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听妈妈的话
这一天,燕柔正在店里无所事事,突然跑来一个面色沉重的男子,他说:”我妈没了,你们这边怎么收费的?“原来,逝者家离燕柔的店铺不远,就坐落在双凤社区的老街上,两层楼房,楼下是两间铺面。铺面前,老袁和万大元正在搭建灵棚。去世的是街上远近闻名的裁缝店老板娘冯菊花,才50来岁,突然从楼梯上滚下来,撞到了后脑勺,当场死亡。当独子邓强从金州市区赶回来时,冯菊花已经被左邻右舍盖上了白布。他沿着老街走,抬头就看见了天堂移民社。
在这种小镇,但凡蹊跷的意外,总会被传得格外玄乎。人们纷纷传言,冯菊花这么年轻力壮就去世,虽然令人惋惜,但也并不是预兆的。她的人生太顺利,早早地做生意赚钱,儿子才20多岁就有车有房,还在市区开公司,福气过早用光了,所以老天爷会收回去。还有人说,她的人生并不见得有多顺利,因为她丈夫十几年前就走了,留下她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母子相依为命也不容易。于是又有人说,怪不得冯菊花死前一两天一直在叨念着那个消失的丈夫。说不定丈夫都死了,所以,她要赶着去见面。
结果,没想到,燕柔刚刚跟邓强回到家,就发现门口已经站了两个大爱的员工,还是上次来收购天堂旅行社的那两位。
”靠,他们消息也太灵通了吧!“燕柔愤怒地说。
孙宝兰说,”我听说,他们在老街上到处发名片,只要有人提供哪里有逝者的消息,就可以得到100块钱的奖励。“
大爱员工给邓强递了一张名片,说:”家属你好,请节哀,我们是大爱丧葬社的,叫我小黄就行了。“
邓强指着燕柔他们:”我都找好人了。“
小黄连忙说:”我们也在这儿等候了啊,你们还没签约嘛,是不是?我们马上就可以给你搭灵堂,这个月我们打折,全部8折,还送花篮。“
燕柔挡在他面前:”哪有上门抢生意的。“
小黄指着车上:”我们的材料已经拉来了,邓先生,他们的材料起码要晚上才能准备好,你忍心让灵堂在冰冷的地板上躺那么久吗?“
邓强有些犹豫了,有些抱歉地看着燕柔。
燕柔说:”我们也可以马上拉过来啊,我们就在这条街上。“孙宝兰立马打电话叫老袁加快速度。
小黄说:”我们的灵棚很新,据我所知,你们的灵棚都用了四五年了。“
燕柔百口莫辩。
邓强犹豫了一下,同意让大爱来接活。
燕柔颓然地站在路边,看着他们起灵棚,突然,她看着灵棚,好像想起了什么。她一翻徐巧的朋友圈,然后走过去把灵棚翻起来,仔细看起来。
小黄说:”你干嘛?“
燕柔说:”你们把灵棚租给别人结婚用?“
小黄怔了,”什么?“
邓强也很错愕,“什么意思?”
燕柔把徐巧的朋友圈给他看,“昨天,他们用了这个灵棚租给别人结婚,今天就租给别人搭灵棚?”徐巧的朋友圈里,她昨天才在乡下参加了朋友的婚礼,还说这现搭的礼堂是用自家的物料,“看,颜色一样,胶体都还没干。”
小黄尴尬地说不出话。
燕柔故作吃惊状:“你们大爱不是专做丧事吗,怎么也做喜事?还丧事喜欢用同样的材料?你让人家新人怎么想,逝者家属怎么想?”说罢,她伸长脖子就要高呼,“快来看啊,大爱用灵堂材料——”
“好了,好了,我们不做这生意了,我们走!”小黄悻悻地说。
看着他们绝尘而去,孙宝兰不无感慨:“大爱怎么都这样了?就不怕别人发现吗?”
燕柔皱着眉,也充满疑惑:大爱现在不是在高速腾飞期吗?怎么会如此乱来?
