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尘埃落定
崔瑶环看着沈微澜,怅然一笑:“你知道吗?我父亲最爱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挂在嘴上,他说身为御史,就要以杜绝冤狱为己任,可是他自己,就蒙受了最大的冤屈!”
她当众揭开旧伤,在一片血色淋漓中,凄然落泪:“当他最信任的下属向他上报神策狱冤案,他深知此行凶险,却毫不犹豫地决定去巡囚,因为他相信天子英明神武,会为他主持公道,可结果呢?”
崔瑶环抬手抹去泪水,含恨看着众人:“他进入神策狱巡囚那天,是我的十五岁生辰。我记得母亲早早煮好了汤饼,与我一同盼他回来……可一直等到天黑,只等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神策军。
那帮人一通打砸,让我的家变得一片狼藉。那时我天真地以为,父亲是朝廷命官,只要等他回来看到这一切,写一封奏折上报朝廷,天子就会为我家主持公道。
可从那天开始,我再没见过父亲,我和母亲被抓进御史台狱,在暗无天日的女牢里惶惶不可终日,直到听说父亲被流放崖州,而我和母亲被充入掖庭服役,我便彻底与过往的人生告别,成了罪女崔氏。
我做错过什么?我父母做错过什么?明明是上位者颠倒黑白,冤枉忠直之臣,我崔家却为此满门覆灭,那时候公道在哪里?
我只有靠我自己,靠鬼车鸟,靠母亲教我识得的冶葛和毒菌,为自己讨个公道!这些年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贵妃信任,将整个大明宫玩弄于股掌之上,就算今日伏法,也是死而无憾!”
崔瑶环两眼发光,声嘶力竭地吼出心中不平,只觉得无比畅快,不由放声大笑。
笑声萦绕在阴暗的监牢中,众人默默看着她,目光都有些复杂。
不说侍奉上位者的官员奴婢,就连李缬云作为上位者之一,对眼前这个罪人都有些恨不起来。
唯独沈微澜面色沉峻,对崔瑶环道:“你为双亲复仇,一连杀害六名涉案之人,到了右军中尉养子孙昭,已是牵连无辜。至于惠昭太子、澧王殿下、南康公主,更是与你父亲的冤屈无关……”
“谁说他们无关?”崔瑶环扬声打断沈微澜,“他们都是德宗的子孙,不是无辜之人!我杀他们,也是替我父亲报仇!”
“你扪心自问,对他们下手,到底是替你父亲报仇,还是替贵妃拔除眼中钉?”
崔瑶环瞬间语塞,脸色苍白地看着沈微澜。
“崔御史是忠直之臣,若他泉下有知,会如何看待你复仇的手段?你觉得他受了冤屈,他若知道你装神弄鬼、滥杀无辜,制造出如此骇人听闻的血案,只怕宁愿你苟且偷生,也胜过为他报仇。”沈微澜看着浑身颤抖的崔瑶环,叹息一声,“你口口声声为他报仇,却成了他生平最不齿的恶人,这条歧路你走得太远了,唯有伏法受诛,才能洗清你的罪孽。”
崔瑶环泪眼朦胧地望着沈微澜,失去血色的双唇微微颤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心灰意冷地低下头。
众人见她如此,一眼便明白,震动长安的鬼车鸟案,已然尘埃落定。
李宽跟随李缬云和沈微澜,沉默着走出掖庭狱,看到妹妹眼神关切、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原来你们也知道吗?”
知道他费尽心机,也知道他一败涂地。
李缬云抿着唇,没说话,李宽却觉得比挨她的骂还扎心。
连妹妹都可怜他机关算尽一场空吗?他活得还真像个笑话!
他这样想着,竟咯咯笑起来,一扫方才在掖庭狱里的阴沉,像往日一样吊儿郎当地搭住沈微澜的肩:“微澜又破了一件大案,接下来就等着升官发财做驸马吧!走,回澧王府,本王给你办庆功宴!”
