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孤家寡人05
在董之微的宴席上提到的“永兴隆公司”,是东南贸易公司设在江苏的连锁企业,在无锡就有一家。
午后下起了毛毛细雨,余笑蜀带着陶俊杰,也不要车马警卫,走上了街面。
以前在南京和上海往来,余笑蜀不知道搭乘过多少次京沪线,在民国二十六年的淞沪会战中,余笑蜀从上海撤回南京,也曾在这里和逃难的流民一起抢着登上人满为患的四等列车。他对无锡,是熟悉的,只是此刻,这里比起从前的热闹来,又是另一番寥落的景象。
拐过街角,他就看到了永兴隆那三个颜体的青黑大字招牌,心中又升起无限感慨来。
当年卢一珊利用上东信托的资源,建立了上海到皖南的物资输送线,无锡永兴隆就是其中的重要一环,后来赵复生取代吴俊阳负责上海的物资及情报输送工作,这条交通线一直存在,为淮南根据地的后勤和物资补给发挥了重大作用。然而皖南事变爆发,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这条交通线被搁置了,直到民国三十年夏季,史秉南展开清乡前才渐渐恢复,在这一年多里,赵复生和乔月为了再次打通这一条交通线,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机。
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日军进占租界,通过这条线路,中央以上海为中转站,撤走了大量的文化名人和民主人士。余笑蜀明白,这和严先生与史秉南的会面紧密相关,这之后,赵复生就从余笑蜀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然而这一次,赵复生代表淮南根据地,再次联系余笑蜀,特别申明,清乡封锁已经使这条重要的线路名存实亡,要再次启动,要余笑蜀配合。也希望余笑蜀能够来无锡和自己碰面。
余笑蜀非常吃惊,赵复生是个组织观念极强、党性也极强的人,怎么会破坏组织纪律,越过单线联系的乔月,直接对自己发出这样的请求呢?于公于私,余笑蜀都第一时间对乔月做了汇报。严先生对此事也没有予以及时答复,而约定见面的时间却越来越接近了。
前往无锡会见赵复生,是危险的,也是不合组织规定的,但是余笑蜀感到了乔月强烈的焦灼。
“也许,是根据地真的遇到严重困难,来不及向中央汇报了?”乔月问得小心翼翼。
余笑蜀实在不忍熄灭乔月眼中的殷殷期盼,道,“严先生可能没有及时收到情报,老赵我是绝对信任的,不然,我还是去见一下吧,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不会破坏组织纪律。我现在的身份和地位,别人想要扳倒我,扣我帽子,也没那么容易。”
果然,乔月纠结了好一会,最终轻轻点了点头,道,“那你要千万小心。”
“放心吧,无锡现在是清乡重地,这次是秉南叫我过去,我手里还有尚方宝剑呢。”
余笑蜀故作轻松。
乔月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不然,你还是不要去了,你要是真的出了问题,我是对不起组织,对不起严先生的。”
没来由地,余笑蜀想起了卢一珊、想起了远赴美国的梁欣怡,想起了梁利群问过的那个问题:如果他可以再次选择的话,是选择不管不顾追求幸福,但要一起掉落深渊,还是要大家永远沉浸在安稳的痛苦中。
“我要去的,秉南要我去,见老赵,也是要彻底把物资渠道打开,我们不能过于机械地去执行组织纪律。如果当年不是卢一珊同志自作主张,现在你我这一条线,已经不存在了。”
乔月深深看了余笑蜀一眼,转过身去,拿出早准备好的一个袋子。
“那,麻烦你帮我把这套衣服带给老赵吧,前几个星期,路过大陆商场,正在打折,觉得太合他的身材了,也不知怎么了,竟然买了下来。”
那是一件青黑色的绸料长衫,余笑蜀伸手接了过来,乔月的脸都红了。
“非常时期,你就口头带个好吧,跟他说,等抗战胜利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我就去找他。”
“好,这样上好的衣料,我一定送到!”余笑蜀笑笑。
如果不是期待一个允诺,乔月何至于把这长衫随身带着?
“给我吧,”余笑蜀从陶俊杰手里接过衣袋。
“这是公司的办事处,我去布置一下。”
“好,”陶俊杰向街角瞥了一眼,一个脑袋迅速地缩了回去。
“余先生,我看那个董之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是提防着点。”
余笑蜀拍了拍陶俊杰的肩膀,走进了永兴隆。
永兴隆是上东掌握的物资渠道实体,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运输公司,它只利用七十六号的特殊关系,去和清乡督查专员公署和日军打交道,走通关节。说白了,是个运输权代理公司,为了钱款往来方便,通常和上东系的大丰银号同署办公。凡是史秉南私人的组织,忠诚度上都不成问题,进了永兴隆,基本上就是进入了史、梁、余三兄弟自己的地盘。
出示了批条,余笑蜀便化作无锡永兴隆的棉花供应商,被请进了专门预备的茶室,伙计端来了当地有名的毫茶,细心斟满才退了出去。
这间贵宾室建在苏式园林的僻静一角,不知以前是谁家宅邸,中式圆窗外数丛翠竹,微风拂过、窸窣轻响,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只可惜余笑蜀现在无心欣赏。
茶盏冒着热气,肥壮卷曲的叶片渐渐展开,茸毫在碧绿澄清的汤底里微微颤动,在茶香正四溢散开的时候,房门打开了。
“哎呀,老袁!”赵复生推门进来,这特殊的称呼让余笑蜀一愣,这才看到赵复生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袁恭同志是吧!我是华中局情报部的张立成,初次见面,你好,你好。”
来人有一张国字脸,上来一把就握住了余笑蜀的手,用力摇晃了几下。
就这一瞬间,余笑蜀心里跑马灯一样,闪过了无数念头,赵复生怎么会不加通报,带陌生人来见自己?如果来的是自己人,为什么赵复生要称呼自己在南京时期的化名?来人如果是华中局情报部的,那么严先生不知道这一场会面吗?
