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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设在南京的三野留守处给李云龙派了一辆美式吉普车。淮海战役结束后,解放军缴获了大量的美式吉普车,师一级的干部从此不用骑马了,都配发了这种吉普车。从南京到苏州的路上,到处可见战争留下的痕迹。被炸毁的钢筋混凝土碉堡,纵横交错的战壕,路旁建筑物上密密麻麻的弹痕,田野村镇到处都有工兵部队用白灰标出的尚未排除的地雷标志。

被击毁的坦克、炮车比比皆是,路边的村庄却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派和平宁静的江南景色。李云龙穿着新配发的黄色细呢料军装,田雨穿着双排扣列宁服式的女军装,戴着无檐军帽。两人胸前都佩着醒目的解放军胸章。微风拂起田雨的长发,她秀美的脸上显出几分忧郁。

汽车开进了城市,在古城狭窄曲折的路上降低了速度。坐在驾驶员旁边的警卫员小陈扭过头来说:“首长,司机同志说前面那座大院就是,下一步该怎么办?”

李云龙说:“就在这儿下车,你和司机在这里等着,我们走过去,那是书香人家,不喜欢当官的摆架子,又是汽车又是警卫的,老人家会不高兴的。是不是,小田?”

田雨感激地抓住他的手说:“老李,真想不到你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你想得太周到了,谢谢。”

田家大院,是一座古老的宅院,经过上百年的风雨,门窗都有些糟朽了。油漆剥落得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砖石却还结实,院子青砖铺地,有过厅,有木厦,还有回廊。厚厚的墙山,笨重的镂花门窗,墙面上长出一片片青色的苔藓,墙根处长着茂盛的翠竹,到处弥漫着竹子的清香和青苔的气息。一个佣人模样的中年妇女端着一个盛着草药的砂锅从偏房里出来,田雨一见便高兴地大喊道:“奶妈,我回来了。”

“砰”的一声,砂锅落在地上打得粉碎,田雨的奶妈扑过来抱住田雨就哭了起来:“小姐,真是小姐呀,你可回来了,可想死我了。”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正房里大声喊道,“老爷,太太,小姐回来了。”

院子里顿时乱了套,田雨的父母从屋里冲出来,母女抱头痛哭,父亲在一旁激动地摸着女儿的头一个劲儿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李云龙被晾在一边。不过他不在乎,他知道细心的未婚妻是不会让他晾得太久的。果然田雨马上向父母介绍了李云龙:“爸爸,妈妈,这是李云龙师长。”

李云龙跨上一步,规规矩矩地立正敬礼:“伯父,伯母,你们好!”

田雨的父亲仔细打量了李云龙一眼,脸上露出了冷淡的神色。他微微点点头,礼节性地回答:“你好,共产党不兴叫长官,好像应该称你为同志吧?请客厅里坐。”

走过青砖铺地的天井,到了客厅。李云龙抬头看见客厅正中悬着一个大匾,上面是“静思斋”三个金字,两边是对联:“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中间挂着一轴泼墨山水画,落款竟是“江南赵孟頫”。花梨木的大书案上堆满了古旧的线装书,李云龙瞥了一眼,发现其中有一部《康熙字典》和一部《四书衬》。他觉得这间客厅里到处飘着古旧的气息。

田雨的父亲有五十多岁,穿着一件青色的杭纺绸长衫,脚上是千层底礼服呢面布鞋,一副乡绅模样,可脸上的金丝眼镜和较为洋派的分头,暴露了他似乎也受过西式教育的身份。“鄙人田墨轩,还是第一次和共产党的高级官员打交道,要是说话有得罪之处,还要请李同志海涵呀。”

“伯父请讲。”

“我女儿两年前弃学出走参加了贵军。孩子年幼无知,读了几本书思想便有些激进,这我理解。如今贵军挟胜利之威,数百万大军已横扫大半个中国,如摧枯拉朽,明眼人都能看出,坐天下者,非共产党莫属。我想说的是,是否可以放我的女儿回来?她还年轻,还没有完成教育,一个文弱女子的去留,与贵军的强大与否毫无关系,希望李同志能高抬贵手,放她回家。”田墨轩的眼睛紧紧盯着李云龙,等着他的答复。

“伯父,我想,您女儿的去留应该由她自己决定。”

“如果她愿意回家,完全可以提出复员申请,这应该没有问题。不知这种答复伯父是否满意?”

