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提前送我上天堂
万大元依然每天早早地来到纸火铺里坐镇。她很有生意头脑,每天都会想办法搞促销,把库存的香蜡纸钱卖出去。燕柔很佩服她,这个行业怎么可能搞促销呢,好像在催人快死似的,但是万大元说,香蜡纸钱平常拜神可以用啊,只要便宜,大家不介意多屯一点。她还说,要不是因为前夫成天打她骂她,她肯定做生意早都做得风生水起了。
燕柔觉得她最近看起来气色很不错,心想,难道是因为她跟老袁住一起的缘故?
她问万大元:“你在老袁那里住得咋样?”
万大元说:“老房子,很小的一室一厅,老袁把卧室让给我,自己在客厅加了个沙发床睡觉。”
燕柔坏笑说:“你门要锁好哦,不对,干脆别锁,反正你俩都单身。”
万大元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真的没锁。”她坏笑了一下,“他一次也没进来过,好几次我竖起耳朵听,他每天晚上把自己灌醉后就呼呼大睡了。哎,你说我就那么没本钱么?”她看了看自己身材,“连老袁都配不上?”
燕柔说:“你真的对他有意思?”
万大元耸耸肩:“开玩笑。我现在对男人没啥想法,先把自己养活再说。”
燕柔笑着拍拍她肩膀:“其实老袁不错,只是他干这行,确实没什么女人敢靠近。不过,听说他以前叱咤江湖的时候,还是风光着的。”
万大元反而更迷惑了:“说到这个,我更疑惑了,我看他好像对任何女人都没兴趣,好像就是个没欲望的人。走在路上,看见美女,眼皮都不抬。他该不会是哪方面有问题吧?平时吃得很简单,花生米下高粱酒,花钱也特别省。”
燕柔想了想:“他大概想把钱存起来留给孩子吧。”
“我也听说他有个孩子,但从来没见过。好像他孩子不愿意理他。”万大元说。
燕柔依然皱眉:“我觉得他不像是单纯节省,倒像是在惩罚自己,好像他老婆的死和他有关。哎,都是苦命人。”
万大元陷入沉思。
这时她又接到了一个业务电话。
挂掉之后,她说:“来业务了,叫上老袁吧。”
这次的主家在一座早年的商业小区里,据说住这里的人,都是东光区最早一批发财的生意人,当然,也就有最早一批落魄的人。
燕柔盘算着,这是天堂移民社濒临倒闭以来第一笔自主上门的正常生意,而不是民政补贴那种孤寡逝者的后事,是不是可以多加点服务。
房门刚一打开,燕柔就被刺鼻的中药味呛得连连咳嗽。屋里坐着一个男人,看见他们来,好像才从漫长的发呆中回过神来。
燕柔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请问是金先生吗?你给我打的电话?”
他点点头,带着他们走进房间:“我老婆就麻烦你们了。”
燕柔带着万大元和老袁走进房间,一看就傻眼了。这是个什么样的房间啊,与其说是个病人房间,不如说是个医疗器材间:有不止一台轮椅,有升降床,轮椅上还装了笔记本电脑,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几台机器。床上躺着一个女性,形销骨立,仿佛只剩骨架,一动不动。
金先生淡淡地解释说:“我老婆是ALS患者,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就是大家常说的渐冻人症,这些都是呼吸机,吸痰机什么的。哎,终于走了,太遭罪了。我是不是不该说终于,但是,她真的太遭罪了。”
燕柔连忙说:“请节哀,请节哀。”
金先生说:“你们把寿衣和尸袋给我吧,我来帮她入殓,你们先出去等等。”
万大元和老袁矗立不动。
金先生说:“放心吧,钱一样算给你们。”
燕柔问:“那……我们今天先搭灵棚?”
