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蛇草莽03
夏日炎炎，时辰尚早，绿树掩映的爱文义路上行人寥寥。丁司城的公馆就位于成都路向南的巷子里，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许仕明看了看怀表，九时将至，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清晨就到了。
他揉揉眼睛，远处的张国震遥遥比了一个手势，所有人都做好了准备。
今天是中央储备银行筹备委员会的会议日，作为中储行筹委会的副主任委员，丁司城一定要出席这次会议。
许仕明已经拿着地图反复斟酌了无数次，从成都路上爱文义路，是丁司城每天必经之路，在快到爱文义路口有一段狭窄路段，汽车是开不快的。
精挑细选的行动骨干，万无一失的保障措施，他亲自出手，容不得一点闪失。
丁司城有个兼做保镖的司机老于，汽车又是防弹汽车，如果发现情形不对，汽车掉头开回丁公馆的话，那就前功尽弃。因此要想按照计划把他绑走，必须诱使他下车。
近几个月以来，上海绑票案蔚然成风，大医师沈仲芳、茶叶巨商唐季珊、上海银号经理程望生、金融家朱博泉等纷纷被绑失踪，沪上巨商富贾人人自危，大都雇佣保镖、提高警惕，因此在这个关口上，史秉南布置下对丁司城实施秘密逮捕的任务，许仕明多少有些诧异。所谓秘密逮捕，其实也就是法律之外的政治绑架，和普通绑架的区别，不过是没有明确的金钱要求罢了。
诧异归诧异，许仕明还是如往常一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一向是个只管执行，不问因由的人，何况他对丁司城早已恨之入骨。年初至五月的股市狂潮中，就是丁司城在西商众业公所布下圈套，让许仕明大亏特亏，不但赔光了所有家底，还背上了巨额债务。
虽说这一笔烂账究其源头，应该算在李秉书和李沪生父子身上，但丁司城在乐乡饭店对他的公开羞辱，那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神情，给许仕明以极大的刺激，他对丁司城这个执行者的恨意，已经远远超过了幕后谋划的李氏父子了。
许仕明并不笨，他知道，丁司城这样的人物，是不能随便动的，因此只能忍。那次事件，他不但身背巨债、被李沪生在腿上打了一枪，还被史秉南骂了个狗血喷头。
只是他可能没有意识到，他对丁司城的自我克制和忍耐，以加倍的暴戾和乖张落在了其他人的头上。史秉南对他的放纵，也让他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件来，其中最出名的，就是为了争夺南市赌场的控制权，也是为了填补自己在股市的巨额亏空，他亲手枪杀了那个喜欢到处宣扬自己给他做过司机的前老头子，青帮大佬高登荣。
杀人立威，对于许仕明来说并不困难，但是高登荣之死，却引起了青帮内部的极大反弹，“欺师灭祖”在青帮里面是极为严重的罪行，这导致许仕明几乎落到千夫所指的境地，再加上他的正牌老头子季云卿已被军统刺死，没人再替他说话，因此许仕明在青帮里的威望也是一落千丈，好在七十六号再不是往昔那个遮遮掩掩见不得光的地下特务机构，有了警政的公权力，许仕明专心致志服务史秉南，对昔日的青帮兄弟，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已经可以听到汽车驶来的声音了。
在许仕明身后，捆着一个身形和丁寄萍极其相似的女人，头被布袋套起，嘴里塞着白布，这是他特地为丁司城准备的绝杀武器。
丁寄萍昨日和乔月一起出门看戏，晚上就和乔月一起住在了史公馆，此刻，大概还在史公馆用早餐，有了这个假“丁寄萍”，他不怕丁司城不乖乖下车就范。
丁司城的小轿车缓缓转过街角。
许仕明点点头，正在行驶的小轿车，突然被前方斜插过来的轿车截住去路。
砰砰两枪，击在车子的前挡风玻璃上。
“下车！”
“快下车！”
果然不出所料，丁司城的司机猛踩油门，车轮和地面摩擦，发出尖利的啸叫声，迅速向后退去。
张国震跳过来，把“丁寄萍”拉了出去，按在地上。
他抬手冲天开了一枪，喊道，“姓丁的，你不要你的女儿了吗？”
丁司城的车子停住了。
特务们一拥而上，拉开车门，把丁司城拖出了车子，司机则被捆做一团。
“你们要多少钱，好说，不要动她！”
丁司城被拉得左右摇摆，在特务的挟持下走了过来，在距离“丁寄萍”越来越近的时候，他的脚步变得迟疑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知道我是谁吗？现在放了我，要多少钱，我回去双手奉上，我丁某人从来就就是说一不二。”