田墨轩点点头:“第二个问题,我有一事不明,李同志身为中共军队的高级军官,而我女儿则是一名普通士兵,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似乎没资格由一个师长亲自陪伴回家。那么李同志能否赐教,今日登门,有何见教?”

尽管话问得毫不客气,可李云龙也绝不会被他咄咄逼人的语言震住,他坦然地迎住田墨轩的目光站起身来以实相告:“伯父,我今天来的目的,是请求你们同意让我和你们的女儿结婚。”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田墨轩还是震惊地站了起来:“不,这不可能。”

“伯父,我知道您很疼爱女儿,可我也是真心的,我发誓,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我李云龙这辈子没求过人,可这次,我真心地求您允许我们结婚。”李云龙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未来的岳父,以表达他的真诚。

“李同志,你是什么文化程度?”

“当兵以前,读过三年私塾。”

“既为军人,受过军校教育吗?”

“没有,做梦都想,可是没有机会。”

“那你凭什么娶我的女儿?就凭你是师长?还是凭你们共产党将夺得天下?”田墨轩有些愤怒了。

“伯父请息怒,我们共产党不会仗势欺人,我李云龙平生最恨仗势欺人。”

“就为这个,我才参加共产党的,如果有一天,共产党也仗势欺人,我还会起来造反的。我虽没上过学,可我懂得咱中国人的规矩,对上要孝顺父母,对下要管教好子女,一辈子不赌不嫖,老老实实做人,当官或不当官都一样,要做好人。请伯父答应我。”李云龙说得动了感情。

“我若是不同意呢?”

“我就站在院子里等着,直到您同意为止。伯父,我是个男人,我也很好面子,可是为了娶您的女儿,我不怕丢面子,我愿意等着。”

“那好,如果你愿意,那就等吧。”田墨轩竟拂袖而去。

李云龙也犯了倔劲,他几步就跨进天井,笔直地站在天井里,一动不动,像凝固了一般。

此时,在后院的田雨正在恳求母亲。母亲沈丹虹出身江南望族,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年轻时结识了正在燕京大学读书的田墨轩,因倾慕田墨轩的才气而私订终身。当时也属离经叛道之举,遭到两个家庭的反对,在北平和江南文化圈子里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不少文化名流,如胡适、沈从文、朱自清等纷纷表示支持,和一些卫道士展开笔战。其实,按传统观念,田墨轩和沈丹虹同出身于江南望族,又是才子配才女,天造地设的一对,也合乎门当户对的封建等级观念,只不过是未遵守礼教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属于当时比较新派的自由恋爱。两大家族闹腾了一阵,这对年轻人毫不理会,竟登报发表结婚宣言,各文化名流纷纷捧场。此举成为佳话,倒也风光了一阵,并未给两大家族的面子蒙尘,所以两大家族也算是默认了。

这对夫妻的政治观点及处事原则都奉行中庸之道,对当时中国政治的黑暗和政府的独裁腐败深恶痛绝,反过来对共产党也颇有微词,虽然共产党一向在野,有时还被称为非法组织,田墨轩和沈丹虹对从未成为执政党的共产党本无了解,但共产党的立党宗旨却使他们感到不寒而栗,这个党派一向把消灭私有制视为己任,而且公开宣称要用暴力夺取政权。这很使厌恶暴力的他们感到恐慌。田墨轩经常在《大公报》上发表些针砭时事的杂文,当时著名报人王芸生先生主持的《大公报》政治上持中庸之道,自称无党无派,不偏不倚。饶是如此,当时中国政治舞台上在政治、军事方面激烈对抗的两大政党——国共双方,对这家报纸均无好感,国民党称它为思想“左”倾。共产党称它对国民党小骂大帮忙。田墨轩的妻子沈丹虹也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她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向各大报纸频频出击。文章以评论和杂文为主,政治、经济、军事、时事、文艺、美术,哪个领域都缺不了她的文章,思想之深刻,文笔之犀利,常常使人怀疑此文出于男性大家手笔,沈丹虹不过是笔名而已。

