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九 醉乡 上
“无能!庸碌!蠢材!废物!”
清闲真人用力挥动一双短手,在房间中冲来冲去,活象炉膛烈里一块跳跃的黑炭。在接连吐出一大串与他高贵身份极不相符的脏话之后,清闲真人犹自怒气未歇,怒向房间一角床上一指,喝道:“你看看,这成何体统!我们云中居的脸面都让他给丢光了!”
在那张由千年鸡翅木雕成的蟠龙云纹大床上,天海老人仰面朝天躺着,鞋袜俱在,外裳皱巴巴翻卷过腰,露出一大截灰扑扑的裤腰带,正鼾声大作,酒气冲天。看他满面红得发紫,连一个光头都泛着红光,显已醉得不省人事,那睡相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顾清坐在一旁椅中,以手支额,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她实是不知道这一刻的云中金山与云中天海究竟哪个给云中居丢人丢得更多些。
可是清闲真人显然将顾清这一叹当成了支持自己的表示,于是声音更加的高了:“你看看这不成材的东西,枉修了这么多年的道,喝不过人家一个小小姑娘不说,还被她给拖了回来!亏他平时自吹千杯不醉!还好明日才是你的订亲大典,若是那时被青衣小妖放倒,我云中居才叫是海内闻名、声震天下了!”
顾清微笑劝道:“师兄何必如此动气呢?天海师兄与青衣斗酒又不能动用真元,只是凭自身酒量上阵,输了也很正常。如此堂堂正正斗酒败下阵来,旁人不会非议的。”
清闲真人一对小眼猛一瞪,道:“堂堂正正!哼,非议?我云中居心法精微奥妙,暗中运些真元做这么点小手脚,谁又能看得出来?只知道硬拼,真正是不成器的东西!”
顾清实有些哭笑不得,道:“这个……未免有些不妥。”
清闲真人嗔道:“有什么不妥的!我云中居清誉事大,他天海个人名节事小,两相权衡,他当然该以大局为重,把个人名声抛在一旁,管他用什么手段,先把那青衣喝倒了再说!哼,无尽海也是不务正业,不讲究精进大道,教出来的小妖个个只会喝酒,真是成何体统!清儿你不要总是向着他说话,哼,你虽然天资无双,可是只知认物不知认人,这上面的迂腐顽固,比他也强不到哪去!”
顾清淡笑道:“好好,既是如此,那明晚师兄亲自上阵与青衣拼酒,去找回这场子不就行了?以师兄的道行当是十拿九稳。”
清闲真人胸膛一挺,沉声道:“此事……当然缓议!哼,嗯,那个……听说石矶明晚要去找姬冰仙的麻烦,可有此事啊?”
“确有此事。”
“哼,真是不自量力,就凭她那点不成气候的道术也想去和姬冰仙较量?若是此次输了,少不得要关她三年面壁!”
顾清则道:“师兄这话就不对了。正是因她道行较姬冰仙要差了不少,所以输了不失面子,胜了大增光彩,这等保赚不赔的好事到哪里去找?想赢还不容易,暗中动点手脚就是了。若不借着这等喜庆日子,怕也不那么容易找到借口生事的。”
清闲真人一听大悦,早忘记了刚刚对她的斥责,连声赞还是清儿思虑深远。
十月初八,大吉,宜嫁娶,出行。
清晨时分,声声悠长穿云的青鸾鸣叫洋洋洒洒自天而下,飘落在莫干峰顶各个角落。只见数头青鸾自云端穿出,长长的七彩尾羽掠过天空,上下翻飞,时聚时散,轻灵跃动。于是清溪吐浪,碧树抽芽,繁花绽蕊,瑞兽啸天,整个太上道德宫宛如一位初醒的仙人,仅仅是翻身而起,就给周围带来无限生机。
于这煌煌仙家气象中,当然也有一二不合谐之音。
“哼,就那么几头破鸟,来来回回的现,也不见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拿出来。”天海老人仰望天上青鸾,不屑地道。其实只要是稍了解点天海老人往事的人都可知他为何会发如此言论。青鸾乃是上古神鸟,无缘之人想要得见一面都不容易,至于驯服更是千难万难,何况此时有数头同时在天空翱翔?云中居可就连一头都找不出来。