很快,灵堂搭了起来,法事做了起来,孙宝兰每天要哭三场。
邓强哭得呼天抢地,他一直说,母亲太倔了。他一直想把母亲把店关了,跟他到城里生活,可母亲就是不肯,依然每天要在这个老房子里爬楼梯,如今果然出事了,早知道这样,他就应该强行把妈带走。
孙宝兰便安慰他:懂他的心情了,让她来哭,她一定会哭得更动人。邓强果真是个孝子,要求燕柔把葬礼办得体面风光,燕柔非常乐意地答应下来。然后,邓强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对燕柔说:“记住这个人的脸,出殡那天,不能让他进来。”
燕柔惊愕地看着那张照片,那分明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中的邓强大概十一二岁,他的身后,站着他的父亲和母亲,他再三对燕柔嘱咐到,不能让他父亲出现在葬礼现场。
燕柔有些迟疑,她有些心虚地问邓强:“你母亲希望他出现吗?我刚刚听隔壁的人说,你母亲前两天还一直惦记着他。”
邓强气不打一处来,说:“就是因为惦记他,我妈才一直住这里不走,就是因为一直不走,她才会从楼梯上摔下来。哼,我就知道,虽然她嘴上骂了那个畜生十几年,但是心里却一直惦记他。他要是敢出现在葬礼上,我不打飞他……算了,总之不能让他进来。”
原来,那张照片,竟然是三人照的最后一张全家福,因为拍照后不久,邓父就离家出走,跟情人跑了,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这么多年,我妈到处打工,早上出去跟人跑车,晚上还去裁缝店打零工,最多的时候同时打三分工。好不容易存了点钱之后,她才盘下这两间铺面,自己开起了裁缝店,靠着一针一线把我供上大学。我大学毕业后,不想给人打工,我妈就鼓励我自己创业,现在我终于干起了自己的公司,买了车买了房,我妈还来不及享福,就走了。这一切,是谁害的?还不是那个人!”这么多年来,邓强已经习惯用“那个人”来指代那个抛妻弃子的父亲。
燕柔还是忍不住问:“万一是妈特别想见那个人呢?”
“不可能!”他说,“从小我就听他们争吵不断,吵到不行的时候还打过架。我妈怎么可能想见他。”
贾正一呼哧呼哧地把音乐器材搬来了,还带来一个苹果要送给燕柔。
”你这什么意思?“燕柔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那天我妈给你的苹果,我不是还回去了吗?今天补偿给你。“贾正一说,他一脸期待地看着她,以为她会开心。
燕柔无名火起:“我缺的是一个苹果吗?!”
贾正一挠挠头:“虽然你不缺,但是我还是拿走了你的东西啊。”
燕柔翻个白眼,说:“有病。那是你妈送我的苹果!不一样的!”
贾正一歪着脑袋琢磨了片刻,没咂摸出意思来,说:”你不吃那我吃啦?“
燕柔哼一声。
万大元这时正在棺材前面摆放供品,看了贾正一一眼,以为他是在吃供品,轻叹一声:”切,还总是说我乱吃死者的供品,你们不也在吃吗?“
第二天早上,燕柔刚刚赶到灵堂,就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人站在冯菊花的灵牌前发呆。她又仔细看了一眼,想起来了,这不就是照片上邓强他爸吗?
燕柔赶紧把他拉到一边,说:“请问,是邓大哥吧?”
邓强爸打量着她:“你是谁?”
“我是这家人邀请的丧葬团队老板,我叫燕柔。”她伸出手来跟邓强爸一握,顺势把他拉出了灵堂。
“你拉我出来干嘛,我还没上香呢。”邓强爸转身就往里走。
“借一步说话,借一步说话。”燕柔拉住他,“你在这儿等一下。”燕柔迅速地点燃三只香,递给邓强爸,
“来,来,来,你赶紧烧,别让人看见了。”
“我给我儿子他妈上香,为啥要偷偷摸摸的?”邓强爸低喝一声,但他好像知道怎么回事一样,真的埋着头迅速上完香,走出灵堂。
然而好巧不巧,正好一头撞上已经起床的邓强。
邓强眼睛瞪得老大,“你来干嘛?”他看着燕柔,“不是说了不让他进来吗,你还让他上香?”