此时,田雨正艰难地和母亲对话,她试图说服妈妈。从小受此教育长大的田雨,目前还没有胆量敢对自己的婚姻私自做主。她希望能感动母亲。

田雨发现,平时百般疼爱自己的母亲今天变得不大对劲儿。她冷冷地像审犯人一样向田雨发问:“田雨,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嫁给这位李先生?说说你的理由。”

“妈妈,他是个英雄呀,我崇拜他,喜欢他,而且他也喜欢我,尊重我,这就够了。这难道不是理由?”

“太抽象了,你懂什么叫英雄吗?”

“我认为一个人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和行为造福于人类,使世界能走向光明,这或许可以称为英雄。譬如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为人类送来火种,使全世界得到温暖和光明。”

“女儿啊,你不要滥用英雄这个概念,现在怎么会有英雄呢?阮籍说‘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你这位李先生在战场上也许是个能征善战者,但这能说明什么?为了一党一派的利益即便是鞠躬尽瘁,血染沙场,充其量不过是他一党一派的英雄,别的党派会认为他是英雄吗?仅仅是党派间政治见解有分歧或是政治利益的不均,就在战场上刀兵相见,大动干戈,动辄便是数百万人的厮杀,而且是同一种族间的厮杀,这有意义吗?这就叫英雄?”

“妈妈,他是抗日战场上的英雄。当我们的民族受到侵略和奴役的时候,就是这些民族英雄用血肉之躯抵抗了敌人,夺回了我们民族的尊严,这些在战场上和敌人以命相搏的人如果不是英雄,谁是英雄?”田雨激动得满脸通红。

沈丹虹一时有些语塞,她惊讶地发现,她的女儿真的长大了,而且思维敏捷,颇有雄辩力。对于那场已经结束的抗日战争,她确实没什么好议论的,事情明摆着的,那完全是一场一个民族要奴役另一个民族,而被奴役的民族奋起抗争的战争。

在这场反侵略战争中创造英勇战绩的优秀者应该是英雄,至少也是民族英雄。她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她说道:“女儿,妈妈从你小时就教育你,要服从真理,而且妈妈保证不以母亲的身份压制你,母女之间的讨论也只服从真理。看来你记得很清楚。所以妈妈向你承认,你说得对,妈妈的观点似乎有些偏激。”

“我知道,您是个知错就改的好妈妈,我爱您。”

“别忙,你还没说完,我要听听你对现在这场战争的评价,这可是场同胞之间的内战,难道同胞之间的政治分歧非要用战争手段来解决吗?”

“妈妈,这些年我看了不少书,对政治我本没什么兴趣。但有一个基本观点,就是在一个共和政体的国家里,一部分公民不应该欺压另外一部分公民。”

“党派之间的政治分歧应该通过****来解决。抗战胜利后,各****要求成立联合政府,通过广泛的民主选举选出执政党,共同治理国家。这是中国走向现代民主政治的最好时机。可是蒋介石政府要搞独裁,压制别的党派,在政治上搞法西斯式的统治,把中国变成警察国家,这么一个独裁腐败、黑暗的政府难道还不该推翻它?”

沈丹虹微笑着说:“女儿,咱们不谈政治,只谈婚姻吧。”

“你认为你们的结合般配吗?你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儿,你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和文化教养都太多地带有我们家族的烙印,你真能和一个农民出身的、粗鲁的、没有文化的中年男人生活一辈子?这是不可想象的。少女的英雄梦是这个年龄的女孩儿最常见的现象,我在你这个年龄也崇拜过岳飞、文天祥,甚至还崇拜过拿破仑呢,那时我也做过英雄梦。但女人一旦成熟后,眼光就会发生变化,也许会为自己年轻时的幼稚感到好笑。你为什么非要走这段弯路呢?”