金先生说:“不急,先把我老婆送到殡仪馆再说。”
燕柔和万大元、老袁坐在客厅,四处打量,她看到墙上有一副十字架。
“看来又是个基督教葬礼,虽然香蜡纸钱是卖不出去了,但咱们多给整白玫瑰、白菊花什么的,一样可以多赚点钱。”燕柔低声跟万大元说。
“不对啊,你看那边。”万大元指着窗台那边。
燕柔一看,竟然有一个神龛,上面放满了各种菩萨像:观音、财神、佛祖、四面佛……甚至还有欢喜佛。
“这……又是一个什么都信的。”燕柔感觉头大。
“这种绝症病人我见多了,病人自己,或者家属,之前肯定是什么都不信,生病之后才病急乱投医,别人说什么灵就信什么。”老袁低声说,“人啊,意志是很脆弱的,但是求生欲也是很强的。”
燕柔点点头:“看得出来,中药西药什么都一起来,肯定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呸呸呸,不能说这么不敬的话。对不起,对不起。”她双手合十对着房间拜了拜。
这时候,她接到电话,竟然是贾正一打来的。
“我到楼下了,你们在几楼几号啊?”贾正一说。
燕柔一脸惊讶,“你来干嘛?今天又不办丧事。”
“听说今天咱们接的是一个渐冻症逝者,多好的素材啊,我得来瞧瞧。”贾正一说、
“殡仪车上一共才几个位置?你来了,就没人家家属的位置了!”燕柔低声怒斥。
“可是……我已经到楼下了。”贾正一说,“你就让我看看嘛。”
燕柔无奈,只能让他上来。
贾正一刚刚上来,金先生也从房间走了出来。
“殡仪馆车到了吗?“金先生问。
“到楼下了,”燕柔说。
“遗体我已经收好了,就麻烦你们了。”金先生说。
万大元和老袁进房间之后,发现遗体已经被好好地装进尸袋了。他们一抬,发现轻飘飘的,恐怕遗体只有六七十斤。万大元和老袁对视一眼,深深地叹气。
燕柔在客厅,抓紧时间给金先生算账:“金先生啊,咱们收敛费就只是给你算3000,灵棚看你要什么规格的,然后尊夫人因为是病逝,所以你看做什么法事比较好,我这儿有个价目表……”
“这个晚点再说。”金先生说着,拿了一笔定金给燕柔,说:“这是一万的定金,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今天进火化炉。你看能不能给殡仪馆那边通融一下。”
“啊?今天就火化?“燕柔很吃惊,“为什么啊?不用我帮你算算火化日期吗?我看看最近的出殡时间啊……”
金先生一下泪流满面:“不用了,我老婆得的是渐冻症,我不想她死后还要挨冻,一刻都不要再多冻了!你知道吗?渐冻症最怕的就是冷,我不希望她死了还要进冷冻柜。而且我老婆有洁癖,她绝对不想躺无数人躺过的柜子。我可以过几天再捧着骨灰出殡,但是,我不要她躺冰柜。”
燕柔只能安慰地握着他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哽咽着,给殡仪馆打了个电话。正好,火化炉今天没有满载。
“我尽量帮你迅速办好手续,金先生,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请节哀。”燕柔满心都是痛苦的感动。
但是,在万大元和老袁把遗体搬到殡仪馆的车上之后,加上燕柔和突然而至的贾正一,车上真的已经没有空位了。金先生站在车外面,有些尴尬。
燕柔望着贾正一:“要不,你下去,让家属上来,待会你自己打车过来?”
还没等贾正一开口,金先生倒是自己摆手道:“算了,你们先走吧,我自己开车过来。”
车开动了,看着站在原地逐渐远去的金先生,燕柔很感动,说:“看,多贴心,多有教养的男人,太可惜了。”
贾正一说:“喂,就因为他让我我坐了他的位置,你就这么感动?”
燕柔忧伤地说:“不止这个。我刚刚查了一下,渐冻症病人一般从发病到死亡,平均存活时间是三年,也就是说,他照顾了他老婆至少三年,这得多辛苦啊,而且人还那么帅,真是痴情人。”
“切”,贾正一有些不悦,道,“久病床前无孝子,知道吗?”
“你别那么恶毒,人家往生者还在这儿呢,这家都这么可怜了。”燕柔拍了贾正一一下,指着面前的尸袋。
“是啊,真是可怜,一身软得跟没骨头一样。”万大元说,“她老公不知道多辛苦,这下也算解脱了。她自己肯定也觉得解脱了吧。”
“当然解脱了,我看那个金先生现在说不定在屋里庆祝呢。”贾正一突然语气怪怪地说。
燕柔“啪”地拍了他一巴掌:“你积点口德好不好!人家得罪你了吗?”
“哎……我,别逼我,我快憋不住了。”贾正一欲言又止。
“你什么快憋不住了?要大便?到殡仪馆再说,这种灵车大家都忌讳,不可能停在路边给你上厕所。”燕柔白了他一眼。
“哎呀,不是。刚才在他家的时候,你们都在忙活,没有仔细观察,我仔细观察了一圈,发现了问题。”贾正一看看四周,实在忍不住,低声说:“我发现,那个金先生有外遇了。”
“啥?!”燕柔惊呼一声,片刻后,眼睛放光,低声说:“快讲讲,快讲讲!”
