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章 江湖知己 岂曰无衣 下
玉护法落地之前洒落羽毛并非卖弄风骚，而是在布阵。
飞天玉甲之阵。
在这个阵法中，发动飞剑无需九字真言，只要手指一勾、大袖一挥，飞剑就会激射如蝗。
满地落羽，成千上万。
此处已是神的领地。
凡人生死，只在神明一念之间。
跪在地上的人，几乎把头埋到土里。
原本昂首挺胸的冯子敬，飞身躲到李君武身后，完全不像个重伤在身的人。
“小弟既然将神霄悬剑阵的法印交给你，就是豁出性命赌你一路赢到底……”
冯子敬脸色煞白，大喘了一口气道：“大哥，你可千万不能让我失望啊。”
令李君武欣慰的是，三个玉护法一举击倒韩星子后，并未继续出手，而是在驻足观瞧。
他们在观赏韩星子死去的过程，如同一个画家在欣赏自己的得意作品：凡人之死。
因为胜券在握，所以目中无人。
——
红绫的声音再次响起：“九阳化佛珠中的阳气，五成。”
——
李君武悲痛道：“韩兄，你跪得好好的，何苦站起来呢？”
韩星子断断续续道：“当然是……被你害的啊。”
“哎？韩兄，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君武道：“韩兄的话，为何对我充满恶意？”
“神……不拜神”
韩星子道：“哪怕一生只有一次……我也想……站在神明面前，毫无愧色……”
“我空有一腔热血，那不过匹夫之勇”
李君武道：“韩兄是老江湖，怎么也会犯这种错误？”
“作为一个老江湖，我被你的热血感动，变成了一个莽撞少年，也想过一把做英雄的瘾：披荆斩棘，九死一生……何其壮观！
可惜，我的运气不够好，做的不是九死一生的英雄，而是上来就死的英雄。”
韩星子道：“我刚才数了一下，一共三十六柄飞剑，全打在我的穴道上，我的阳气一点也用不出来。
这是我用命换来的情报，你一定要好好利用，想出破解之法，杀了这几个鸟神仙……”
“韩兄……”
李君武眼含热泪，握着韩星子的手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你还有什么未竟的事业，小弟一定尽力帮你完成。”
韩星子颤抖着从怀里拿出一本薄薄的画册，交到李君武手上：“愚兄一生心血尽在这本画册之中……就交给你了……里面有几件旷世佳作因为材料所限，未能做出，实在是生平憾事……贤弟若是有合适的机缘，一定要替我做出来……试一试……”
李君武随便翻了几页，上面画的，全是衣服。
除了男人穿的长短衣衫，还有女子的衣裙、首饰，甚至肚兜！
“韩兄的佳作果然清丽脱俗”
李君武道：“有机会小弟一定找能工巧匠做出来……”
“不！”
韩星子激动道：“此乃愚兄生平心血，岂能交于他人？贤弟，你一定要亲手做出来，才能体会愚兄的心意，然后，你要亲自穿上……”
“韩兄，这件事我记下了”
李君武忙道：“你的脉象很弱，很可能撑不了多久了。还有什么话，赶快告诉我啊。”
韩星子将染血的手缓缓伸向天空：“给我宝剑与雄心，给我骏马与星辰……”
李君武由衷道：“原来韩兄不但是一位妙手无双的裁缝，还是位才华横溢的诗人。”
“我的两只手，一手是握针的，一手是握笔的，我根本不是握剑的啊”
韩星子道：“所谓江湖知己，不必换命，亦不必交心，只要心照不宣，惺惺相惜。贤弟，你我虽然初次相遇，我已经将你引为知己了。
史诗与神话都属于最后活下来的人，贤弟，我看你运气这么好，不像是短命的人。请记住我的故事，流传下去。”
李君武道：“那么韩兄希望故事里的韩星子，是什么样的人？”
“我曾经穿着我亲手做的衣服，扮演过上百个人物，但是没有一个是我本色……”
韩星子脸上浮现出豪迈之色：“我是坠入凡间的星辰之子，以凡人之身，降妖除魔，纵横天地，笑傲……仙——佛！”
“我还以为只有我有这么豪气的理想，想不到韩兄也有”
李君武忽然觉得手上一沉，韩星子脸上带着洒脱的笑意，两眼微睁，眼珠再也不会转动。
“韩兄？韩兄！”
李君武左右环顾。
白羽如雪。
神明傲立。
凡人匍匐。
韩星子已死，李君武并没有看见他的魂魄。
“在这个可以御剑飞行的世界，我以为人死后仍有灵魂不灭”
李君武道：“韩兄，难道你魂飞魄散了么？”
“神明以尘泥造众生，众生降世需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敬畏”
李百六道：“敬畏神明。”
“生灵不敬神，当被打回原形，化为尘泥”
李千九道：“这只蝼蚁在神面前出言不逊，所以，我们将他元神打散，剥夺他轮回转世的机会，以儆效尤！”
“你！”
李千九指着李君武的鼻子道：“你本是鸿霄仙宫的奴仆，神君差你去送货，你居然自作主张横生事端，你还斩断了缚仙索，你是鸿霄仙宫的叛徒，罪不容诛！”
“刚才你们说我们与魔教勾结，应该杀无赦。现在又说我是鸿霄仙宫的叛徒，罪不容诛……”
李君武道：“我看三位并不急着动手，一定是想让我死的明明白白。既然如此，可不可以把我的罪名固定一下，我不想做个糊涂鬼。”
“鸿霄仙宫的叛徒，必须死”
李千九道：“你敢藐视小神君，单是让你死，太便宜你了……”