“妈妈,您爱爸爸吗?为什么爱他?您理想中的男人是什么样子?”

“是的,我爱你爸爸。从年轻时起就爱他。至于为什么爱他,因为他从不趋炎附势。正直、清高、有才气,有学者的儒雅气质,有智者的敏锐判断力。”

“还因为,他也爱我,把我视为他生命的另一半。告诉你这些,也就回答了你最后一个问题,这就是妈妈心目中理想的男人。”

田雨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说:“妈妈,您的审美观是不是太古典了?不错,不趋炎附势。正直、清高,有学者的儒雅、敏锐的判断力,这些当然很好。可……怎么说呢?这些优点太中性了,男人身上可以有,女人身上也可以有。我喜欢的是,只能是男人身上存在的优点而女人身上不可能存在的,那就是有尊严、有血性、有英雄气概,勇敢顽强的性格,这才算是男人,和这样的男人相处才有安全感,才能显出自己作为女人的阴柔之美。”

母亲微笑起来,道:“小小年纪,谁教你知道这些?你就这么了解男人?”

“妈妈,我不喜欢书生气十足的男人,我喜欢有血性、有尊严、勇敢的男人,缺少文化可以学习,但缺少血性和尊严是没法弥补的。这两头,孰轻孰重呢?这样的男人,现在可并不多见呀。妈妈,女儿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妈妈还不该为女儿祝福吗?”

母亲突然流下了眼泪,她擦着眼泪说:“真怨我太宠你,把你从小就惯坏了,凡是你想得到的东西,你千方百计也要得到。你说服了妈妈,妈妈会去说服爸爸同意你们的婚事的。”

“唉,想起来怪没意思的,生儿育女有什么用?十月怀胎,分娩之苦,为了培养女儿,我们费尽了心血。刚刚长大,还没来得及高兴,‘唰’一下,女儿就飞走了,成了别人家的人了,我怎么觉得好像有人抢了我的东西似的?”

田雨温柔地依着母亲说:“妈妈,女儿永远是女儿,不管飞多远,也要回来的。我的房间谁也不许动,我还要回来住的。将来要是变了样,我可不依。”

田雨的奶妈走进屋子说:“小姐,外面下雨了,很冷的。那个李同志就在天井里站着,我劝他进房间避避雨,他说什么也不肯,说老爷要是不答应他,他就永远站下去。小姐,你去劝劝他吧。”

田雨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站了有多久了?”

“哟,时间可不短了,快有两个小时了。”

田雨站起来对母亲说:“妈妈,我要和他一起站着,直到爸爸同意。”说完,她冒雨冲了出去……

李云龙的倔劲上来了,他浑身透湿地站在天井里,一动不动,像钢浇铁铸一般。

警卫员小陈见他久不出来,便找上门来,见首长如此,他便也陪首长站着。

李云龙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毕竟是他的下属。他有些恼羞成怒,便口气生硬地轰小陈:“去去去,你跟着起什么哄?这是我家的私事,让老丈人罚站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出去,别在这儿看西洋景,有什么好看的?告诉你,这也是机密,你小子学过保密条例,不许把这事说出去,不然老子非揍死你。”

小陈无奈,只好走到院门口像哨兵一样站起岗来。

田雨冲进雨幕,勇敢地和李云龙站到一起:“老李,对不起,我在做妈妈的工作,不知你在院里淋雨,不然我早来了。”

佣人告诉了正在后院屋子里闭目养神的田墨轩,他猛地一激灵,没想到这个李云龙还真站了这么长时间,真是倔得可以,现在连宝贝女儿也跟着淋雨。田墨轩心疼女儿,他急忙赶到前院冲两人大喊道:“快进屋,有话到屋里说。”

李云龙固执地说:“不,我说过,您不答应我就永远站下去。”

田雨撒娇地喊:“爸爸,我冷着呢,您就忍心把我冻病?”

