拦截到柳白蛟,本公主也会亲自出面,监督有司将他定罪。玉郎,天理昭昭,所有人都想为锦娘伸冤。”
意想不到的真相,让玉郎彻底陷入震惊。
他愣怔许久才回过神,笑着流下眼泪:“原来如此……”
眉宇间阴戾消散,他向三人郑重一跪,钦服道:“沈士子是磊落君子,公主也对玉郎恩重如山。”
转眼看向曾寒山,他哽咽笑道:“姓曾的,这回算我欠你的。你们的好意……我来世再报!”
话音未落,袖中匕首银光一转,划向颈间。
李缬云惊恐地睁大眼。
就在这一瞬,秋水剑铿然出鞘,打落匕首。玉郎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满脸茫然。
“你有赴死的勇气,何不活下来,勇敢面对今后?”沈微澜收剑归鞘,从容道,“公主一诺千金,定会为你陈情。”
“我罪孽深重,不值得公主这么做……”玉郎摇头,双眸低垂,深情一笑,“何况锦娘还在泉下等我,我再不去,她要害怕的……”
语毕,他目光一沉,一头撞上插在地里的铁楔。
血花瞬间飞溅,在场众人悚然一惊。
“玉郎——”
李缬云喊了一声,看着玉郎倒在血泊中,肢体挣扎般抽搐,半睁的双眼却安然如归,在一片宁和中失去光彩。
泪意涌上双眼,她难以自持,转身将脸埋进沈微澜怀里。
从今而后,那个总是猫儿般攀在红绳上,笑着对她撒娇的少年,再也不在了。
秋风乍起,漫山涌翠,竹叶簌簌摩挲,如泣如诉。
不知过了多久,曾寒山哑声开口:“结案吧。”
不良人应声而动,收殓玉郎,满地捡拾柳白蛟的碎尸。
沈微澜低了头,在李缬云耳边轻声道:“公主,一切都过去了。”
李缬云深吸一口气,收起眼泪,离开他的怀抱。
“此案已水落石出,一应善后事项,就有劳曾法曹了。”她镇定说完,曾寒山恭敬地拱手一礼,彼此三年来的怨恨,也随着这一拜解开了死结。
她转身走入竹林,默默上马,与沈微澜一同踏上回程。
良驹识途,李缬云一路信马由缰,这几日大梦般的经历像萦回的飞雪,在她脑中循环往复,直到真正接受了玉郎的死亡。
心绪渐渐平复,便感受到微熏秋风,听见马踏竹叶沉重而细碎的蹄声,跟随马背颠簸的余光里,一道素白身影时时刻刻伴着她,如影随形,无法忽视。
她悄然侧目,看向沈微澜。
谁家白衣郎,走马幽篁里。皎皎复青青,行止皆君子。
她不禁想起他的家世——多年前沈家居于长安,子弟蒙恩荫入仕,多为太子属官,时称青宫白鹤。
白鹤,他的确是当得起这个词的。
那么卓尔不凡,有智慧、有胆识,更有一颗仁心,拨开迷雾见真相,为弱者洗清沉冤。
他这样的人,迟早有一天会一鸣惊人,如白鹤直上青云,飞入九重阊阖的大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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