若论奇珍异兽,所藏之丰,道德宗倒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从清早起,众多道德宗弟子就忙碌起来,将要举行大典的邀月殿重行妆点得金碧辉煌,色彩亮丽的绡纱自顶梁直挂落地,庄重而不失喜气,各处案几都换上了鲜花,花瓣上露珠未干,争奇斗艳。又忙着布设宴度座位,采摘灵药仙果,一坛坛百年佳酿要从地窖中搬出,还得另加药材焙炼,如此方成道德宗独门美酒。
此酒色泽晶莹,入口甚平和,酒味正大淳厚,绵绵泊泊,无有止尽,实是难得的好酒。然而此酒后劲也是强劲无比,任你道行通天,若不以道术化解,喝多了也抵受不起。不然的话,又何以能让修道之士喝得尽兴?是以此酒名为醉乡。
前一晚天海老人就是栽在这醉乡上。
整整一日,道德宗诸真人及有头有面的道长分头出动,陪着诸派宾客周游太上道德宫及西玄山诸峰盛景,以待戌时三刻,同观大典。来贺宾客已在山上呆了不止一日,诸景早已看了个遍,但今日道德宗才尽启重重布置,自然又是一种气象。
至于纪若尘和顾清二人,自有专人为之整容更衣。依着云中金山再三强调的道侣双修的订亲规矩,在大典之前,他们是不能相见的。
尚不到戌时,诸位宾客已在迎宾女弟子的引导下入席。众宾相处了这许多时光,早已彼此熟悉,特别是昨晚又目睹了天海老人与青衣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倒下的竟还是以酒豪自居的云中天海,都是群相耸动,兴奋非常。若不是觉得车轮战胜之不武,倒有不少人有心与那青衣斗一斗酒。
能得道德宗邀约前来观礼的皆非等闲之辈,早有许多人看出了青衣其实是妖。她如此一介小妖却能堂而皇之在天下正道之首的道德宗太上道德宫中现身,实是奇事一件。但众宾皆是有见识、有道行的人,知内中必有奥妙,只是不好开口询问。青衣道行越低,众宾就越是不敢小看了她,且很多人更想深了一层,这青衣显然是大有来头的妖,而且又和道德宗渊源非浅,若能得她好感,显然就会拉近与道德宗及她背后的妖族的关系。于是乎个中高瞻远瞩的一众人等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近拍马。
直到此时,这些宾客才看出龙象与白虎二天君的不凡之处。二天君时时追随在青衣裙前踞后,似是与青衣极是熟悉,马屁拍得露骨肉麻,厚颜无耻处直令众宾自愧弗如。众宾皆是出身名门大派,要不然就是世外有名散修游仙,本都是瞧不大上七圣山这等邪门外道的,可是一来二天君的确是道行深厚,令人不得不高看一眼,二来他们为人处世的独到之处,能人所不能,每每独占先机,使得众宾不由得对他们刮目相看。
还有一些各派年轻弟子为青衣容貌所慑,也忘了人妖之别,婉转地向她表达仰慕之意,奈何青衣在这方面完全是心智未开,听到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之类的词句一脸茫然,拉着对方连问这是种什么样的神鸟,有何异能,为什么一定要立在河的那一边之类的问题,直到对方面红耳赤、汗流颊背、抱头鼠窜为止。
如此一来二去,诸宾之间气氛早已极为融洽,黄昏渐近,虽然还未到纪若尘与顾清入场辰光,但不知何人率先提议,众宾倒先行拼起酒来。
修道之人拼酒,讲究的是不能动用真元道法,纯以本身酒量硬拼。不然的话运起什么五鬼搬运、消散解离大法来,就是以缸坛相对,也拼不出什么结果来。那时拼的就不再是酒,而是真元道行了。当然,修道人所饮的酒也与众不同,非是凡人所能饮用。比如说道德宗所配的醉乡,就是所谓海量的凡夫俗子饮上一小杯,也得醉上三五日。若是那酒量稍差点的,一口下肚即可翻倒。
道德宗与云中居联姻乃是修道界数得着的大事,能够在这种场合出席的若非一方名宿,便是极有天赋的青年弟子,要出来见见大世面的,实可谓谈笑有真修,往来无凡丁。醉乡虽然厉害,可是在这些人眼中,上来三巡酒不过权作热身,烘托一下气氛而已,但谁想得这众多修道人当中,偏偏就坐了一个全无道行的凡人,杯酒刚过,他忽然身子一倾,直接滑到桌底,鼾声大作。