原来贾正一为了采集素材,一进门就到处观察,他发现,客厅的抽屉里竟然有一个包装好的胸罩,看起来罩杯还挺大的。他正纳闷,就看见金先生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来微信了,他一看,屏幕出现一条:“宝宝,你今晚过来吗?我的礼物呢?(爱心)(爱心)”贾正一当时就震惊了。
“不会吧!”大家不约而同地惊呼。
“如果是这样,那应该是早就勾搭上的吧。”万大元说。
“是啊,老婆生着病,他在外面勾搭女人,还给人买胸罩,还大摇大摆地放家里,过分了,过分了。”燕柔唉声叹气,“亏我还以为他是个好男人。”
贾正一说:“哎,是谁刚刚还感动得一塌糊涂的?不过,我觉得应该体谅他一下,男人嘛,何况还是帅哥,人都有欲望的嘛。”他拍着她的肩膀,“你也不用老叹气,啊。”
燕柔奇怪地说:“我哪里老叹气了?”
贾正一说:“你刚刚连着叹息三声,好像是你老公出轨一样。”
“我哪里连着叹息三声了……”燕柔话音未落,被老袁碰了碰手肘。
老袁指着尸袋,“是她在叹气。”
大家一听,果然,尸袋中又传来一声叹息。
燕柔“啊——”地一声尖叫,整个人跳到座椅上。
万大元也有点怵,声音哆嗦着,努力安慰着大家:“老袁,你不是说遗体有时候就是会发出叹息声吗,说是肚子里有了什么气体反应,喉咙里就会放气。”
老袁也发憷了,“但是,那是在火化的时候啊,而且尸体得放很多天,才会出现那种情况,就是尸体放了很多天,胸腔里集了气,火烧的时候就会发出类似叹气的声音。尸体的体液和脂肪燃烧的时候也会滋滋的声音。”老袁努力镇定地解释,“可现在没火化啊。”
话音未落,“遗体”又叹起气来,而且是连续不断的嘤嘤声。
这下大家都躁动了,贾正一一下跳到了燕柔的身上,尖叫不止,“啊,我才刚刚适应和死人待一块啊,我再不要靠近遗体了。”
燕柔也尖叫:“诈尸啦,诈尸啦,老公出轨的事情把死人气得死不瞑目啦!”
“等等!”老袁突然镇定下来,“大白天的,哪来那么多诈尸,一定有什么幺蛾子。”
老袁说着,嘴里念了几句听不清的咒语,然后鼓足勇气,刷地一声拉开尸袋。
大家先是吓得啊啊直叫,然后慢慢镇定下来,发现“尸体”睁大了眼睛,眼珠转动着,充满恳求地看着他们,嘴里发出“嘤嘤”的声音,仿佛有一肚子的委屈要诉说。
老袁伸手一探她的鼻息,“妈呀,人还活着!”老袁叫道。
灵车戛然停在了路边。
大家冷静了一下,包括司机,围着这个只有眼珠还能动的可怜女人,不知所措。
“你们是要干啥呢?人没死,就给家属送回去呗,我也好回去交差。”司机看着表,又看着他们,想赶紧下班,“我在殡仪馆干了几十年,这种人送到殡仪馆,甚至快要火化了,又突然活过来的事情,我也遇到过几次,这叫假死。”
燕柔托着下巴,“等等,这事蹊跷。”她看着大家,“她没死,而且能听见我们说话,而且刚好听到我们说她丈夫出轨,她就发出声音了。我在想,她老公到底知不知道她死了?他在出轨欸,你们想想,你们想想,我们能把她交给她老公吗?”
这时,尸袋里的女人流出了眼泪,眼里充满愤怒和委屈。
贾正一说:“我看她好像想交流的样子,这样吧,你叫——毛娇娇对吧?”他翻看着她的手牌,上面是她老公写的名字,“接下来我们问你几个问题,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是就眨一下眼睛,不是就眨两下,听懂了吗?听懂就眨一下。”
毛娇娇眨了一下眼睛。
燕柔问:“你是刚刚才醒来吗?”
毛娇娇眨了两下眼睛。不是。
大家面面相觑。
燕柔又问:“所以,其实你一直醒着的,你没死,是吗?”
毛娇娇眨了一下眼睛。是。
贾正一浑身瘫软,“这个素材大条了。”
燕柔又问:“你老公知道你没死,是吗?”
