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乱云飞雨02
“余先生,是去梁公馆吗?”
余笑蜀一愣,这才发现后座上还放着一个大口袋,这里面是梁欣怡为新年的定做的毛呢外套,还是他们两个一起去量了尺寸,然而说好要陪她去取,已经一个礼拜了,余笑蜀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就连梁利群取了来放在自己的车上,也已经是第三天了。
的确,再不拿过去,就是新年了,余笑蜀知道,梁欣怡并不是在沪一件外套,而是希望能和他一起过个喜庆愉快的新年,然而本该圣诞夜的团圆,又被安乐俱乐部的枪击案搅黄了。想来这几天梁欣怡又打了不少电话,也不怪陶俊杰都会觉得,自己该去梁公馆了。一股愧疚之情从他的心底慢慢升起。
“去外滩,”余笑蜀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见过赵复生,就马上去见她。
一路颠簸,余笑蜀闭上眼睛,眼前却都是言笑晏晏的卢一珊。昨天夜里他一直睡睡醒醒,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流逝的记忆像一团莫测模糊的阴影,一层层把他包裹起来,让现实和梦境变得难以分辨。有时候他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年真的死在烽火狼烟的南京城里,对自己来说,是不是一个更好的结局?
轿车从爱义路拐入虞洽卿路,接着在新世界饭店路口左转向东,进入南京路后,就像进入了另一个时空,街面上一派锦绣繁华的景象,比战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此刻的上海依旧充斥着暗杀和暴力,但孤岛上的幸存者们却已沉入了醉生梦死的春秋大梦。
民国二十九年就要来到了,在纷飞的雪花中匆匆而行的路人们,脸上已然褪去了战争的阴影,无论广袤的中国怎样战火纷飞,一隅的安定依然可以带来短暂的幸福。但这世界越是热闹,余笑蜀的心里就越升起一股莫可名状的孤独。
“左转,去众业公所,”余笑蜀今天是来见赵复生,也是来中央路十五号的西商众业公所投机股票。
司机的技术相当娴熟,但刚到九江路拐角,狭窄的中央路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车子根本开不进去。余笑蜀低头看看手表,上午九点一刻。他缓缓出了一口气,还有一刻钟,一刻钟后众业公所才会开始营业。望着人声鼎沸、乱做一团的众业公所大门口,他着实佩服起赵复生来。
直到南京陷落前,赵复生才对自己表明了共产党员的身份。老赵是留英学生,拿了经济学硕士学位,他在军统机关里做的是物资调配工作,现在改头换面来到上海,没用多长时间就又进入了老本行,先进入安利洋行做公债和期货,不久就转入上东信托公司,做起了股票经纪。
赵复生的心思缜密,此时此刻,余笑蜀来投机股票,动机无懈可击。自去年欧洲战事开启以来,国际形势动荡,法币又不断贬值,汇市无法自由交易,于是专门交易外商股票的众业公所立时火爆起来,不要说那些避集在孤岛内的士绅富户、企业厂主,就连上海市府甚或日本军方的大员要员,乃至手里稍有薄财的上海市民,也都一股脑冲进了股市。在这样万头攒动的地方谈秘密、换情报,反而要比那些生冷僻静的地方安全得多。
“去乐乡饭店吧,”余笑蜀没有下车,“如果不是赵复生坚持,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进乐乡饭店一步。”
司机点点头,从拥挤不堪的中央路退了出来,掉头开上了九江路。
“俊杰,你去一趟上东信托公司,到二楼股票经纪室去代我找一下经纪顾问赵先生,请他来乐乡饭店喝杯咖啡。”
“好,这就去。”
上东大厦和众业公所对角相望,中间只隔一条二马路,而两个地方离乐乡饭店的距离也大约一致,只隔了两个街口。
陶俊杰匆匆离开,余笑蜀见四周没有异常,便拢着大衣,推门走进了乐乡饭店。
听梁利群说,乐乡饭店现在几乎变成全日营业了,果然,才九点多钟,屋子里面已经坐了好几桌。余笑蜀找了一个便于观察的角落,跟侍者要了一杯咖啡,慢慢喝起来。
临近开市时间,交头接耳的客人们愈发多起来,侍者们忙碌地穿梭来回,好端端的高档法式餐厅,一时变得吵嚷不堪。
乐乡饭店本来是租界老牌的西餐厅,向来只做正餐,上午是不营业的,正是由于近来众业公所的股票交易太过火爆,连带着股票信息的交换也成了获利颇丰的大买卖,因此这里就成了大户们交换多空信息的大本营。众业公所的经纪人席位大多为西人公司所有,能到这里交换内幕的,都不是无名之辈,乐乡饭店日日被权贵破例“借用”,一来二去,干脆因势利导,连营业时间都改了,酒水餐价也一路水涨船高,看看服务生们的眼角眉梢,最近赚钱应该是赚得蛮开心的。
等了没多久,玻璃门上的铃铛接连响起,赵复生和陶俊杰来了,然而进门来的不只他们两个,居然还有那个纨绔子弟董之微。
“诶?这不是余主任吗?”董之微眉双眉一展,一副他乡遇故知的神情。
他头发梳得光可鉴人,身上披着一件毛皮大氅,里面是一套崭新的棕红色西服,脚蹬一双白色的三接头鳄鱼皮鞋,走起路来咔咔作响。
“董公子?”