田墨轩急得在回廊里连着转了几个圈,心里愤愤地想,宝贝女儿真是铁了心了,罢了,罢了,随她去吧……想到这里,他猛地一跺脚,向雨中喊道:“行了,行了,我答应了,快进屋……”

田雨在雨中蹦跳着,欢天喜地地向后院大喊:“妈妈,爸爸同意了。”

在雨中的李云龙后脚跟一碰,挺胸敬礼:“您同意了?我可以叫您岳父了吗?”

那年秋天,在南京的野司留守处,李云龙和田雨结婚了。身边没有亲人,没有老朋友、老战友,因为李云龙的部队已经进入福建,而田雨的野战医院还在山东,没有随战线向前推进。

留守处的干部给新婚夫妇准备了新房,说了几句祝贺之类的客套话就离去了。因为不太熟悉,加之李云龙的级别太高,谁敢闹他的洞房?没有鲜花,没有糖果,没有宴席,新房里只有一个暖水瓶和两只茶杯,连茶叶都没有,一切都简朴得不能再简朴了。不过,两人都很喜欢这种安静的氛围,内容有了,形式还重要吗?18岁的田雨,突然成熟起来,就在短短的一个月以前,她还是傻乎乎的小丫头,成天一个劲儿地纠缠着李云龙,女性意识还没有觉醒呢。

但田雨毕竟是田雨,一旦爱情真正来到眼前,她心中对异性隐隐约约的萌动也立刻明确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下,田雨凝视着这个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心中一阵恍惚。李云龙倒了两杯水,举起杯说:“小田,咱们以水代酒,祝贺咱们的婚礼。真委屈你了,太寒酸了。我李云龙是个粗人,这辈子能娶上你这样的媳妇,是前世烧了高香,就是明天我在战场上死了,我这辈子也该知足了……”

田雨面若桃花,含情凝视,把一根柔软的食指轻轻地按在李云龙的嘴上:“嘘……别说这个字,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为了咱们的新中国,为了咱们的幸福,干杯!”李云龙一饮而尽。

田雨捧着茶杯,微笑着说:“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爱我,千万别勉强,向我明说,好吗?”

“不会的,我李云龙是那样的人吗?”

“好,我干了。”

“老李,我要送你一样东西,作为新婚的礼物,你帮我研墨好吗?”田雨铺开早准备好的宣纸,拿出毛笔,在宁思静想中等待李云龙研墨。

李云龙一边研墨一边发牢骚:“这下我可知道什么叫小资产阶级情调了,新婚之夜还要舞文弄墨,你真要把我变成酸秀才?”

“谁让你喜欢小资产阶级?你这个无产阶级为什么不娶个粗手大脚的农村姑娘?不许发牢骚,听我讲:元代江南有个大才子叫赵孟頫,是继苏东坡之后诗文书画无所不能的全才,他的楷书被称为‘赵体’,对明清书法的影响很大。”

“他的妻子叫管道异。这个女人名字很怪是不是?这也是个女才子,善画竹,著有《墨竹谱》传世,对后人学画竹大有裨益。赵孟頫官运亨通,一朝得志,年近五十岁了却慕恋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当时名士纳妾成风,赵孟頫也不甘寂寞想纳妾。他不好向妻子明说,可文人有文人的办法,他作了首曲子给妻子示意:我为学士,你做夫人,岂不闻王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你年纪已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他的意思是说,你没听说王安石先生有叫桃叶、桃根的两个小妾,苏轼先生有叫朝云、暮云的两个小妾?”

“我便多娶几个妾也不过分,你年纪已经四十多岁了,只管占住正房元配的位子就行了。他妻子看后便写了一首《我侬词》给他。赵孟頫一看,就打消了纳妾的念头,此成佳话。现在我把这首词写下来送给你。你看,我也用‘赵体’写。”从小熟读诗书的田雨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你侬我侬,忒煞多情,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李云龙仔细看着,嘴里还发表评论:“这词怪怪的,咋有点绕口呢?赵刚教过我不少诗词,咋没教过这个?”

田雨嫣然一笑说:“笨家伙,赵刚能教你这个?这是妻子给丈夫的。”

李云龙说:“这意思我看明白了,两个人是用一块泥巴捏出来的,好比咱俩的血都流在一起,是不是?”

