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孤家寡人03
通向镇江的公路上，车子一路颠簸，余笑蜀正在车内听董之微胡侃，放眼望去，路两侧的农田里，都是一望无际的排排竹篱笆。
“怎么这么多竹篱笆？”
“这就是清乡的封锁线，蛮好用的，在篱笆里面，就是清乡区，凡是交通要道，都已经设立了检问所，凡是出入清乡区域的人，必须要经过查验。这样一来，那些无孔不入的共产党就无所遁形了。”
“工程浩大啊。”
“老兄，你得理解，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难，实在是难，即便是这样步步为营，也要一年多的清理，才将共//党剔除出去。”
“重庆的人马呢？情况如何？”
董之微面有得色，道，“在清乡地区集结但不通过检问所，是不可能的，善于搞群众运动的新四军都不行，更不要说忠义救国军了，如果不是武装分子被肃清干净，我们是不敢大白天这样通行的。”
“我理解你说的基础扎实是什么意思了。”
“就这样，史先生还不是很满意的。接下来，划定推进的清乡地区后，先由保安队、警察队会同日军进行军事扫荡，然后史先生亲自培训的政工团就会跟着进驻。到时候政治宣传打头，一切才好开始。等到民众基础扎实了，建立封锁线、设立新的乡镇机构、调查户口、编组保甲，这一套便都水到渠成了。那时候，江苏才是真正的安稳。”
“辛苦，真是辛苦。”
听着董之微的介绍，余笑蜀心里百味杂陈。根据地传来的信息，自从去年史秉南亲自督战清乡开始，日伪联合的肃清运动已经进行了两轮。在如此严密的围堵下，苏南东路地区的新四军遭遇了极大的困难，近乎无法立足。要命的是，余笑蜀和乔月小心维持的地下交通线也时断时续、难以为继。这一次余笑蜀来到苏州，除了要为史秉南打前锋、做“调查”之外，更重要的，是要找机会解决日益艰难的物资输送和人员交通。
“老哥，工作上的事情，大家就是埋头苦干，其实也没什么说的。倒是吴县这一代，风景最是秀丽，一会到了镇江，我们先去吃上一桌大闸蟹，再就近转一转，心情蛮好。寄萍已经在那边等着了，许纵也会赶来，这样大家聚一聚，热闹。”
“好，这样好，”余笑蜀低头，看了看手表，还不到上午九点。
他摇下车窗，道，“之微兄，时间还早，你也知道，这次调查，史先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就算是表面功夫，我们也要做一做，我看我们挑一个检问所，下去看一看怎么样？你知道，史先生一向重视媒体的风评，我架不住上海媒体的热炒，这次带了《清乡前线》和《经纶月刊》的几名记者，我看我们下去拍几张照片，我回去也好写报告、发新闻。”
“你说得是，我这脑子，就是装不了东西，”董之微露出了一个了然的微笑，道，“余老哥，想事情就是周到，没有些报纸壮声势，这一次调查岂不真成了我们的自娱自乐？我大意了。”
他和司机嘀咕了两句，车子不久就拐上了一条不甚平整、尘土飞扬的岔路。
“我们这是去哪里？”
“清乡第三期的模范区许关镇，这里的检问所很规范，咱们一起去看看。”
车子开了不多远，前路渐渐堵塞，人流混着车马，越来越慢。车子动弹不得，司机便按起了喇叭。
董之微摇下车窗，示意后车的随扈们过来。
“你们几个，下去开道。”
余笑蜀却道，“哎，何必呢，这天清气朗的，请他们几位等等后面的记者，我们走过去看看？”
“也好，你说走，咱们就走。”董之微回过身来，对随扈们道，“余次长和我微服私访，你们后一点，远远跟着。”
阳光刺眼，这是一大片竹篱笆圈起的田地，前方路侧一个大草棚，两侧放了两条长桌，准备接受检问的旅客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一根竹竿抬起又放下，过往旅客一律先过行李再搜身，有些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没什么油水的乡民，检问员草草应付一下，也就放行，凡是那些看起来稍有身份的过客，盘问起来就特别的仔细，把他们手里的证件翻来覆去看了不停，有时候会换一个证件，有时候又不换，把人叫到一边等待，不一会，这里就堆了好多人。
余笑蜀和董之微走到检问员的面前不远处。那检问员正在盘查，面前这个人异常顺利，问不到几句，草草看了证件，就被检问员拿粉笔在行李上画了一个圈儿，算是通过了。
余笑蜀不解地看了看董之微，董之微用手指了指那检问员的口袋，里面正露出一角钞票来。
“过检问所，要交税的？”
“税是没有的，过行李嘛，有快有慢，旁边的人如果等不及、耐不住，掏了钞票，自然放行。”
“依你说，有这许多检问所，每天通过检问所的人更多，这额外交的钱，岂不是相当可观？”
