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不平则鸣
化城寺中绿树掩映的小径,一对女子主仆穿行而过,走在前面的女子薄纱遮面,仍能看出年龄已经不小,不过身段婀娜,哪怕红颜已老,仍有几分风韵,倒是身后提着为主子随手买来的零碎物件的的小丫头,大概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年龄,见到什么新奇东西,总是被吸引的停下脚步,走在前面的女子停下来,朝着身后的小丫鬟招了招手,无奈道,“你呀,和亭玉最初在我身边时候真不一样,你要是在那时候做我的丫鬟,此时就得讨打了。”
小丫鬟低着头,倒没有如何害怕,她爹娘就是阮家的家奴,知道自己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可眼前这位才刚刚回到阮家的二小姐当真是个好人,她也听一些风言风语,说二小姐是克夫克子命,克倒了曹久那位封疆大吏,唯一的儿子也是躺在床上,可小丫鬟觉得自己不懂那么多,也不看那么多,只要这个主子对自己好就成了,倒是对二小姐说起的那个在她身边陪伴了好些年的叫阮婷玉的丫鬟,颇为好奇,想知道她为什么没有陪着二小姐回到阮家?是嫁人了吗?
可小姐不想说,她就不再问了。
如今这位深居简出的曹家夫人回到阮家,人人还当她是阮家的小姐,可一晃三十年,事事怎么还能如当年一般?当年她是父亲和大哥眼中的掌上明珠,也是整个扬州无数世家公子仰慕而求之不得的明珠,再回来,她不过是个克夫克子命的寡妇,人人都在面前还照旧称呼她是阮家的二小姐,然而背地里议论的话大多诛心,世家大族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哪里有外人想的那般简单?若不是如今大哥实际在阮家主事,爹爹又健在,怕是那些所谓的叔伯亲族都能立刻与自己撇清关系,心肠狠毒一些,将自己驱逐出阮家又有何妨,只要能与如今名气已经是过街老鼠的曹久撇清关系,谁人会在意她这个可怜女人?曾经的曹夫人回头,看向身后的小丫鬟,这个小丫鬟不自知,只以为自己是阮家的普通下人,哪里知道她那个母亲嫁给她父亲的时候已经大了肚子,曹夫人想起他那位在族中一直混吃等死的混蛋二叔,酒后胡闹,十几年了,这一桩事情在阮家已经差不多人人皆知,只是他那位二叔嫌丢脸死活不敢承认,但眼前这小丫鬟啊,再有一个做下人的母亲,那也算是半个阮家人,她刻意将这小丫鬟留在身边,实际已经是示好了,只是曹夫人忽然又觉得如今的自己八方皆敌,连当年最是瞧不起的二叔都要拉拢示好,心中又觉得几分凄凉。
主仆二人走到罗汉堂外,曹夫人说了一声在这里等我,接着提裙拾阶而上,从正门进入,在通道两侧的烛火映照下,是五百零八尊木质金漆塑像,每个塑像约有半丈高,老少俊丑俱全喜怒哀乐极尽人情之常态,曾经阮家的一代家主,也是她这位阮家二小姐的父亲,头发已经花白,背已经驼了,却坚持要在蒲团上跪下,闭了眼,虔诚祷告。
曹夫人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笑容,她信佛,是求佛祖保佑,大多还是因为翰林,而父亲信佛,却不知从何时而始,父亲总是说拜佛不是求佛,是忏悔自心、清净自身。
直到老父在身旁和尚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起身,这才随女儿一道乘轿回府,路过翡翠山下凉亭,在亭中歇脚,忽的前方山道上马蹄声起,马蹄烟尘中一骑直朝着凉亭而来,哪怕是这位才回到家中的阮家二小姐,也认出马上人是阮家亲随,马上嘴唇干裂的人下马来,想要按照规矩拜见老家主,不知是不是因为一路劳顿,直接一个跪倒,仍是颤巍巍递上手中书信。
阮家这位老家主伸手将信封接过,阮家二小姐站在身后,同样一眼看出这是大哥的笔迹,心道莫非是家里生意上出了什么大事,才会这么着急?
阮家老家主拐杖敲击了一下地面,脸色低沉如水,却是一言不发,只是这个老人的背一刹那仿佛佝偻了几分,老家主吩咐了一声快回,接着坐上轿子。伸手接过这一张书信的阮家二小姐只看到上面有一行字,成器生死遭人截杀,生死不明,速回!
阮家二小姐站在原地一愣神,手中书信险些被风吹落,成器是他大哥的儿子,从小就懂事,就是对待她这个姑姑,也是向来费心思,前些日子她回来阮家,旁人忌讳她背后的那些风言风语,唯恐避之她不及,只有成器这个侄儿,亲手去做了糕点,叫下人送来她这个姑姑尝,这才几天而已啊!而成器又不是会去江湖上瞎胡闹的孩子,顶多了也就和人吟诗作赋随手撩拨几个青楼女子,怎么会遭人截杀?那些随身保护大公子的阮家高手莫非都是吃白饭的?