“明白了！”
李君武道：“先诬陷我跟魔教勾结，把我的名声搞臭，然后再杀了我，让我遗臭万年……
哎，真是让鸿霄宫的神仙们费心了。其实，小僧初来贵宝地，根本没什么名气，也没有什么朋友，要杀我，直接动手就可以了，何必劳心费神给我按上勾结魔教的罪名？”
——
红绫道：“九阳化佛珠中的阳气已有八成。”
——
“哼，神仙做事自有章法，岂容凡人揣度？”
李千九指着马千峰道：“你，站起来！”
“神使阁下，请恕弟子斗胆，有几句话要说在前面”
马千峰面无惧色道：“我与这位定痴和尚素不相识，没有什么交情。
如果一定要说我们有什么瓜葛的话，那就是刚刚我跟他打了一架——因为我这个人向来是嫉恶如仇的，而这个人又与我格格不入。
可惜我技不如人，打不过他。江湖规矩，打不过，可以先假装做朋友，所以刚才，我跟他做了片刻的朋友。
如今神使降临，为苍生主持公道。在神使面前自然要清白坦荡，所以，我想先撕掉我的伪装，再与神使说话。
我说完了，神使阁下，有何事要吩咐？”
“哇，马道长，你刚才的演技真好”
李君武道：“我真的是把你当成朋友了啊。”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
马千峰道：“我又打不过你，不跟你做朋友敷衍一下，难道把头伸过去给你割？”
——
“马千峰！”
李千九道：“今日玉护法剪除妖魔的神迹，由你做见证。十日之内，你要让这个消息传遍大明两京一十三省！”
“多谢神使不杀之恩”
马千峰不卑不亢道：“神使旨意，弟子必定倾力完成。”
“原来是选一个传话的”
李君武道：“不知道为何偏偏选中这个人？”
那三个玉护法并不介意李君武再拖延一会儿时间，接连开口，回答他的问题。
李十三：“因为他法术不高不低。”
李百六：“因为他威望不大不小。”
李千九：“因为他普通，所以可信。”
——
红绫：“九阳化佛珠中阳气已有九成！”
——
“受教了。几位对一个将死之人还能不吝赐教，境界真高。”
李君武看着鲜血流尽的韩星子道：“我这位姓韩的朋友已经魂飞魄散，可是他的心血不应该随他而去，我想先为韩道长交托后事，再给三位好好杀一杀。
作为回报，我会在死前好好挣扎，让这场降魔之战无比精彩。”
三位玉护法对视一眼。
“我不喜欢蝼蚁”
李十三提议道：“但是我喜欢看蝼蚁挣扎。”
在场的蝼蚁之中，唯一一个被玉护法赦免的，就是马千峰。
李君武却没有跟马千峰说话。
他先对冯子敬道：“子敬，你我兄弟一场，我有话直说了——我向来倒霉，拖累了兄弟你，真是对不住。”
“兄长何必自责”
冯子敬道：“这三位仙官没有把传话的机会给我，说明我在江湖中的排名在这位马道长之上，仅次于你这位天外飞仙啊。我高兴还来不及啊哈哈哈哈。”
“果然是我的好兄弟”
李君武抓住冯子敬的肩膀道：“稍后，我们就要在九幽地狱相会了。”
冯子敬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旋即郑重点头。
“定痴大师，虽然我们不是朋友，但是你尽管将韩道长的后事托付给我”
马千峰上前道：“虽说同行是冤家，可是我与韩兄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早已有了手足之情。可惜还来不及把酒言欢，斯人已去，叫人痛心疾首。
韩兄的事，就是我的事。
韩兄临死前托付给大师的银票、秘籍和藏宝图之类的事情，大师尽管放心交给我打理。
我会从这份财产里专门分出一部分来，用作给韩兄、大师，还有那位冯道长，买纸钱，每逢初一、十五烧给三位，保证三位在阴间过得舒舒坦坦，风风光光。”
“够义气!”
李君武挑起大拇指道：“不过，韩兄临死前托付给我的，是比钱财还珍贵的东西。”
李君武掏出那本染血的画册，交给马千峰，道：“就是韩兄的理想了。请马道长一定要好生保管，将来有机会找个巧手的裁缝做出来，烧给韩兄，以慰他在天之灵。”
马千峰以为李君武如此说，是为了不被玉护法注意，料定那本画册是什么了不得的法术秘籍，也没翻看，赶忙小心翼翼揣在怀里。
“大师年纪轻轻，居然能惊动三位玉护法前来取你性命，当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大师死后，我一定会将大师的故事在江湖广为流传”
马千峰瞥了一眼地上的韩星子道：“血流满地，强敌环伺，大师死期将至。情势如此危急，还能面不改色，大师可有什么特殊的法门？”
第九颗九阳化佛珠上的梵文赤红如血。
火精神剑，呼之欲出。
不用红绫开口，李君武也能感到那颗佛珠已经聚满纯阳之气。
“法门？法门就是我的运气一直特别差，以至于不管遇到多么清奇的套路，多么强大的敌人，我都不会惊讶。因为……”
李君武迈过韩星子的尸体，走向白羽深处，走向那三个即将取他性命的玉护法。
“我从降世之日起，就一直与大神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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