毛娇娇的眼泪一滑而出,眨了一下眼睛。是的。
“XXX!”燕柔大骂了句三字经,“怪不得这家伙要求立马火化,他是出轨了之后,就想杀人灭口啊!我们差点就成了杀人帮凶!“
贾正一一拍大腿:“他知道他老婆只会发出嘤嘤的声音,即使火烧的时候她老婆叫出来,大家也只会觉得是正常的。就是老袁刚才说的那什么,火化时,胸腔的气体声。”
“狗日的,该千刀万剐!”万大元跺着脚说,似乎想起了自己的人渣老公。
“那现在怎么办?报警?”贾正一拿出手机就要拨110,结果这时候毛娇娇又发出嘤嘤的声音,眼神里充满恳求。
“干嘛?你不希望我报警?”贾正一吃惊地看着她。
毛娇娇眨了一下眼睛。是的,她不希望贾正一报警。
“那你想怎么样啊?”万大元急了。
燕柔冷静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什么:“既然你一直醒着,为什么你老公给你收尸的时候,我们抬你的时候,你不叫呢?我问你,毛娇娇,是不是你自己也觉得这样活着没意思,你想死?”
毛娇娇的眼泪如珠帘般落下,她眨了一下眼睛。是的,是她自己想死。
大家傻眼了。
“怪不得你老公找我们这种小丧葬团队,原来就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燕柔说,“那现在怎么办?报警说你老公协助你自杀,还是送你回去见老公?”
毛娇娇只是落泪,然后闭上了眼,显然是不想回答。
贾正一弱弱地说:“你得问判断题,不是选择题,你要问是还是不是。”
“别啰嗦了!”老袁打断他,斩钉截铁地说:“马上去找她老公!我来问他!”
大家注意到,老袁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车开回到金先生的小区,燕柔气愤地发现,金先生说好随后就跟来,结果车一直都还一动未动。他们把毛娇娇从尸袋里搬了出来,由老袁背上了楼。
金先生正准备出门,看见众人,和老袁背上圆睁着眼睛的毛娇娇,愣了一下,什么都明白了,无力地瘫在原地。
进门以后,老袁把毛娇娇放下来,一把抓住金先生的衣领,发出大家从未见过的咆哮。燕柔虽然不知道老袁以前闯江湖是什么样子,但是她敢肯定,一定就是现在这个气势。
“你个王八蛋,想杀自己老婆也就算了,还想拉我们下水!”老袁怒吼道,他拿起手机,作势要拨110,“我现在就报警,你这是蓄意杀人,等着坐牢吧你!”
金先生连忙摆手,大声告饶:“别,别,别,我坐牢了,谁又来照顾我老婆呢?”
燕柔说:“你还真是有脸啊,现在念起你老婆来了?”
金先生一脸委屈:“这些都是我老婆的意思啊,是她一直想死,不想拖累我,绝食几天了,我只好依她啊,你们以为你们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她其实自杀过很多次了。”
“她说要自杀,你就让她去死?”没想到老袁更激动了,他一拳砸在墙壁上,手都出血了。
大家都惊呆了。万大元冲过去,迅速拿出卫生纸帮他包扎。
金先生哭到不能自已:“我也没有办法啊,我照顾了她三年了,三年啊!她自己也活得痛苦不堪,生不如死,要不,你们自己问问娇娇,她是不是很想死了?她甚至还到处查哪里有安乐死的渠道。”
燕柔怒道:“她这样怎么说得出话?我们能问的只有是与否。她的确说了她是自愿想寻死,但是你个渣男竟然在她这个样子的时候还出轨,她听我们说到你出轨,才发出声音的,她现在非常不想死,而且我看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金先生一听,开始扇自己耳光:“我承认我出轨不对,但是,我跟她结婚才两个月,她就得了这个病,我一个正常男人,我也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嘛。”
这时,毛娇娇又发出嘤嘤的声音,她的眼珠拼命地转着,向大家示意她的房间的方向。
“她是什么意思?”燕柔手足无措。
“她想说话。”金先生看着她,“她轮椅前的电脑上安装了眼控仪,ALS病人专用的,可以打字,我们平时就是这样交流的。”
大家把她的轮椅推了出来,把毛娇娇抱上轮椅,打开电脑,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毛娇娇熟练地用眼控仪操作着电脑,把她老公大骂了一通:“你个狗男人,亏我还一心想着自我了断算了,不拖累你,没想到你一直就盼着我死,告诉你,老子不死了!我能活多久活多久,你早一秒钟算我死亡都算谋杀!老子拖不死你!我告诉你,渐冻症的确是动不了,但是直到死我们的脑子都是清醒的,想忽悠我,没那么容易!”