这位阮家二小姐脑海中一片混乱,同样赶紧跟上轿子,轿夫一路拼命飞奔,累掉了半条命,等着轿子在阮家大门前停下,那位老家主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一路小跑着冲进院中,不需要去逢人打听,只要听哭声晓得了位置,老家主拐杖敲击了一下地面,不加理会这些只会哭哭啼啼的妇道人家,而是蹑手蹑脚的转身走过屏风,拉住一个正从屋中走出的大夫,压低声音问道,“我孙儿如何了?”
眼前这位被软家人从别处一路架来的大夫心中有些恼怒,治病救人分轻重缓急也得有先来后到,之前正在救治的那家中病人也是就要咽气,苦苦盼着才将他这位大夫请过去,哪知道他半路就被阮家下人一路架来,虽说阮家财大气粗,若是治好了病少不了赏银,可医者仁心啊,那家病人须得自己救命,阮家这里的大夫都站不下脚了,哪里需要多自己这么一个?可阮家的势力又叫自己哪敢出言顶撞?只是语气带了积分不冷不热道,“您去自己看吧。”
老家主看向床上,成器这孙儿正躺在床上,脖颈上一道伤口,脸色苍白到无人色,无数大夫手忙脚乱,想要先止住仍在涌出的鲜血,老家主看到这一幕,也晓得这些人无能为力了,能够让自己这孙儿撑到现在,这些大夫也尽力了,挥手叫下人去打发这些大夫,自己却坐在孙儿床边,这位本该是到了颐养天年抱上重孙子的老人双目发红,眼中却没有泪水,只是冷冷望着如今眼看就要活不成的孙儿,心道莫非真是自己前些年作孽太重,哪怕是日日求神拜佛,都抵不了这些罪吗?
老家主无声无息走出屋外,疲惫挥手,说道,“谁要去见成器最后一面,自己去看吧。”
背又佝偻了几分阮家老家主走出屋檐下,外头天色阴沉下来,或许是多日的燥热终于要迎来一场大雨,老家主站在原地,看着屋檐上的风铃,就在不远处,屋中妇人的低声啜泣声变成了嚎啕大哭,最后声音嘶哑,又渐渐低沉下去,不知不觉在身后,不少阮家的后辈子弟跪倒在这位老家主身后,原本还有年轻人想要哭诉,皆被长辈一个眼神制止。
直到老家主声音嘶哑道,“来一个人,说,我阮家这半天究竟死了几人。”
众人彼此看了一眼,终归是辈分较高的一个旁支子弟硬着头皮上来,一条一条说给老家主听,听大家的描述杀手只有一个,第一个出手的目标就是阮成器这位阮家少爷,出手即逃,就连暗处跟随保护的几个高手都没能反应的过来,那杀手再一次出手又到了城东,杀了两个阮家还算有些能力的旁支子弟,再出手就有些匆忙了,即使有着阮姓,在这位家主看来,也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人物了,于是这位旁支子弟甚至连名字都没提。
倒是接着又有消息传来,说那位杀手已经被族中高手堵在了城东,倒是那杀手高喊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己叫孙青茶。
听到孙青茶这个名字,老家主握着拐杖的手一抖。
就连前一刻还在安静着的众人,也都骤然低语起来,对于阮家旁系这些人来说,不一定就了解孙家那一桩事的内幕,只大概晓得孙家的覆灭实在和阮家脱不了干系,往日自然无人在乎这一个烟消云散的孙家,但此时孙青茶这位孙家余孽跳出来,这些人自然要打自己的小算盘,要知道手握权柄的可是老家主这一脉,灭了人家满门的债也应该算在老家主这一脉身上,又和他们这些旁系有什么关系?如今反倒是他们也要来承担这苦果,难免心中泛酸,只是碍于老家主和当今家主的威势,再加上老家主又刚刚痛失爱孙,有些话实在不能说出口罢了。
阮家这位老家主如何不懂这些人的心思,心中一片冷意,旁人只看着手握权柄的风光无限,哪里知道要想阮家这艘大船还能走得下去,他这个掌舵人需要付出多少的代价,老家主转过身来面对众人,用拐杖敲了敲一位阮家后辈,在老家主面前说是后辈,但实际这人已经头发微白,丧失爱子,这个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中年人在老家主脚边泣不成声。
老家主拐杖敲在地上砰砰作响,喊道,“杀人者偿命,敢杀我阮家人的,偿命之前也定要叫那小杂种被千刀万剐,这一桩事过去就过去了,倒是你们啊,不去该做什么做什么,跪在这里干什么?莫非还要我这个刚刚死了孙子的老人给你们讲讲道理?”