丁司城的镇静有些不同寻常，许仕明隐隐觉得哪里不妥，就在这几句话的功夫，丁司城已经走到了车前。
“废什么话！”张国震打开了车门，在身后猛推丁司城，然而丁司城却抗拒着，眼睛死死盯着许仕明。
“日本人缺钱了吗？”丁司城忽地开口。
就在许仕明发愣的那一瞬间，丁司城那干瘦的身躯突然迸发出极大的力量，左右推开架着自己的两个大汉，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手枪来。
“有枪！”张国震顾不得许多，扑上去掐住丁司城，把他的手猛地向上一托，砰地一声，丁司城这一枪擦着许仕明的耳朵打到了空中，在挣扎中，张国震的蒙面巾也被丁司城扯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危险，让许仕明浑身发烫，他一把扯下自己的面巾，捉住丁司城持枪的手，用力一拗，咔地一声，丁司城长声惨叫，手腕就垂了下来。
“绑票！七……”
丁司城扯着脖子喊到一半，便被张国震猛地勒住脖子，再也喊不下去。
“塞进去！”许仕明整了整被丁司城扯歪的衣服，去捡起了丁司城的那一把小手枪。
“姓许的，小瘪三！”被勒住脖子的丁司城嗓音暗哑，瞪着许仕明，轻蔑地挤出了几个字。
尽管知道离开现场才是当下的第一要务，但是一股血一下子冲到了许仕明的天灵盖上。他回身一把抓住丁司城的脖领子，恶狠狠地道，“姓丁的，那些说我瘪三的人，现在都已经去见了阎罗王了。”
“让姓史的出来，我和烧开水、站赌台的瘪三没什么好讲。”丁司城嗓子虽哑，但是轻蔑不减。
这句话犹如一个大锤，轰地砸到了许仕明的脑袋上，他的右腿又一抽一抽地疼痛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的乐乡饭店被群嘲的那一天。
他手里的枪抵在了丁司城的胸口，道，“你再说一遍。”
许仕明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能听见自己咚咚地心跳声，从幼时起在上海滩摸爬滚打的屈辱记忆此刻都翻涌起来，那些几十年来，对这个底层出身的混小子露出的轻蔑、不屑、扭曲的脸，都一层层重合到面前这个人的面孔上。
他看到丁司城的嘴唇还在张合着，说些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
“师兄，你可千万不要冲动啊！”张国震拉住了许仕明的手腕。
许仕明耳边嗡嗡作响，整个脸都变了形，勉强转过头去，道，“走。”
远处巡捕的哨声响起，车子飞快地驶离了成都路，向西一路狂奔。开出去没多久，正经过赫斯托路交叉口时，车内突然传来数声闷响，这里是公共租界的繁华地带，两旁的行人顿时炸了窝，不知道是汽车爆了胎还是撞了人。
车子在这里略停了停，马上又启动起来，很快消失无踪。
“寄萍，我今天有要紧事要和史先生、余先生出去，就不送你了呀。”
“我又不是没有车，要你们送！”丁寄萍拿手帕擦去了嘴角的热牛奶，站起来抖了抖衣服。
“怎么样，早餐还满意吗？”史秉南从二楼走下来，笑眯眯地。
“真的，史先生，你们家的厨子，手艺真是太了不起了，烤出来的面包，比德大的还要松软，我回去呀，一定要换厨子！”
“我还知道有几个不错的西餐厨师，回头要佳兰介绍给你们，不过这上海滩最好的嘛，肯定是在我的后厨了。”
“老爷，余先生那边车已经备好了。”管家从两家的花园甬路走了过来。
“姐姐不然坐我的车吧！把你送到，我再转回家。”
“你这个丫头，太麻烦了，不说了我们要走了。”
“走吧！走吧！好大的阵仗！”
今天的余笑蜀和史秉南穿得都是中式服装，而乔月则穿上了新作的旗袍。
丁寄萍看着车子从余公馆和史公馆一辆一辆开出去，汇在一处，自西向东，绝尘而去。
她想了想，又跑回花园去，找到叶佳兰，撒娇似地说，“佳兰姐，那个，你们早餐的西点，我觉得好好吃，能不能带一些走呀？”
“好呀，”叶佳兰转过身来，“你等等，我去看看，厨房有的，都给你带上。”
“那真是太谢谢了，以后我们家找厨子，就按照你们家的这个水准考核！”丁寄萍笑嘻嘻的。
她现在满心里想的，都是夏子彰，她决定一会儿先去夏子彰那里，她要拿着这好吃且难得的点心，和心上人一起分享。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里更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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