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两个东山
陆少翔没想到自己成亲会惹来这么多的是非，面对宗航耀的质问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回过头来道:“前辈请讲？”
宗航耀道:“我想你一定认识一个叫净因的小师太。你为什么要对一个天真烂漫的出家人花言巧语，始乱终弃呢？”
陆少翔瞬间脸一红，他的确做了这件事情，如今被人说破，自然心虚。
方小刀看了一眼离欢，他觉得离欢这样的脾气，应该不会喜欢这件事被宗航耀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离欢没有任何动作，双手仅仅的握拳，似乎为了这件事她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陆少翔道:“是有这件事，但是净因师太乃是出家人，所以在下只能当机立断。宗前辈，在下确不该招惹出家人，所以心中也是十分愧疚的。”
宗航耀笑道:“说得真好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好像不应该责怪你。只是你应该心里清楚，你觉不是因为情爱而去哄骗她，至于为什么，我想陆大侠应该也很清楚吧！”
陆寒廷道:“宗兄何出此言，难道在下 还能对一个出家人心怀歹意吗？”
宗航耀道:“这谁知道呢，你陆大侠的智慧向来让我们这些粗笨的人拍马不及，至于为什么嘛。”说到这里，宗航耀嘿嘿的一声冷笑继续道:“我要是说出来，那也没什么意思。”
陆寒廷面色微变，摇头道:“看来宗兄对陆某有所误会。”说完轻描淡写的岔开话题道:“刚才那位没来得及请教，不妨等小儿婚事之后我们再说，想来大家都不会不给我陆某这个薄面吧！”
陆寒廷的面子的确是要给的，而且这是在陆寒廷的地盘，在这里可以一时义愤，但绝不能不依不饶。离欢师太也没有再为难，让这场喜事按照它本来的轨迹走了下去。
方小刀看了一眼宗航耀道:“初见前辈，我总认为就算前辈归隐山林，一副农夫装扮，也绝不是一个真正的农夫。但是后来我便知道，前辈是一个真正淡泊的人，这样的人真的能够放下武林之后举起锄头。但是前辈这样淡泊的人，好像没有理由因为别人挑衅而义愤填膺吧！”
宗航耀道:“小刀，我希望你记住，没有人能够淡泊但抛弃一切。所以，就算握得了锄头，在垄亩之间怡然自乐，也摆脱不了武林。”
方小刀道:“莫非，是因为离欢师太，又或者是净因师太？”
宗航耀好奇的看着方小刀道:“三年不见，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了？”
方小刀微微一笑道:“也不是我爱打听，你上次能救我们，就应该知道我和殷大哥绝不是恰逢其会得和两位师太遭遇刺杀。我们不幸知道了一些旧事，甚至还见到了一位不值得同情的可怜女人。”
宗航耀无奈的摇了摇头道:“看来，我跟小刀缘分不浅啊！这世上曲曲折折的事情那么多，偏偏你搅和进了和我有关的事情。而这人海如潮之中，偏偏又是你小刀能够与我忘年而交。”
方小刀道:“我好交朋友，也尊重天下所有的英雄好汉，甚至狡诈强勇的敌人。但是，宗前辈的的确确是我最尊敬的一位长辈。”
宗航耀嘿嘿一笑道:“你现在最好想清楚一些，这桌上就有你的长辈。而且据我所知，小剑宗的宗主和宗师待你不薄啊！”
方小刀笑道:“这是兴致相投罢了，并没有高下之分。”
大概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为什么宗航耀和方小刀年纪相差甚远却能够兴致相投。其实宗航耀和方小刀并不是很像，因为他年轻的时候更多行侠义道，锄强扶弱，而方小刀有些独善其身。尽管他自己曾经说过，人总是要有一些崇高的理想才不枉活一世，但是他的确不太喜欢管闲事。或许是宗航耀年事已高的时候感慨人心不古，恰好方小刀给了他慰藉，也可能他想让方小刀成为下一个宗航耀。
宗航耀笑道:“你可还记得，你我三年前分别，有过一个酒约？”
方小刀点了点头道:“当然记得，晚辈期待这场酒已经很久了。”
宗航耀道:“那为何不能是现在呢，难道你今日非得在这里喝吗？”