已经是个枯瘦老人的阮家老家主坐在座椅上,看着众人散去,倒是阮家这位二小姐,端了一杯加了香片的茶水,老家主看到站在身后的闺女,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这才属于老人的疲态道,“一个家族要想繁荣鼎盛,做多大的生意,和多么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那终归是锦上添花罢了,只要看一个家族的年轻一辈,就知道这个家族几十年后是繁荣还是落寞,所谓的家族子弟,若只是平日里顶着个家族的名头好吃懒做的家伙,死了多少个,都可以不必理会,但像是之前死掉了那两个后辈,能力出众,三十年后那是有可能会成为家族柱石的人物,就这么死了,那是真的可惜了,至于成器,唉,我这心里是真的痛啊,那孙家的小杂种用心歹毒啊,看似只杀了我阮家三五个人,干的却是撬动我阮家根基的险恶勾当!你爹我这辈子见惯了大风大浪了,不过你大哥是性情中人呐,中年丧子,我这个老父亲也只能盼着他自己能挺过去了。”
阮家这位二小姐站在身后,端着这杯原本为父亲送来却未喝一口的香茶,望向屋檐下的风铃,不知是不是风也和缓了,原本清脆的风铃声音变得沉闷,仿佛是一曲悠长的送葬之声。
而在城头上,一身染血的青年人攀上城门楼,不说精疲力竭,只说身上两处深可及骨的伤口,也叫他支撑不了多久了,此人正是行走江湖向来自称孙青的孙青茶,孙青恍惚就觉得,看啊,一不小心就名动江湖了呢。
那时候总和家里老爷子吹嘘,想着什么时候孙青这名字名动天下呢?无数次的幻想过这一天,只是从未想过这一天会如此到来,原来比起贼婆娘,还是老天爷最不讲理啊。
头一次不老实的老实人孙青斜靠在城门楼上,一手拎着那柄太玄,没有人们吹嘘的那么玄奇,这柄在名剑山庄排名第一的剑看起来也平平无奇,只是比别的剑似乎更锋利些,对面攀上了两三个游侠儿,似乎是听到了孙青在城中的魔头行径,自告奋勇来行侠仗义,不过等着真看到孙青浑身浴血的模样,又有点胆儿虚了,只站在城门楼的另一面叫嚣。
孙青自然看出这几个游侠儿的色厉内荏,论本事,怕是比路上碰上的那几个家伙还不如,他们不动手最好,孙青并不想杀他们,就是不知路上那几个家伙是不是像是在路上商量的那般,钻进青楼温香软玉大被同眠,不过够呛了,毕竟穷的兜里比脸都干净,倒是去哪里偷鸡摸狗很有可能,看着城门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孙青心想,这江湖要都是偷鸡摸狗的江湖多好。
孙青又怀念起贼婆娘家的腊肠了,多愁善感的时候总是怀念起贼婆娘家的腊肠,要说以前他也喜欢包子,后来门上不知被谁贴了一副鬼画符一般的字,写的十分浅显易懂,包子肉馅不干净,腊肠更好吃。倒不是包子肉馅真的不干净,虽然缘来客栈以前是半个黑店,可他还是分辨的出包子馅儿是人肉还是猪肉,只是好奇贴字的那人怎么知道有人偷包子的,更好奇腊肠是不是比包子更好吃,结果发现还真是,而且腊肠揣在怀里也更方便省事,不比包子,搂在怀里烫肚子。就是客栈那不识字的厨子,从那以后脸色更难看了些,毕竟比起蒸包子,做腊肠更费事。
于是孙青坐在城门楼上,古怪的笑起来。
对面的几个游侠儿听到孙青怪笑,一个个如临大敌,就差在脸上写上你可别过来啊,哪里想得到眼前孙青只是想起了缘来客栈的厨子?
孙青看到城门楼下,几个身影正朝着这里飞掠,终归还是又有阮家的高手赶来了,孙青再提起剑,可他知道,这些人他终归是杀不了打不死了,虽然用秘法将实力硬生生拔高到一品,自身底蕴却只有二品,哪里受得了这般接二连三的消耗?今日出剑,最轻松的莫过于斩杀那位叫什么阮成器的阮家少爷,不知是托大还是顾及颜面,那位阮家少爷与女子私会,将一帮高手都甩在了两条街外,他抽身而退,毫发无伤,若是他甘心要逃,便也逃了,可终归又是忍不住手痒,就像是手痒总是忍不住去偷腊肠。于是接下来迎战了接二连三跳出来的阮家高手,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这一杀,杀的酣畅淋漓,杀的阮家培养的江湖人都死了个七七八八,杀到最后,哪怕那些人明知道孙青到了强弩之末,却没人敢上前来捡这个便宜。
孙青站在城头在笑。
远隔几十里外的鸣剑山庄,已经满头白发的丰老庄主亲自登上鸣剑台,眼前就是江湖上所剩无几的剑炉之一,按照“天地人”分为三进,铜梁石柱之中,熊熊烈火正在燃烧,老爷子忽然扭头,看向扬州城的方向。
身旁的山庄客卿轻抚着腰上悬剑,不解问道,“为何要将太玄交给他,莽夫而已,如何配得上?”
丰老爷子看向鸣剑台上的草书大字匾额,心思复杂莫测,“太玄是我最得意的一把剑,而鸣剑山庄的鸣,是不平则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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