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烛草露05
“快走吧,快走!没有了没有了!”
南市大吉路,聚丰商号的伙计们正在驱赶那些徘徊不去的市民。今天正是米统会按口授粮的日子,在这间上海最大的粮商总号,新一期的民食粮早被一抢而空。
余笑蜀的汽车直接开到了聚丰商号的院子里,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粮商和记者,他们都是来等下午的新闻发布会的。毕竟现在上海粮荒,形势危急,这个时候人人都想知道,米统会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梁副主委呢?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在伙计的引领下,余笑蜀和乔月匆匆穿过人群,来到了商号后院的储米仓。
在淞沪战中,南市已在激战中变为废墟,自然也包括地处繁华的大吉路,张本昌的聚丰商号是首先迁回这里的粮商,正好利用战后的荒芜,在残砖废瓦上大肆兼并,盖起了沪上规模最大的私营米粮仓库。
时汁正午,外面大太阳明晃晃的,粮仓内却一片阴凉,钢制的承重柱支起双坡顶的高架,东西两侧的通风窗上,换气风扇在嗡嗡转动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干燥的稻米香气。
梁利群正站在堆积如山的米袋中间发愣。
“利群,你要搞什么鬼!”余笑蜀大步走了过去,“怎么忽然要开什么记者会,不是前几日刚刚和采办商们协调过,毫无结果吗?”
“你们来了?”梁利群转过身来,拍拍身边的米袋,空气中腾起些许草末和尘埃。
他拍了拍手,道,“看看,都是芜湖的好米,堆得如长城一般。”
余笑蜀抬眼望去,一排排的米袋自地面木架层叠而上,蔚为壮观,倒真有几分像一道褐色的万里长城。
“我坐在办公室里,沪西、南市、四面八方,一份份告急的文书雪片一般飞来,都说各米店存货已被买尽,民食恐慌更倍于前,整个上海,不论贫富大都已无隔宿之粮,连杂粮都被搜罗殆尽,每天都在催着我按户发米,以资救济。可是你看看,”梁利群回过头来,自嘲地笑了,“这,就是张本昌的仓库。”
余笑蜀也昂起了脖子,道,“我早就听说,米统会采办的粮库里,隐藏着大量物资,看来,流言不虚啊,张本昌这里是这样,米统会其它大佬的仓库里,想必粮食也不会少吧。”
“这?怎么会有这么多?”
以上海近月购粮的困难,这堆积如山的大米也让乔月看傻了眼。
“我听说,不仅上海没有米,芜湖、太湖的存米也早被米统会一扫而光,日本人管理的这样严格,张本昌这些人怎么会存下这样多的粮食呢?”
“这里面,有他们自己囤下的,也有秉南运来上海的。”梁利群拍拍身旁的米山,“看到没有?有些米的袋子还没来得及换过来。我们外面说吧,”
梁利群抖抖衣服,当头走出了米仓。
“为什么张本昌会有这么多米?的确,日本人的统制相当严格,但是再严格的命令,总要有人去执行,日本人和民众的矛盾已经过于尖锐了,总不能天天带着枪去抢米。所以,才需要米统会,但是米统会可不是简单的商业机构,但凡和权力粘上了边,这些人,怎么会不借机中饱私囊呢?”
“这个我明白,可是?”站在高大米仓的阴影里,乔月又回头看了看这规模宏大的白米长城。
“日本人全面占领上海后,上海实际上已经由国际港变成了内陆城市,海运封锁了,进口洋米进不来,而向满洲供给的责任量却在不断增加,华中各产米区又游击队泛滥,交通受阻。这是上海缺米的根本原因。为了维持上海的正常商业运转,日本人不能硬性取缔没收这些采办的私产,刚才说到了,他们自己无法采买,如果不依靠米统会的采买商,不要说民食粮,连他们的军粮也成问题。”
余笑蜀忍不住插嘴道,“这些我们都知道,你说,秉南运到上海的米,也在这里?”
梁利群哈哈笑了起来,道,“高田政府买米,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是秉南敲了日本人的竹杠?他们真是误会了。”
“史先生拿了黄金这件事总不会错。”
“是,采买商向米统会缴交的民食米越来越少,日本人没办法,只好向秉南施压,秉南以稳定治安的理由死扛着不给,又拒收军票和中储券,日本人就不得不调集外汇美金购买。还引出一场黄金大劫案,现在你也看到了,日本人的外汇美金花完了。这就是所谓的敲日本人的竹杠。可他们不知道,秉南的救急民食米的确如数运到了上海,只是化整为零不见了。”
“怎么可能,你是米统会副主委,这么多米消失,你都没有察觉?”
“我当然有察觉,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开新闻发布会,但是察觉也是没有用的,你想想,什么人可以光明正大地撬米统会的墙角?”
余笑蜀脸色一沉,道,“难道是董之微做了手脚?”