方小刀自嘲道:“这里的酒，对我来说实在无味。”
众人都觉得，既然到了这里，理应给陆寒廷足够的面子。宗航耀与陆寒廷即将比武，没有必要假装亲近，可方小刀不一样，和陆寒廷生出嫌隙对于他这样的小年轻毫无益处。
但是方小刀这个与众不同的人，从来不怕做出卓尔不群的事。他向众人告罪之后，又阻止了就要跟上来的苏若瑶，然后跟着宗航耀迈出了东山派的大门，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戴着斗笠穿着斗篷的瘦小人儿，正是来此找茬的离欢。
两个人出门之后离欢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跟了不久就不见了踪影。方小刀回头看了一眼道:“前辈，离欢师太不见了。”
宗航耀道:“我知道，你不用理会，我们先去找酒来喝吧！”
方小刀虽然疑惑，却还是听从了宗航耀的话，跟着他一路下得山来。
山下林外，一群光怪陆离的人见到二人之后从地上站了起来。但是他们明显不认识二人中的任何一个，只是盯着二人路过，神色紧张。
走过很远之后，方小刀道:“前辈，你可看见那个带头的人，他衣服上面绣着一只蟾蜍。”
宗航耀道:“我当然看见了，但是你得学会见怪不怪。”
方小刀有些惭愧，自己定力比起宗航
耀竟然差了这么远，只怕日后还要吃亏。
两个人走了一程，去一个村店里买了一些新酒和鸡鸭，找一个静谧所在便开始喝酒。
宗航耀喝了几杯酒慢悠悠道:“听说你三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出现就和大败了五湖九鬼。这三年之间，你怕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奇遇吧？”
方小刀道:“算是吧！流连于这个纷纷扰扰的武林，是很难沉下心来修炼武功的。我有对武功的渴望，所以三年的修炼非常关键。”
宗航耀道:“你再不是那个仅凭秦不归留给你的绝学处处使人出乎意料的小子了。可是你变强之后，也就不是那个高手觉得跟你动手有失风度的人了。现在，败在你手下并不丢人，赢了你却能够扬名立万。”
方小刀道:“这就是名利的负累吗，就像陆寒廷一定要和前辈一决高下一样？”
宗航耀道:“我并不在乎我的名声，我的输赢对我并不重要，但是对陆寒廷很重要。因为重要，所以他想尽办法都要促成这次比武。”
方小刀道:“我以为前辈的赢面应该很大。”
宗航耀道:“哦，为什么？”
方小刀道:“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前辈对陆寒廷都怀有恨意，这恨意也可以说是必胜的决心了。”
宗航耀嘲弄似的摇着头笑道:“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你以为我有必胜的决心，却小看了陆寒廷的决心。在武林这个巨大的名利场，陆寒廷已经站在了顶峰，只需要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一个人行走在宽阔的大道上错一步不打紧，可是一个人站在顶峰的时候如果踏错，那一定会粉身碎骨。陆寒廷不能输，他输了就意味着天下第一梦想破灭，从此走下坡路。”
方小刀点了点头道:“其实如果不打，他还稳妥一些。”
宗航耀道:“对他来说，稳妥意味着慢。他年纪和我相若，自然会怕自己日渐年老力衰的。”
方小刀掌握着东山派阴暗的一面，但是他还是不懂陆寒廷。他的性格和陆寒廷相差甚远，而且也没有他那种一览众山小的经历。
方小刀和宗航耀喝了很多酒，喝完之后两个人都有些醉了。经由狂野的夜风一吹，方小刀脚下有些虚浮了。这时候宗航耀突然做一个禁声的动作，竖起耳朵静听。方小刀吃惊的发展，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埋伏了不少人，甚至他能够听到那种来自刀剑的令人牙酸的啼鸣。
宗航耀笑道:“看，有人忍不住了。”说完站了起来，指了指黑暗中的东山道:“巍峨的东山曾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你我同游一次，不枉来这么一会。”