“我……”燕柔百口莫辩,“我没认出来这位先生,我以为就是一般的客人。”
这时,更多的人来了,左邻右舍看戏似的朝这边瞅。
邓强低声说:“这儿不欢迎你,你既然烧了香,就烧了吧,赶紧走,不要打扰我妈的清净。”
邓强爸站在原地不动,反而打量着邓强:“强娃,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长这么大,没吃过你一口饭。”邓强说,“你快走吧,你家里的人知道你来了吗?快回去吧。”
邓强爸踟蹰了片刻,落寞地走了,逐渐地消失在老街角。
邓强狠狠瞪向四周,那些看戏的眼睛连忙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我很讨厌这些眼光,我妈这辈子就是活在这些目光中,被害惨了。”邓强摇头,“其实他跟着情人跑了之后,最开始还偶尔会回来,回来干嘛你知道吗,回来找我妈要钱!他总是说,过几天他就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然后回来。我妈信了。他怎么可能回来呢?那个时候,我生怕我同学知道我家的事情,我一直说,我爸在外面工作,所以很少回家。结果,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同学坐车到市区去玩,大家身上都没带什么钱,中午大家饿了,不想吃包子馒头,想吃肯德基。这个时候,我竟然在街上看见了我父亲,他好像在陪那个女人逛街,女人进了商场,他就在外面抽烟。我鼓起勇气对同学们说,这顿肯德基我请了,于是跑到他面前,以为可以给他一个惊喜,谁知道,他看见我,脸一下就沉下来了,好像生怕被他女人看见似的。我鼓起勇气问他,能不能给我几十块钱吃肯德基,他犹豫了一会儿,只给了我十块钱,叫我买包子,还说万一被他家里人知道就不好了。我又生气又失望,原来,我已经不是他家里人了。从此以后,我对他再也不抱希望。”
燕柔百感交集,只能安慰他。
来吊唁的客人开始多了起来,大家好像都得到了某种默契,绝口不提邓强的父亲,只是变着花样夸他母亲的坚强、能干。在客人的围观中,孙宝兰哭得更加的卖力了,但是由于哭的次数太频繁,她的内容创作素材又太少,不得不重复唱着那几段:“……母亲驾鹤往西去,孝子深情成追忆;母亲待我多不易,一针一线拼家底;……”
贾正一能放的音乐也只有那几首:《烛光里的妈妈》、《真的爱你》、《听妈妈的话》、《念亲恩》、《懂你》、《天之大》,中间插入《大悲咒》和哀乐。
燕柔说:”你挑的这些音乐,我咋感觉是在过母亲节。“
贾正一无奈地摊手:”这可是邓强要求的。“
孙宝兰哭累了,不无感慨地说:“哎,一点也不能提父亲,这很多故事都讲不了,搞得好像这个邓强是单性繁殖的一样。”
贾正一说:“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爸,我也不知道怎么描述他的存在。”
燕柔说:“但是事实上很多夫妇即使不离婚,也是女方一个人丧偶式育儿啊,爸爸只要出个精子,坐享其成就好了。更何况还是这种抛妻弃子的,那女人就只能啥都自己扛。现在儿子长大了,有出息了,母亲却死了,一直缺席的老爸却出现了,你说他到底是良心发现了要来祭奠老婆,还是来坐享其成要儿子养老的呢?”
贾正一偏着头想了很久,“我爸不是这种情况,我想不出来。但是,如果有一天我也在街上偶然遇见了他,我很难想象,我到底有没有勇气去认他。”
“为什么?你是怕失望,对吗?就像邓强一样。”燕柔望着他。
贾正一夸张地叹了口气。
孙宝兰结束哭丧,累得筋疲力尽。坐在燕柔旁边狂喝着水,说:“哎,实在是没词唱了,我刚刚都在背歌词了。”
贾正一恍然大悟:“我说咋你这唱词这么熟悉呢,什么’’我曾经有太多的问号,为何别人在那看漫画,我却要学画学琴学书法’,我还在想,你哪想出来这么具体的内容,原来是在改周杰伦的《听妈妈的话》的歌词,原句是’小朋友 你是否有很多问号,为什么 别人在那看漫画,我却在学画画 对着钢琴说话’”贾正一竖起大拇指,“牛啊,你已经把哭丧整成rap了呗。”
孙宝兰低声地“嘘”着,”谁叫你老放那几首歌的,我刚刚学会的“,她叫燕柔过来,“我嗓子都冒烟了,给我买点润喉糖来。”
燕柔点点头,向街尾的药店跑去。没想到,刚刚走到药店,她吓了一跳:邓强爸竟然坐在药店旁边的街心花园里啃馒头!
她走过去,“邓大哥,你咋在这儿呢?”