李缬云微微皱眉,看着自己的二哥一路发癫,奇怪的是微澜竟也不追问不探究,一路配合着他,返回澧王府。
直到三人经过当日鬼车鸟滴血的庭院,沈微澜忽然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地看着李宽,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
李宽扫了眼白石铺就的小路,嘻嘻一笑:“怎么不走了?”
李缬云这时终于忍不住,趁着没有外人在,开口问:“二哥,你当初到底是如何中的毒?”
李宽咧嘴一笑,到了这地步,终于吐露实情:“那日鬼车鸟血落王府,阖府上下人心惶惶,只有我,注意到地上落了一小片菌子。如今想来,那毒菌应是被鬼车鸟夹带、意外掉落的。我当时就起了疑心,趁乱用帛巾裹了菌子,带到鬼市请人辨认。
我在鬼市找到了药王陈,他认出这菌子是剧毒的冶葛毒菌,我一听这种毒菌的中毒症状,瞬间便想通了惠昭皇兄的死因。这些年我一直认定鬼车鸟是郭贵妃的阴谋,所以这回鬼车鸟在澧王府作祟,就是她想杀了我!
若是从前,我万万不会以身试险,但如今我有了断案如神的微澜,这实在是一个扳倒郭贵妃的好机会。我便将计就计,先花重金让药王陈配出解药,约定到时以药王诗卷轴为凭取药,再给红绡留下去鬼市的线索。
万事俱备后,我壮着胆子舔了一下毒菌……没想到这毒菌那么厉害,害我受了好大一场罪,也没能扳倒郭贵妃。”
听了他的鬼主意,李缬云想到这阵子为他衣不解带、担惊受怕,心头就一阵火大:“就算你想扳倒郭贵妃,这毒菌是非吃不可吗?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没命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鬼车鸟都演到这儿了,我不中毒,别说父皇不会重视这件案子,就是你,也舍不得让微澜真跟贵妃对上。”李宽理直气壮,见妹妹面色阴沉动了真气,又涎皮涎脸地凑过去哄她。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啊。你想想,扳倒了贵妃,你哥我可就是太子了……”
李宽话还没说完,便被沈微澜打断:“恕沈某直言,殿下在朝中根基不稳,若当真入主东宫,只怕会动摇大唐国本。”
他坦然直言,目光灼灼凝视李宽,竟透出几分铮臣风骨。
李宽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本王就这么一说,你们还当真吗?哈哈哈……”
他像个没事人似的,双手悠然背在身后,扬长而去。
李缬云望着二哥的背影,眉心微拧:“我总觉得二哥不是为了太子之位,就会赌上性命的人。”
沈微澜目光转向李缬云,宽慰她:“殿下愿意这么解释,自有殿下的道理。”
李宽乐呵呵回到旃檀院,打发簇拥上来的下人:“别忙着讨赏,快准备大宴去,本王逢凶化吉大难不死,可得好好庆祝,去去晦气!”
下人们欢天喜地领命而去,李宽缓缓踱步走进寝室,瞬间变得浑身煞气,脸色阴沉得吓人。
寝室已经洒扫整理过,榻上被褥簇新,炉里熏着新香,室内却因为连日药香浸润,萦绕着一丝老参汤的味道。
一卷《朝野佥载》,放在桌案最醒目的位置。
他走到桌案前,盯着救了自己一命的《朝野佥载》,讽刺一笑,忽然伸臂一扫,书卷连着满桌文房四宝,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动摇国本……”李宽两眼血红,沉沉喘着气,“这烂透了的世道,有什么稳固的必要!”
他狂躁地又摔又砸,寝室里很快一片狼藉,心中积郁却始终宣泄不尽。
直到一阵清冽的梅香飘入鼻中,他怔怔抬头,看到一道青衣如烟的身影轻盈站在窗外树梢上,心中蓦然一空。
罗红绡静静与李宽对视,将他的失意与狼狈尽收眼底,冷漠的目光却比往日多了一丝柔软。
这人身为天潢贵胄,依然输了赌局。
不知命如蝼蚁的自己,将来以命博弈,结局是生,还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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