金先生本来还自责不已,看到她这一通骂,反而也来气了:“毛娇娇,你也够了吧!我照顾你三年了,我对你始终没有变过,你倒是从一开始的正常人,变成现在这个疯样子,每天都在折磨我,逼我,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你。我哪里对不起你?”
毛娇娇愤怒地打出一行字:“就算老子不生病,你都欠我!我为了你,跟前夫离婚,净身出户,搞得儿子至今没有来看我一眼,我为了你搞得一无所有,生不如死,你本来就该照顾我!”
大家震惊了,强装镇定地看着两人的对话。金先生就这样一边跟毛娇娇吵架,一边跟大家连说带解释,整件事情终于有了大致的轮廓。
毛娇娇是个又爱美又张扬,还颇有生意头脑的女人,可惜,嫁给了一个“闷木头”似的老公,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幸福。四年前,孩子终于上大学了,她觉得自己终于解放,慢慢地,和生意伙伴,也就是现在的金先生好上了。两人爱得如胶似漆,成天以出差谈生意的借口四处旅游和幽会。慢慢地,她不满足于这样的“偷情”,两个人决定结婚。经过漫长的拉锯战,和近乎玉石俱焚的吵闹之后,毛娇娇的前夫终于答应离婚。她同意把儿子留给前夫——反正儿子也成年了,而且她几乎是净身出户,离婚后,火速和金先生结婚。
没想到,结婚后才两个月的某一天,他们正在公园散步,突然毛娇娇毫无预警地在一片非常平坦的地面跌了一跤。两人自嘲一笑置之。没想到接下来的日子,毛娇娇经常跌倒,有一次,她把熬了四个小时的汤小心翼翼地端出来时,突然重重地跌倒,汤泼人伤。他们开始觉得,这件事情不单纯了。毛娇娇也注意到,自己的嗓子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沙哑,吃再多润喉糖都没用。而且吃饭连筷子都握不好,经常掉地上。
他们有些焦虑,开始看病。一开始,医生也看不出来是什么病,她的脑袋、内脏都完好无损。“大概是太劳累了吧,”他们想。毛娇娇能做的就是睡饱睡足,少刷手机,另外还经常炖滋补品,燕窝都吃了好几盒。
但是慢慢地,她发现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她频繁地觉得四肢无力,有一次,她正在开车,突然前方出现两个追逐的小孩子,她紧急踩刹车,却发现,自己用力踩踏板却怎么也没力气踩下去。在那一刹那,她脑子里已经闪过孩子血肉模糊的画面,她发出啊一声尖叫——还好,两个小孩子见势不妙,迅速跑开了。她又用尽全身力气踩刹车,才勉强把车停下来。她吓得浑身发抖,哭着给老公打电话,叫他打车过来接她,然后把车开回去。
这次事故以后,他们直接去了全省最好的医院。经验老到的医生很遗憾地告诉他们:毛娇娇得了罕见的渐冻症。这个病自发病以后,平均生存时间只有三年,两成病人可以活五年,运气好的一成病人可以生存10年,还有0.5成可以生存20年或更长时间。每个病人都希望是被误诊,至少自己是那0.5成,他们难以想象自己逐渐成为废人,然后在清醒中逐渐死去。
他们开始到处跑医院,总希望下一个医生能够推翻这个诊断,或者下一个神医能够治好这个病。可所有的医生都让他们放弃幻想,因为这是渐进性的神经坏死和肌肉萎缩,根本不可逆的,就像死人无法复生。
他们还四处求神拜佛,什么灵验拜什么,买了一堆神像在家里供着,什么宗教都有。还开车几小时去什么圣泉喝圣水。还请过大师做法,看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俯身的恶魔。到后来,她发现没什么用,把神像一个个全部扔出去,老公一看,这可不得了,岂不是得罪神灵了,又全部捡了回来。他甚至觉得,她的病情加重,也和神灵发怒有关。