邓强爸尴尬地低下头,“我能去哪啊,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了。”
“啥?”燕柔吓了一跳。
原来,邓强父亲在半年前就被情人赶出来了,原因是情人的儿子要结婚了,邓强这个没“名分”的人只能给情人的儿子媳妇腾出位置。
燕柔怔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支支吾吾地说:“这……那……”
邓强父亲又说:“其实也不止因为这个,还因为,我得了肝硬化,现在不仅找不到工作,还每个月都要吃药,她就是嫌我不中用了,变成拖油瓶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皱着眉头按着自己的右腹,“看,又开始痛了。”
“你没事吧?”燕柔忧心地问。
他咬着牙,硬撑了一会儿,好像缓解了一些,继续说:“我知道她对我有怨气,因为这么多年,我跟她只是同居,也没有领证。但是,我是因为跟邓强他妈始终不同意跟我离婚啊,我爸妈也不许我离婚,我就只有这样了呗。那几年,我还能挣钱的时候,我每一分钱都上交给她了的,给他们娘俩生活,现在我没利用价值了,就要把我赶出来。太没良心了。”
燕柔说:“你……帮你情人养家养孩子?”
他露出些许的愧疚:“是啊,他们当初说好将来帮我养老的嘛。妈的,现在说赶就赶,没良心的东西。毕竟不是亲生的。可是亲生的娃,现在又不认我,我能去哪?我干脆就睡这个街心花园算了,这几天去吊丧的人来来往往都能看见我。”
“别,别,别!”燕柔连忙摆手,“我觉得吧,你儿子现在应该是又伤心,又在气头上,可能过两天就好了,到时候你们坐下来谈,把话都敞开聊清楚,问题总能解决的嘛。”
他把馒头塞进嘴里,拍拍身上的碎屑站起来,“那我现在就去跟他谈。”
结果,两人还没抵达现场,就被邓强远远地看到了,他气冲冲地走过来,挡在父亲面前,说:“你想怎样?不是叫你别来打扰我妈的清净了吗?”
“我……”邓强父亲刚刚跟燕柔商量好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想给你妈守个夜。”
“不用了。”邓强从包里摸出两百块钱,“你要是今天不想走,看见那边那个宾馆没有?我招待你住一晚上,远远地守我妈,心诚则灵,好不?就是别来我家。”
邓强爸愣了片刻,竟然接下两百块,头也不回地走了。
燕柔目瞪口呆:真的就这样走了?
邓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对燕柔严肃地说:“你要是再带他来,我就不付你们尾款了。”
贾正一听到声音,走过来,不客气地说:”你凶什么啊?燕柔尊重你爸,是因为尊重你好吗?你对你爸什么态度是一回事,别人尊重你们邓家人是一回事。“
邓强似乎觉得无法反驳,说:”你们存好心,我理解,只是别绑架我。“
燕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有余悸。
贾正一颇有些难过,说:”他都不知道,有爸爸愿意认他,是有多幸福。“
燕柔有些受触动,她拍了拍他,”你自己过得不也挺好的吗?“
贾正一落寞地转过身去。
燕柔心事重重地在灵堂里整理桌子,孙宝兰看见了,安慰她说:“其实,我们这一行一直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要参与家属的家事。因为你只看到表面,不知道人家背后经历了什么。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人老了,看起来都善良,可是,谁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呢?只要没死,就没法盖棺定论。”
燕柔说:“我的看法相反。做了这么多场丧礼,我见得最多的就是后悔。很多人年轻的时候任性妄为,到老了孤苦伶仃,求助无门,要是在他年轻的时候有人提醒他就好了。很多人自称和家人老死不相往来,但是真正到了死的那一刻,说什么都晚了。这不就是做我们这行的意义吗?毕竟普通人不会成天经历死别,只有我们才这样,要是我们不用自己的经验去提醒别人,那我们做这行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仅仅是赚钱吗?那干啥不赚钱啊,非得吃这个苦头。”
孙宝兰惊奇地看着她,笑了:“你咋突然这么通透了呢?简直不像你。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了吧?”
“不是,我看到我爸了。”燕柔说,“当我想跟他和解的时候,他人已经不在了。”
此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理解了贾正一。
这时,门口停了几辆车,下来几个生意人模样的客人。坐在里面的邓强赶紧迎了出来,冲上去握手寒暄,把他们迎了进来,看起来,应该是他的重要客户。
这时,外面急匆匆冲进来一个人,也和这帮人并肩站立,烧香、鞠躬,并客气地坐在旁边。——竟然是邓强爸,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头发上抹了厚厚一层发胶,看起来格外精神。
邓强看到他,瞬间变色,但碍于几个重要客人在面前,不好发作。他低声给父亲递眼色,叫他快走,但父亲装作没看见。
来客环视了一下灵堂,说:“这灵堂挺气派的,邓总年轻有为,还是个孝顺孩子。”
邓强赶紧点点头,忙不迭地说:“应该的,应该的,谁不应该孝顺自己的父母呢?”