“余主任也玩股票?”董之微示意保镖留在门口,自己拉开椅子,一屁股坐到了余笑蜀对面。
“这,我回避一下?”赵复生进门虽早,但走得稍微稳了点儿,竟然被董之微三步两步越了过去。
“不碍事,来来,你也来坐,我给你介绍一个大客户。”余笑蜀笑了起来。
“给你介绍一下,前平津警备司令、南京维新政府绥靖部长董务德将军的公子,董之微,董先生,”余笑蜀回头,陶俊杰挺直了身板,正和董之微的四个保镖夹在一起。
“这一位赵复生先生,现在就职上东信托公司,是沪上数一数二的股票经纪人。”
赵复生笑眯眯道,“诶,说笑了,什么经纪人,聊备咨询而已,上东也不过是众业公所十三家华商经纪之一,具体操盘还轮不到我。”
“久仰久仰,”董之微停止了抖腿,从大衣兜里掏出一盒雪茄,掏出两只来往桌上一摆,“二位,来一根?”
“老赵,来,董公子是个爽利人。”余笑蜀给赵复生推过去一根。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话虽然这么说,赵复生还是伸出手去把那根雪茄抄在手里,拿到眼前看了看,道,“Partagas!董公子真是妙人啊!”
“赵先生识货,”得到了赵复生的恭维,董之微颇为得意,掏出一个纯银錾花的雪茄剪来,“来尝尝。”
赵复生嘿嘿笑着,拿过雪茄剪,啪地剪掉了茄帽,动作熟练得很,又把手里的那个小玩意儿一掂,道,“德国货真是漂亮。”
余笑蜀对赵复生的举动大感惊诧,即使已经跟着史秉南抽过好几次,他还是对雪茄、雪茄剪、松木条这些东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以前的赵复生简朴得很,现在看来,倒似一个对此道浸淫已久的世家子弟,然而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里,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杂七杂八的奇技淫巧的?
三个人都点上了雪茄,慢慢吸着,赵复生笑道,“余主任,干一行、爱一行啊,如今这股票市场前所未有的火爆,金山银山见过了,抽抽雪茄,你就不用这样看我了吧。”
董之微哈哈大笑,拍了拍赵复生的肩膀,道,“余主任,安乐俱乐部误会一场,以后有机会,咱们多聚一聚,上次那件事情传回南京,我们家老头专门打电报来骂我,说大家都拥护汪先生的和平运动,总归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改日他到上海,一定做东。”
“哪里、哪里,一场误会,不打不相识嘛。”余笑蜀敷衍。
董之微掏出金光闪闪地怀表,左右看了看,道,“实不相瞒,我这手里的扬子银公司赶着出,就先不叨扰了啊。”
赵复生跟着董之微站起来,道,“董公子留步,”接着趴到董之微耳朵上嘀咕了几句。
董之微皱起了眉毛,道,“是吗?”
赵复生点头,道,“不妨一试。”
董之微怀疑地瞥了赵复生一眼。
赵复生又坐下抽起雪茄来。
“对了,我们家老爷子特别问丁主任好。”
“一定带到,”余笑蜀冲董之微挥手,看他拉开饭店大门,被保镖们簇拥着,一窝蜂地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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