“是的,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这也是咱们相爱的誓言,希望咱们谁也不背叛谁。”

“小田,我要把它裱好,将来咱们有了家,我要把它挂在墙上,让我那些老战友眼热去吧,别看咱李云龙模样不济,硬是娶了个天仙似的老婆。这是咱命好,没办法。”李云龙得意地说。

田雨甜甜地笑了:“你不怕他们说你娶了个小资产阶级情调的老婆?会消磨你的革命斗志的。”

“肯定会有人说,可那是嫉妒,人家娶不上这么好的老婆,还不许人家说两句?都是战场上的生死弟兄,看着眼热,气不过抬手给咱两个耳刮子,咱也得受着,就别说骂两句啦。”

外面下雨了,是那种江南特有的、略带寒意的秋雨。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屋顶上、窗户上,淅沥的雨声渐渐急骤起来,但声音还保持着江南雨的风格,落地声很柔和。李云龙关上窗户,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扭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小田,天晚了,咱们是不是该睡了?”

田雨脸上蓦然飞来两片红云,她猛地想到男女之间最实质的问题,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不管你是上流社会的淑女,还是山野里的村姑,新婚之夜的实质都是一样。田雨和所有未有过性经历的女人一样,对此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和朦朦胧胧的期待。

田雨没有吭声,她红着脸顺从地铺好被褥,然后吞吞吐吐地对李云龙说:“老李,可以把灯关上吗?我……我有点害……”

黑暗中,李云龙以军人的速度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钻进被子。平时能说会道的田雨此时竟没有了一点儿声息,李云龙试探着用笨拙的双手去抚摸妻子,妻子顺从地依偎在他的怀中,温软的身体,象牙般光滑细腻的皮肤,他感到自己手掌上传来田雨身体的阵阵战栗,准确无误地表达着一种渴望被爱的信息。他感到自己浑身开始燃烧,巨大的幸福感使他感到眩晕……田雨在他身边吐气如兰,声音幽幽地说:“亲爱的,对我温柔些好吗……我有点儿怕……”李云龙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他仿佛又回到战场上,指挥着自己的部队排山倒海地向敌人杀过去,子弹头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哨音,在人耳边嗖嗖掠过,大口径炮弹爆炸时发出巨大的、橘红色的火光,部队海浪般涌进敌阵地,短兵相接,刺刀铿锵,碰出点点火星,攻击,攻击,再攻击……

李云龙勇猛的攻击点燃了田雨的激情,她好像回到了童年,诗兴大发的父亲带她夜游洞庭湖,船至湖心时风雨大作,她躺在乌篷船的船舱里,感到汹涌的浪涛使脆弱的乌篷船剧烈地颠簸着,狂风夹着暴雨一阵阵掠过湖面,像无数条鞭子抽打着乌篷船,船体颠簸着、倾斜着时而蹿起飞到浪尖上,时而重重地摔进峰谷底,强烈的眩晕中夹杂着将要解脱束缚的快感。忽然,暴风雨掠过湖面,卷向黑沉沉的远方,刚才还喧嚣的湖面恢复了平静,乌篷船静静地随波逐流,船体在轻轻摇晃,明月倒映在水面,远处又亮起点点渔火。范仲淹是怎么说的,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田雨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就像与风浪搏击,九死一生归来的海员,像长途跋涉、筋疲力尽的沙漠旅行者看见了天边的绿洲……

李云龙怀着歉意,有些懊丧地在田雨耳边说:“真对不起,我没经验,没做好……”

田雨突然狠狠地在李云龙赤裸的胸膛上咬了一口,疼得李云龙差点儿叫了起来,胸膛上已被她咬出一圈圆圆的、细细的牙印,四周慢慢地渗出鲜血。田雨似笑非笑、娇嗔地看着丈夫说:“该死的老李,别假谦虚了,还没经验?你快把我吓死了,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和鬼子拼刺刀?别这样看着我,就像犯了多大错误似的,没看见我在你胸口上印上我的私章了吗?盖章的意思是你属于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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