众宾大愕,纷纷停杯望去。两名道德宗年轻知客道士奔了过来,将那人从桌下扶起。此人已届中年,一身文士装扮,生得倒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只是此刻满面飞红,醉得早已不省人事。虽然宾客众多,但道德宗知客道人记性是极好的,且满座宾客中又只有这么一个凡人。两个道士立刻认出这人名唤作济天下,乃是随着龙象白虎二天君,由云风道长陪同上山的。
两名道士扶起济天下,又向在他左右落座的龙象白虎二天君解释,无需用道术或是丹药给他解酒,醉乡佐以众多珍稀仙药,酒劲虽然猛烈,但是却不会伤人,醉后反而对身体大有好处,不能轻易唤醒,要待自然醒来,药力才会尽行吸收。,两名道士是素来招呼惯了醉酒客人的,于稳稳地架着济天下,送回客房休息去了。
龙象白虎二天君这些时日一向对济天下待之以师礼,随之学习经世济国之道,在这席上,也是分坐在济天下左右。但二天君道法特殊,生就异相,特别是那龙象天君头似龙身如象,本够两人并坐的一席,坐他一个都显得拥挤不堪,白虎天君虽然瘦了,但身长手长,坐于席中也觉拥挤。济天下一被抬走,二天君正觉如意,未待知客来收拾,自行将面前酒席一搬,三席拼在一起,如此方才勉强坐得舒服些。
二天君暗中动了这小手脚,倒也无人发觉。就在距离二天君不远处,青衣款款跪坐在席后,双目低垂,只是望着面前晶莹清澈的一碗醉乡,不语不动。周围宾客虽在言笑拼酒,很多人实际上都在偷偷瞧着她。许多人有心上前叫阵,但又有天海老人前车之鉴在前,败下阵来失了面子不说,还挡了别人与青衣拼酒之路。诸宾皆是正道中人,总不好意思对一介小妖用上车轮战手段吧?
在这纷纷闹闹之时,忽听得三声磬响,吉时已到,喜典将开。诸宾纷纷归坐正容,期待着典席开始。
在磬音召唤之下,两头青鸾自夜天中落下,一左一右栖息在邀月殿殿顶,七彩尾羽在夜色中方显出神禽的不凡来,流光异彩,熠熠生辉。在四名道士的前导下,纪若尘一身华服,踏着白玉大道徐步行来。因这只是订亲,非是大婚,是以许多礼仪从简而设,他也未穿大红吉服。
将将行到邀月殿门前时,纪若尘忽然瞥见两个小道士架着一个人从邀月殿侧门而出,不禁有些奇怪,转首一望,见是济天下,不觉释然,想来这济天下贪杯好酒,肯定是饮了醉乡,才会醉得要人架出殿去。只可惜这场订亲大典,他就看不到了。
遥遥还能听得济天下含糊不清地叫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好,好诗……”
纪若尘略一驻足,暗思看来这几日济天下与李太白走得倒很近,只是李白秉性率直,道行深湛,而济天下城府无底,却是半分道行也无,实不知他们两个凑在一起还能谈出些什么来。
此时身旁一名知客道士催促道:“时辰将到,纪师叔快入殿吧!”
依当时之礼,纪若尘应先行入殿,拜过祖师、真人,然后见过诸宾后,顾清方得入殿。他这么一耽搁的功夫,白玉大道的尽头传来鸾铃声声,隐隐有一道宝光冲上天际。纪若尘知道这是载着顾清的车驾到了。他再不迟疑,举步入殿。
白玉大道的尽头转过一辆四轮车驾,驭车的是一头高达一丈金线锦背九尾鹿,传说中此鹿乃是仙人的坐驾,奔驰于云海雾乡,餐风眠露,不想也被道德宗觅得。车厢四角雕琉金火凤,凤首同向车顶,凤口所指处虚空燃着一颗硕大火珠。车身是整块碧玉琉璃,在火珠的暗红光色中,通体有波浪状暗芒流动,恍若深海。车窗帘幄低垂,遮得严严实实。
车驾一转过来,即稳稳停在了道边。
“因何停下了?”顾清在车内道。
有八名道德宗年轻女弟子随行在车驾周围,为首一人道:“刚刚纪师叔不知因何耽误了一下,我们须得在此停留片刻,才能入殿成礼。”
顾清嗯了一声,不再多言,也未开窗观看。然而她心里总是有种感觉,似乎错过了什么。这几天中,这感觉始终在她心中徘徊不去,令她颇为费解。但它又是如此飘渺,无论她怎样努力,就是无法捕获。顾清也试过占卜问卦,却一无所获。她素来对世事淡漠惯了,既然设卦无果,就已当此事只是偶尔的心魔而已。但这丝感觉竟是久久不肯消退,使她颇为困惑。
正思量间,车驾轻轻一震,复又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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