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好迎接慢慢死去的准备,接下来,她的肢体将越来越无力,甚至萎缩,手或脚已经不能协调,甚至会有严重障碍;再接着,就会无法行走、穿衣;还由于口腔肌肉萎缩,她将慢慢口齿不清,而且会时常流口水;再后来,她就会四肢完全无力,只能坐轮椅,说话也说不清楚;因为食道肌肉萎缩,她将吞咽困难,只能用勺子吃饭,还吃得特别慢,还容易呛到;再后来,只能吃糊状的食物,甚至需要管灌喂食;再后来,就是现在的样子,她只能发出嘤嘤的声音,只有勉强的自主呼吸和眼球转动;再晚期,她就连呼吸肌都已经受影响,会呼吸困难,需要借助呼吸机,吸痰机,直到所有肌肉、内脏全部衰竭,清醒而痛苦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
而且,就算是这样的过程,都还需要每个月服用利鲁唑和依达拉奉,要花费四五千一个月,但药物只能延缓病情,据说,利鲁唑大概能延缓3个月的病程。
她不敢告诉前夫和儿子,但是前夫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电话关心了一下。倔强的她也不肯开口,唯一的服软,就是恳求他别告诉儿子。
金先生觉得自己做得已经够多了,他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逃跑。他带她四处看病,买药、买器材,请保姆,已经花了上百万。现在,为了省钱,连保姆都不请了,他每天照顾她吃饭,需要把米饭、菜、肉全部打成糜,再喂她慢慢吃,一次要吃2小时。晚上,还必须定时为她翻身。每天都要做按摩,以免她得褥疮,或者萎缩加剧。渐冻症人比常人怕热,怕蚊子咬,他就从来不开冷气,热的时候就猛扇扇子。他的生意全部停了,他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而他面对的,却是一个越来越阴晴不定的病人。
自从给她装了眼控仪以后,她每天在病友群里聊天,动不动就说他坏话,说他希望自己快点死。他看到之后火冒三丈,就把电脑给她关了,可她就绝食抗议。
有了病友群之后,她变得更加矛盾,求生欲和心灰意冷反复纠缠交织。
她一边四处搜寻“安乐死”的渠道和消息,一边又忍不住打听可能治疗渐冻症的新药或医疗器械。只要群里有新药、新器械的信息,她就第一个问:“靠谱不?”她主动要求用上呼吸机、吸痰机,后期只能管灌食的时候,她也不介意进行胃造瘘,她不会主动寻死,除非老天亲自来收走她。但是孤单终究是要命的,只要老公不在,她就想死。
她既希望与外界接触,又不愿见人。她叫老公把家里的镜子全部盖住,把她曾经的写真也全部藏起来。看到自己曾经容光焕发、美艳动人的样子,再看看自己今天形销骨立、像一副骷髅的样子,她会崩溃。而且得了这病,一晚上就能睡两三个小时,清醒的时间每一秒都是煎熬。她只能对着电脑,上网、聊天。
就因为她夜里大部分时间都在上网,所以,丈夫竟然不知道,她一直在找人“杀自己”。
她在网上到处聊天,寻找安乐死的方式,突然发现了一个来自贴吧的亡命徒。他声称自己有绝症,已经走投无路,而且穷得发慌,自己这一生太不值得了,他说只要能挣钱,让他过几天开心日子,让他杀人都可以。她和他私信开聊了很多天,心里确定,这个亡命徒一定敢杀自己,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她给他5万,他负责杀死她。
那天,她老公说,自己有事情要出去一下,晚上才回来。她欣然答应了,然后赶紧把亡命徒约到家里来。亡命徒用她给的密码开了门,但是看见她本人时,依然吓了一大跳。虽然话放得狠,可他真要面对杀人这件事时,却充满了恐惧。她告诉他,自己有张银行卡放在何处,里面有5万块钱,但是必须要在他对自己动手之后,她才告诉他密码。
她对他说:要不你割我腕吧,反正我肌肉萎缩,神经坏死,感觉不到痛。
亡命徒拿到银行卡之后,一脸欣喜,但是接下来要动手了,他却一改一脸的无赖相,战战兢兢地拿了把刀,抖抖索索地往她手腕上一割。没想到,她一下就叫出来了。
亡命徒吓得刀都掉在了地上:不是说了不痛的吗?
她沮丧地说:渐冻人损伤的只是上运动神经元和下运动神经元,如果身体受伤,我还是能感觉到痛的——我只是以为我能忍得住,可是真的好痛。
亡命徒好像一下清醒了:不行,用刀的话有指纹,杀了你,我也得坐牢,警察才不管我怎么解释呢。
她说:那你毒死我吧,不是让你带老鼠药来吗?
亡命徒从兜里拿出一小包结晶体:是带了,我直接喂你吃,还是给你拌在饭里?