梁利群,摇了摇头,道,“单凭他,还没有这样的手段和能量。”
“日本人?我知道现在的形势严峻,日本人逼你,其实就是在逼秉南,让他把辛苦积攒的家底都吐出来。”
梁利群道,“一会你们就知道了。你说的没错,日本人想要秉南继续吐家底,但问题是,秉南已经很危险了,也没有什么家底可以吐了。他厉行清乡,已经得罪了太多汪政府的地方要员,现在为了拉拢董务德尽快扩军,又重用董之微,清乡至此已经完全失去了改善民生的初衷。在完全无法维持组织清廉的情况下,他这次冒险在粮食政策上公然和日本人作对,实际上已经把他们的矛盾公开化了。他那一点心思,我都能看出来,日本人怎么会不知道?他知道手里的警察和保安部队无法和日本军队抗衡,才这样急,不惜代价去联合董务德的杂牌军,你说,这样的危局,他真的不知道吗?”
余笑蜀和乔月都摇了摇头。
梁利群道,“以前,我总觉得我们三个里面,秉南是最理智,最深谋远虑的,然而,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他才是我们三个里面最疯狂,最胆大妄为的一个!”
梁利群说完,哈哈笑了起来,“其实这世界哪有什么笨蛋,笑蜀,如果秉南这次真的迈不过这个坎,覆巢之下 ,岂有完卵,你我的人生恐怕也到此为止了。所以,这次熊山川他们联手搞我,我也没去向秉南求援,早死晚死,一个意思,也差不了多少。这一次,我也做点该做的事好了。”
余笑蜀嗅到了一丝不祥的味道,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张本昌那帮王八蛋,不仅屯粮食,还要盗粮食。一点一点抛售,一面口里嚷着没粮,一面疯狂打报告要粮,说什么不肖之徒破坏粮政、窃贩私米、高抬价目,谋取牟利!跳脚大骂黑市之价日增、而正当需要不足。真是无耻之尤!我惭愧做了几个月的米统会副主委,亲自去把沪上的米粮店都走了一遭,明明是市民计口授粮吃不饱,不得已去小商小贩处零星采买,哪有什么黑市?真正的黑市,就在这米仓之内!周佛海、熊山川为了整垮我们,倒果为因、不顾民众死活,他们要黄金,我就给他们黄金。我梁利群今天就要向整个沪上宣告,我要光明正大,消灭这个黑市!”
“利群,你想好吗?你可不要冲动。”
“王先生,请你过来,”梁利群遥遥向等在一旁的王寿春招手。
“我要你办的事,你都办好了吗?”
王寿春道,“少董,都按照你的意思办好了,上东上海地产十六处,占股公司二十二家,黄金、现金、证券、债券、股本等资产也已清点完毕,都已登记在册,就等您吩咐。”
“很好,辛苦,大家的安置计划,也都妥帖吧?”
“都安排好了,您放心,”王寿春一脸宠辱不惊。
乔月上前一步,道,“梁先生,你这是要拿上东的资产,来换沪上这些奸商手里的粮食?”
“他们又不肯送给我,我抢又抢不得,那怎么办,只有换了黄金,跟他们手里买啊!”
“利群,你这样做,不是等于把励之公辛苦创下的基业,都毁于一旦吗?”
余笑蜀拉住了梁利群的胳膊。
“钱财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知道我这个不肖子这样做,在天上,也会欣慰的吧。”
余笑蜀脑子嗡地一声,心底一凉,道,“你说什么?”
梁利群摇了摇头,道,“欣怡辗转从美国带来的消息,父亲已经在半年前去世了。”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余笑蜀一时动弹不得。
人世间的风云际会,就是这样难以捉摸,当年青年黄武宁的那一颗热血子弹,明明是礼送汉奸梁鸿志,却打向了用尽心力、在日伪国共间艰难平衡的民族主义者梁成杰。
而那个长于晚清、学在日本,追随孙中山、加入同盟会,在广州为国民革命鼓与呼的热血学者,那个在大上海奋斗经年、草创基业,鼓励青年余笑蜀“为个人名节,舍生易,为国家民族,取义难”的老人,终于没有能等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就这样在异国他乡溘然长逝,化作黄土了。
“老爷子活着的时候,每天教训我,把我搞的又怕又烦。今天,他终于不能尽情骂我了。”梁利群举起手来,遮住阳光,抬眼望向天空极深极蓝处,“这些日子,我总在想,如果他还在上海,见到我今日所为,到底又会怎样训斥我,大概,还会把我骂得满头包吧。”
余笑蜀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好上前捏住了他的肩膀。
梁利群苦笑道,“我这几天看到那些市民,冒着被枪击的危险违反禁令,千方百计想要搞一点粮食果腹,才晓得人的饥饿,真不是子弹可以消灭的。别的事情我想不明白,但我知道这不是父亲奋斗一生,想要看到的上海。我也知道,如果他还活着,绝不会苟且偷安,坐视不救,看沪上十里生灵尽为饿殍!”
他抬头,目光越过了层层叠叠的屋脊,投向无尽的远方。
“我梁利群被他骂了一辈子,也想他能最后表扬一次我啊!”
乔月左手挽住梁利群,右手挽住余笑蜀,一句话都没有说,她看到,这两个男人的眼眶都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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