“立成同志,你好。”余笑蜀脸上的惊诧一闪而过,事出非常,他决定闭紧嘴巴。
“坐下聊吧,”赵复生拉出椅子,道,“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打入清乡委员会驻苏办事处的潜伏同志袁恭,这一位张立成同志,刚才已经自我介绍过了,现在负责华中局情报部的对外联络,立成同志有着丰富的敌后工作经验,在香港、上海都曾经坚持过敌后斗争,来到皖南根据地也已经两年多了,最近调来协调建立我们的物资运输线。”
“袁恭同志,我早就听严先生说起过你,你不容易啊,你的周围是没有我们的同志的,你是在没有党的监督下为党工作啊!你的自律精神、做出的成绩,都令人感佩!汪伪特工总部在沪宁、沪杭线的部署、与我区的贸易机构,乃至这一条上海通往根据地的生命之路,特别是敌人清乡部队的调动,你真是居功至伟啊!”
这个张立成十分热情,几句话下来,把余笑蜀说得一头问号,他刚才提到的情报,有些情报确实是余笑蜀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提供给严先生系统的。而有一些,比如清乡的动向,则是他无法掌握的。现在这个张立成把一切都套在自己的头上,显然是对自己的工作内容并不了解,那么,如果他不是通过正常的组织关系了解自己,老赵又怎么会带他来见自己呢?
聊了好一会,并没有意外发生。余笑蜀只能肯定,第一,老赵这次的见面安排,是迫不得已;第二,这个张立成并不是严先生系统的人,对方并没有掌握自己的真实身份,因此,也不会知道乔月的存在。第三,赵复生没有联络乔月,而是联络自己,也许是对乔月的某种保护。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性,今天乔月的这一件长衫,应该是送不出去了。
“袁恭同志,你通过各种方式输送到根据地的武器、弹药、西药,为党在敌区长期工作、坚持斗争准备了条件,支援了我们的部队,你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今后,还会有更重要的工作等着你!根据我们的最新消息,江苏省委在上海组织的情报网络已经被破坏,有一批同志,包括江苏省委的负责同志急需分批撤退到根据地,我们的交通线重建,也靠你了。”
张立成看了看赵复生。
赵复生道,“是,必须承认,自从去年年中清乡开始后,我们犯了轻敌的错误,误以为日、伪清乡同以前的扫荡一样,只是一阵风,过一阵子就会撤走,因此对敌人长期占据的严重性估计不足。让我们在苏太常地区潜伏工作的同志受到了巨大的损失,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
张立成道,“赵复生同志对你很了解,说你在敌人内部有很好的社会资源,可以继续支持我们的工作,所以这个重任,请你客服困难,务必承接下来。”
“为党工作,我不讲条件,一定尽力执行。”
余笑蜀看了赵复生一眼,又道,“现在清乡已经进入了第三期,以我对敌人的了解,请党组织考虑长期斗争。我建议,对于临时性的组织,要转为秘密工作、暂时不要行动,仅仅保持联络或完全不留。而坚持长期斗争的地下党组织,则以利用敌人内部的关系和矛盾,见缝插针为主。我在敌伪内部,已经争取了一批高级官僚可以掩护我军和党政干部。同时,我们的基层组织,也争取了部分伪乡、保、甲长,和伪军的同情和中立,这些都是可供我方使用的资源。”
“太好了!”张立成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你现在手上的特殊资源,能不能做个简要汇报?”
余笑蜀道,“张立成同志,我们都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奋斗,但是我们并不处在同一条情报线上,出于情报纪律,我现在不能对你直接汇报,但我会向组织作出专门说明。”
“哦,对对,你看看我,看到你的工作如此卓有成效,实在是太兴奋了。”
“张立成同志、复生同志,感谢你们的信任,我一定坚持贯彻中央的战略,遵守组织的指示和要求,把这条通往上海的生命线维护好,请组织放心。就这一次而言,对敌伪保安大队和清乡委员会,我都做了疏通,相信接下来,我们的工作会得以更加顺利的开展!”
“袁恭同志,你在敌占区搞情报工作,要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全靠你对党的忠诚进行机智的斗争,我们等着你,等抗战胜利的那一天,在根据地为你召开庆功宴!”
不管张立成到底是什么身份,余笑蜀已经太久没有接触过党组织了。
当张立成把另一只手也握上来的时候,余笑蜀也加上了一只手,两个人的四只手,紧紧、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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