她说:太苦的话就拌在饭里。
亡命徒说:放心,甜的,现在老鼠也机灵了,没味道绝不吃。
她张开嘴,他喂她吃完了一整包。然后,她告诉了他银行卡密码。他飞一般地逃离了现场。
结果,她静静地苦等到晚上,也没等到“毒发身亡”,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她吃的分明就是粗砂糖。
她哭了。
晚上,丈夫回来了,看到脸上毫无生气的她,问她怎么了,她恶狠狠地说,她要死。因为他们家里最后的积蓄都被骗光了,她不想再连累他。
接下来的三天,她每天都绝食,几乎奄奄一息。丈夫没辙了,只能答应她,要死就死吧。但是丈夫想了个“周全”的办法:反正她现在形销骨立,呼吸和脉搏都很弱,嘴里也发不出声音,那就找丧葬团队来把她收尸,收走后直接火化,这样,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死了。
两人就这样一拍即合,于是有了后来找燕柔他们发生的事情。
金先生说完,已经跪在毛娇娇的轮椅前痛苦失声:“娇娇啊,我知道你遭罪,可你想没想过我也遭罪啊?是你提出要解脱咱们俩的,我没做错吧?”
毛娇娇眼神冰冷。
这时,只见老袁一把把金先生从地上拎起来,推到墙上,他一个拳头咚一下砸在墙上。
老袁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怒吼:“你他妈疯了吗!”
大家都惊呆了。
老袁继续怒吼:“这是你老婆!她想死,你就让她死?那你为啥不一开始就让她死?现在嫌遭罪了?要找别人解闷了?觉得老婆是个累赘了?你自己想解脱,你自己怎么不死?”
老袁放开他,接着,眼泪滚了出来。
万大元走过去,拿纸把他手包起来,说:“纸都快被你用完了,砸什么砸呢。”
燕柔从未见过老袁如此的怒气,小心地问:“老袁,你是怎么了?”
老袁摸出白酒,猛灌了两口,说:“我老婆也是自杀的。我没阻止她,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我不配活着。”
原来,老袁年轻时特别仗义,战斗力爆棚,成天在外面帮朋友摆平这摆平那,结果老婆抑郁症了他都不知道。每次她一闹,他更不想回家。后来,她总说他再不回家她就自杀,一开始他还当真,后来就不当回事了,觉得老婆又是在唬他。有一天,他在跟兄弟们喝酒,老婆平静地打电话,说要自杀,他不信,继续喝酒,估摸着老婆已经睡了,他才回去。结果回去一看,人已经凉了,旁边是一瓶空了的农药瓶。
老婆死了之后,老袁才开始慢慢回想:她怎么得的抑郁症?什么时候得的?原来是因为他不仅成天打架,而且没挣什么钱,每次一有钱都用来兄弟喝酒了。而且还特别爱面子,喜欢逞强,把她辛苦攒下来,准备用来开面馆的钱都拿了,借给兄弟买房。
“那时候真是蠢啊,我们一家人都自己还住一室一厅的老房子,儿子都15岁了,还没有单独房间,每天睡沙发,但是我就觉得朋友重要,别人都不容易,怎么就没想过她不容易呢?”老袁捶着自己的头,“我成天想着别人,结果我落魄的时候没一个人理我。”
现在他对自己痛恨不已,于是想尽办法惩罚自己,不吃好,不穿好,不住好,干的也是别人都不愿干的行业。
“我唯一的动力,就是存点钱留给孩子,但他也不搭理我,一直住在外婆家。”老袁说。说完,他又看着金先生:“我没有救到我老婆,但你老婆我一定要救。我后来想通了,没有人真的愿意自杀,她告诉你自杀,其实是在跟老天爷赌气,跟自己的命运赌气,她其实是在向你求救,是希望你劝她别自杀,是希望你告诉她该怎么活下去。她是要你帮她!她要是真死了,你会负罪一辈子!”
金先生听罢,捶着自己的头,:“娇娇,我对不起你,可我太压抑了,总得有个出口吧。我跟那女人没啥,真的没啥。”
毛娇娇冷冷地看着他,利用眼控仪打出一排字:“你上一次和她开房是什么时候?”
金先生摇摇头:“我没跟她开房,真的。”他说完,看着毛娇娇冷冷的目光,又改口:“好吧,我只跟她开了一次,就在上周一。”
毛娇娇彻底怒了,使劲发出嘤嘤的声音,仿佛拼了命想站起来,她打出字:“上周一,就是我找那个亡命徒来杀我的时间。你说你有事出去,原来是去开房?”
金先生连忙掌自己的嘴。
毛娇娇不依不饶:“是不是平时我半夜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你在跟她聊骚?”
金先生沉默。
毛娇娇气得发出了一种古怪的声音:“让我死吧!然后你跟我一起死!”