方小刀点了点头，两个人往东山而去。二人艺高人胆大，纵然知道强敌环伺，依旧闲庭信步的上了夜里的东山。
走进一片废墟，方小刀接着月光看到地面上的砖石虽然年久，但还是非常平整。这个地方仿佛曾经是一片很大的庄园，甚至像个宫殿。这地方有强大的东山派，莫非还有什么人在之前据此居住么！
宗航耀道:“你现在看到的是东山教的遗址，一个令人神往的宗派。”
方小刀一愣道:“东山教，可不就是东山派么？”
宗航耀道:“东山教有一句话，叫做习武聚义，匡国济世。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东山派，你觉得东山派还配得上这句话吗？”
方小刀摇了摇头道:“多好的宗派，怎么就变了呢？”
宗航耀道:“千年剑宗并非强横千年，在曾经的武林，东山教与剑宗齐名过。而且在乱世里，高高在上的剑宗被人不喜，而匡国济世的东山教被人交口称赞。他们真的是习武聚义，匡国济世。但很可惜的是，东山教在两百多面前，被魔宗几乎彻底抹平，从此一蹶不振。直到近几十年，东山派出现，在灭魔教的过程中发展壮大，成为了武林堪称第一的门派。可是东山派，再也没有了当年东山教匡国济世的教义，倒是在争霸武林这件事上非常积极。”
方小刀道:“看来，这世上的人和宗派都一样，好坏都不能看一面，也不能看一时。”
宗航耀道:“东山教很古老，大概和无花宫同一个时代产生。”说完走上了一个长长的石阶，抬起手来道:“丈夫横行一世，到了今日，我宗航耀又回家了。”
方小刀大吃一惊道:“前辈，你说什么？”
宗航耀道:“坦白的告诉你，我是东山教教主。我姓宗，我的父亲就是叶云桥当年第一个盟友，率领东山弟子奋战九幽涧的宗卓雄。”
方小刀倒吸一口凉气，宗航耀是东山教教主，那陆寒廷呢，他为什么现在是东山派的掌门人。
宗航耀摸了摸自己丛生的白发道:“三十年前那场大战之中，家父故去，我不能服众，为求自保主动放弃教主之位，从此流落江湖。没想到，我宗航耀再一次回家，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方小刀真不知该怎么说了，这个江湖貌似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俗话说“无巧不成书”，这个武林，本身就是一部奇书。
“师弟，你能够回家我非常高兴，但是你为什么深夜要来这里呢？”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黑夜里传了出来，紧接着走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气息平和，仙风道骨。
方小刀心头一颤，这东山派到底有多少高手，这般人物，他竟然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宗航耀看了一眼这老人道:“大师兄，你怎么还没死啊？”
老
人道:“师弟说笑了，我已经土埋半截了，死不死毫无分别。”
宗航耀摇头道:“你该死了，到了这个年岁还不死，你已经变成一个老不死的了。记得当年，你并不喜欢老不死。”
老人长叹一口气道:“人都会老的，当年我觉得师父那么大的年纪都不死，实在难有出头之日。没想到一晃眼，我也变成了一个老不死的。临死之前我能够见到师弟你，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
宗航耀指着这老人道:“小刀，你千万不要小看这个老不死的。当年反对我率领东山教，他是带头老大。只不过讽刺的是，等他从中作梗把我赶走，却发现自己被教中兄弟所厌恶，反而成全了人家陆寒廷。”
方小刀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老人看了看方小刀道:“我像这位小友一样大的时候，同样是天不怕地不怕。不过到了现在，我要劝你学会害怕，因为神仙打架的时候，一定会烧死一旁观看的凡人。”