“是啊，这钱都不是白给的，这些考核人员，也是没办法，”董之微向旁边另外一个草棚努努嘴，“没有钱，我们的工作也做不下去的。”
余笑蜀顺着董之微的目光看下去，那草棚的阴凉处坐着六七个日军士兵，正在闲聊。
“日军也要揩油？”
余笑蜀有些愕然，虽然日军穷凶极恶，但在战争初起时，无论是士气还是纪律，只要得到严令，这些士兵还算自我节制，偶有违反军纪的日本士兵被宪兵捉到，也会受到严厉惩罚。即便是现在，这种在光天化日之下中饱私囊的日本士兵，在上海也不多见。
“入乡随俗嘛，日本人鬼得很，没多久就都学会了。他们第六十师团、十五师团，对驻扎在这穷乡僻壤意见很大，再加上物资越来越少，军纪早就垮了。”
“算啦，提他们说什么，来来来，”董之微回身招呼跟上来的记者，“给我和余次长拍几张照片。”
检问员和日本兵发现闹闹哄哄一大帮子人，也来查看，搞清楚是清乡委员会的大员前来视察，马上整衣肃立，配合余董二人完成了这一场闹剧。
回去的，余笑蜀走得特别沉重，这样的清乡中，有史秉南想要的民气、民心、民意吗？
“笑蜀兄，不要惊讶，这些检问员不交钱，是得不到这样的差事的，小小过路费，不过毛毛雨，真正的大头，都被许纵老兄的清乡服务大队拿走了，还有各县田赋管理处和营业税征稽处的税款，就算我不拿、他不拿那，也一样有别人拿。”
“这些事，史先生知道吗？”
董之微脸色一变，道，“笑蜀兄，你可不要跟我开玩笑，史先生是什么人，你觉得他会不知道吗？现在江苏省**高冠吾带头抵制清乡，中央的经费要补足，还要补贴日本人，水至清则无鱼啊！如果我们真的照章办事，下面做事的人都吃风拉屁，谁会去认真清乡？现在这世道，无利不起早啊。”
看余笑蜀不说话，他又道，“其实呢，大家都清楚，情况也没有那么严重，就算我们这样吃拿卡要，民众的负担也未必就重了，主要是维新政府这群王八蛋更黑！从前借口筹措清乡经费，竟要私收二成五的营业税！挂上清乡的帽子，谁敢反对？还不是史先生捅破了窗户纸？说这钱没到清乡委员会！”
“这事我知道。”
“对嘛，日本人知道了之后，大发雷霆，立刻要给姓高的好看。现在我们课收的这一点捐税，远比不上他们，而且，我们还把治安肃靖了，至少解决了匪患啊！”
听了这么多，余笑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董之微，还在喋喋不休，“依我看，史先生还是不够放得开，清乡这件事，耗资巨大，中央拨款也好，从下面收上来的一点税费也好，不过勉强维持，史先生为了填这个巨大的窟窿，对清乡区的百姓，也算仁至义尽了。”
余笑蜀默默点点头，他终于明白史秉南对抗中国杨，硬扛中储行，收上来的来的钱都去了哪里。不怪史秉南心情不佳、脾气暴躁，原来他精心筹划、全力推行的“崛起”大业，竟然被董之微和许纵之流执行成了这个样子，但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已经骑虎难下了。
“笑蜀兄，你不要这样看我，是，我承认，我从这个清乡里面，捞了不少好处，但是，这么大一块肥肉，谁能不咬一口呢？我董之微又不是来搞慈善的。我不要，你不要，史先生不要，不代表别人就不要啊，如果不清乡，这些肥水还不是流到了高冠吾他们的田里？再说，我也是确实发挥了作用的。”
“没有，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余笑蜀知道，自己的脸色想必很难看。
“老哥，你这次来苏州镇江之前，熊山川已经在上海纠集了一帮金融界、经济界的奸商恶贾，想要给史先生釜底抽薪，挖陷阱、下绊子，我深明大义，已经把他们全部策反了！现在他们得了好处，正在联名上书国府和日本人，要求由史先生驱逐贪腐的江苏省府，使江苏军政统一，复兴经济，确保治安！现在呀，史先生大权在握，一呼百应，我看，高冠吾这个江苏省**的位子也做到头了。”
“那还真要多谢你的努力了！”余笑蜀挤出了一个笑脸。
“哎，算不得什么，史先生既然让你来独立调查清乡事宜，你自然是绝对的自己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次，我可是全部透了底了。笑蜀兄，咱们还要去别的地方走走看看吗？”
“不必了，咱们去无锡，去吃你的大闸蟹。”
“哈哈哈，就是，照片也拍过了，这时候太湖虾蟹正肥，我给你接风洗尘！”
车子摇摇晃晃重新上路，飞奔而去。
余笑蜀终于理解了史秉南，也许他早意识到，在汪政府和日本人的夹缝中，他富民强兵、逐鹿天下的愿望，不过是纸上楼台，只不过，此刻他还没有认输。而对于一个进取者，不甘随波逐流的结果，便只有一意孤行一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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