没想到老袁又火了,“好了!”他指着毛娇娇,“你也是,不要得理不饶人嘛。你病了三年,是谁在照顾你,是谁在花钱?你老公才40多岁,又不是阳痿,有需求很正常,又不可能逼你跟他干那事。他跟你恋爱才一年,结婚才两个月,你就病了,换了别人,说不定早都跑了。你看你在你们病友群又说些什么呢?成天骂你老公对你不够周到,只要哪个病人过得比你好你就生气,只要是你没条件用的器材,你就拼命抹黑人家产品。你就不体谅一下你老公吗?”
贾正一吃惊地望着老袁:“你咋知道?”
老袁说:“我刚才看了她的群聊记录。”
毛娇娇似乎听了进去,不再那么激动,但是开始抽泣。
燕柔说:“好了老袁,一个是正常人,一个是病人,不兴这样各打五十大板的。我要是只能每天看着自己逐渐死去,我也会又矛盾又火大,照顾病人就是这样的嘛。金先生,你现在要解决实际的问题,不能她想寻死你就由着她,她发脾气你也由着她,多一点沟通和解释嘛。她脑子又没坏掉,你多解释不就对了嘛。”
燕柔出去打了个电话,然后走进来:“我给社区打了个电话咨询了一下,社区会帮你申请一下日常紧急照料。就是给毛娇娇装一个呼叫器,你不在的时候,她只要启动呼叫器,社区就会从养老院叫个人过来看看。然后,你最好还是再请个保姆。”
金先生说:“哪还有钱请保姆。”
“怎么没有钱?不是都雇凶自杀了吗?我刚刚报警了,看能不能把那个亡命徒抓到,如果能追回一点钱,你们就先请保姆看看吧。”燕柔说。
贾正一抓住机会说:”知道霍布斯怎么形容人的吗?在著作《利维坦》中,他对处于自然状态下人类生活的是这样描述的:’孤独、贫困、卑污、粗鄙并且短寿’,人就是这样的。“
几天后,亡命徒真的被抓到了,他把钱花得只剩两万。不过听说毛娇娇挺高兴的,饭都多吃了两口。燕柔把小茜介绍给他们当保姆了,据说一个杀过人的,和一个自杀过的两个女人,相处得还挺不错。燕柔还把孙宝兰叫过去给毛娇娇上了一堂课,这个丧葬经验丰富的专业哭丧师很快凭自己一肚子的怪力乱神知识打动了毛娇娇。
孙宝兰一本正经地告诉毛娇娇:“你一定得活到最后一刻,因为自杀的人啊上不了天,只能进枉死城,要一直住到你阳寿尽了为止,那痛苦啊,是你现在的百倍千倍,所以千万别自杀。虽然你觉得你活得很痛苦,但你好歹享受过做人的待遇啊,有那么多快乐的回忆啊。你都不知道做人有多幸运,有个词叫’盲龟浮木’,就形容一个灵魂能够投胎变成人的几率,就像一只瞎了眼的乌龟,在茫茫的大海上正好抓到一快漂浮的木头。一定要珍惜啊。”
毛娇娇认真地听着,然后,她叫孙宝兰把她年轻时的写真拿出来,放在桌子上,那就是她快乐的回忆。
经过这件事情之后,万大元每天都由老袁开车送来店铺上。万大元的整个精神和姿态也变得温婉柔弱起来。
燕柔看着老袁开车远去的背影,笑着对万大元说:“怎么样,老袁进你房间来了吗?”
万大元娇羞一笑:“是我去客厅找他了。”
燕柔惊奇地看着她:“嗨,宝兰姨总说咱们这行的男女都是自己内部解决,看来果然没差。”
万大元娇羞地笑了:“是啊,不然呢?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不过,既然这么说的话,你不考虑一下假正经吗?我看他对你挺贴心的。”
燕柔“切”了一声,“他对徐巧才贴心呢。我对这种神叨叨的文艺男青年早没兴趣了。”
万大元一笑:“你该不是吃醋吧?”
“饶了我吧,还吃醋!我吃惊还差不多。”燕柔嚷道。不过,这小子现在在干嘛呢?她心里默默叨念着。
贾正一伏在电脑前,文思泉涌,飞快打字。写累时,他会抬眼看看面前的一本作家文集,若有所思。他抚摸着那本书,轻轻地说:”等着我。“
徐巧穿着大爱的制服,坐在乡村公交车上颠簸着,打着瞌睡。到站了,她风尘仆仆地落在地上,擦了擦满面尘土,望着远处,那边的村子里隐隐传来一阵哀乐声,她整了整衣服,向那阵唢呐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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