宗航耀冷笑道:“祝君棠，你可能把自己看得太厉害了。我这位小朋友，能把东山派三十岁以下的人一个人全部打败。所以当你以为自己是神仙的时候也不要以为人家是凡人，因为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还是个端茶倒水，溜须拍马的无能之辈。”
方小刀皱眉道:“祝君棠？”
祝君棠道:“哦，小友听过老朽的名字吗？”
方小刀道:“听过，我听说凤凰浴火，神功天成，祝君棠的火凤掌乃是天下一绝。只是在江湖中消失了几十年的人，已经等同于一个死人了。”
祝君棠点了点头道:“是啊，我几十年如一日的做了一个死人。”
宗航耀道:“大师兄，你后悔过吗？”
祝君棠不假思索道:“我从未后悔，即使我没有成为掌门，但是东山一脉已经发扬光大了，我面对泉下的师父可以问心无愧。”
宗航耀道:“哦，为何？”
祝君棠道:“师弟从小聪慧，习武天赋比我们任何人都好。但是你不适合做一个掌门，你没有称霸武林的野心，这是你和师父的不同。”
宗航耀冷冷道:“哼，你是说我父亲，也是个争名夺利的小人吗？”
祝君棠道:“不，他不是个小人。但是他的有称雄的野心，而你只有一副敢为天下先的侠义心肠。如果没有一些非常手段，你会将我东山派的基业全部葬送在降妖除魔这一件事上。”
宗航耀默然不语，或许他也认同了祝君棠的说法。作为一个掌门，他远不如陆寒廷那样有心机和手腕，只能做一个侠客，问鼎武学的巅峰。
方小刀道:“祝老前辈，你觉得现在的东山派虽然强大，但是你在黄泉之下真的能大言不惭的告诉宗老教主，这是东山教吗？”
祝君棠一愣道:“你什么意思？”
宗航耀道:“他是说，如今的东山派比起我们的东山教，难道真的只差一个字吗？你仔细想想，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配得上东山教的教义吗？”
祝君棠苍老的肩头耸动着，胡须似乎抖尽了这一世的糊涂，幽幽叹道:“唉，是非功过，如今还替他作甚。师弟，你恨我吗？”
宗航耀道:“我恨你是因为我在家父灵前尽孝没有结束就被你逼的离开，却不是因为一个教主。我该恨你，不然我这一生必定锦衣玉食，妻妾成群。但是我如何恨你，你是我的大师兄，我们最年长的大师兄。看着你白发苍苍，我还能够想的起来当年你教我喝酒的时候，那时候你能喝下五斤烧酒。家父在世的时候经常说，宗门里一切事情，在他不在的时候便听最年长的那位。而现在，作为师弟的我，难道还能因为当年的事情对大师兄你不敬吗？”
祝君棠佝偻的身子直了直，抬头望着天空道:“好，几十年过去了，你依然是我的好师弟，但是做师兄的，一直都没有做好一个师兄。”
方小刀听到后面的声音，突然回过头去拔出长剑道:“前辈，你这位大师兄欢迎你的方式好特别，居然还加了十个人。”
祝君棠道:“好耳力，黑夜之中谈着话，居然能够听的清楚潜行高手的脚步。师弟说的没错，你果真是个了不起的年轻人。”
宗航耀好似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表现出多大的恨意，仿佛很清楚和自己叙旧的大师兄并没有安什么好心。
祝君棠拍了拍手，立刻有十个人走了出来，在一旁做出待命的架势。祝君棠颤巍巍的走了几步道:“这是我新收的弟子，三十年我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等的就是今天。”
方小刀道:“你还能活几年呢，有什么意义如此苦心孤诣？”
祝君棠苦笑道:“是啊，我快死了。但是，有些该做的事情我一定要做的。”说完大喝道:“动手。”
方小刀横剑当胸，正准备先发制人，结果惊愕的发现，这些人冲了出去而不是围过来。他们的目标不是方小刀和宗航耀，而是隐逸于黑暗之中环伺已久的那些身份不明的人。
这世间的事情当真是扑朔迷离，方小刀回头看一眼宗航耀，这才知道宗航耀的淡定来自于对祝君棠的了解。他很了解祝君棠，知道祝君棠绝不会伤害自己。祝君棠是个纯粹的人，野心归野心，情义归情义。就算是他当年为了称雄逼走宗航耀，他的心里永远都有这个师弟。
宗航耀的闲庭信步来自于他的世事洞明，方小刀突然觉得，自己也应该去学着做这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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