“是啊,我儿子很孝顺。”邓强爸冷不丁地坐到邓强身边,热情地对客人说。
估计邓强此刻内心都炸了,但是当着客人却不好说什么。抓住了这个机会的邓强爸便开始作起来,竟然指挥邓强,说:“呀,茶叶不够了,强娃,去买点好的吧?”
邓强“嗯”了一声,正想让燕柔去买,没想到邓强爸又说:“我儿子对茶叶可懂了,他去买最合适。”
客人也客气地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邓强爸又端起桌子上的糖和瓜子,招呼着左邻右舍,“来,来,来,大家都来吃糖,我儿子刚刚说大家平时照顾我老婆辛苦了,特地谢谢大家。”
左邻右舍欢天喜地地冲过来抓糖果和瓜子,一边吃一边看好戏。
邓强的脸上堆着极其难看的笑容,却不得不应对客户。
客户说:“没想到邓总还是个热心人啊。”
“哪里,哪里,都是应该做的。”邓强说,“王总,我这丧事办完,就立刻亲自去登门拜访,请你喝好茶。”
“不急,不急,慢慢来,孝敬父母最重要。”客户说。
好不容易把客户打发走之后,邓强的脸终于垮了下来,他转身看着做在灵堂里悠闲喝茶的父亲,把他的茶杯狠狠扔了出去。
他连质问这个人的兴趣都没有,指着燕柔问:“不是让你们别放他进来吗?不想要尾款了?”
燕柔百口莫辩:“不是啊,刚才那种情况,我不可能在你重要客户面前赶人啊。何况,你客户对你的印象还挺好了嘛。”
“就是嘛,”邓强爸接过话头说,“刚才要不是我夸你孝顺,那客户能那么赏识你?”
邓强又掏出钱包,数了一千块钱,拍在父亲面前:“那给你一千块钱的感谢费够不够?你住宾馆也好,包车回去也好,甚至拿去找小姐,我都没意见。”
父亲无动于衷。
邓强又拍下一千块钱,“再加点,请你离开这儿。你不就要钱吗?再不走,钱就没了。”
“不是钱的问题,”父亲慢悠悠地说:“我跟你妈没离婚,按理说,她的财产都有我的一半,这房子,应该有我的一半,我就应该回到这屋子来。”
大家顿时都惊呆了。邓强完全没想到父亲竟然提出这种要求,一时间无语凝噎。
“我在网上查过了,我跟你妈没离婚,结婚证也还在,我们就是法律上的夫妻,我就应该享有丈夫的权益,再说了,就算我们离婚了,我也是你的亲生父亲,只要我没死,你就赖不掉。”他低头不敢看邓强,但又壮着胆子大声地说。
刚才领了瓜子的左邻右舍又开始看好戏。
邓强怒极而笑,他转过身,向母亲的灵位鞠了个躬,说:“妈,你听听,你这辈子嫁的就是这种人。你这么多年都不离婚,心想绝不能便宜了这个王八蛋,结果呢?到头来,是又把他拽回来了。妈,你说你,你说你,你冤不冤枉啊?”
没想到,邓强爸也走过来,对灵位鞠了一躬,说:“菊花,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也知道,你就是故意不离婚,因为不想便宜了我,也不想便宜了那个女人。但是,我这么多年,遭的罪也够了吧。你既然不放我走,我如今也真的没法走了。”
“你放屁,你遭过什么罪?你吃香喝辣的时候,从来没想过回来,你遭什么罪了?”邓强怒道。
“谁说我没想过?”邓强爸说,“还有,不要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喊她,她叫胡梅,我认识她比认识你妈还早。只不过,我那时候穷,她家里看不上我,我才跟你妈结婚。你妈也没让我过什么好日子,我挣的钱全部拿给她,还要受气。”
“你怎么就受气了?你是上门女婿,住我外公外婆家里,我外公外婆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受什么气?”邓强说。
“你也知道我是上门女婿,寄人篱下,所以我才成天受气。我挣的钱给你妈,千叮咛万嘱咐,要把钱存起来,我们自己修房子搬出去。可你妈不肯,钱全部花掉,还说不够用。我他妈都快累散架了,你外公外婆还成天挖苦我没本事!”邓强父亲一脸委屈,“后来我又遇到了胡梅,她刚刚生下孩子不久,老公就死了,我看着心疼,就时不时去照顾一下。我这哪里叫吃香喝辣了?”
“你情人没老公,你就知道心疼,你走了,我妈没老公,你就不知道心疼?”邓强火冒三丈。
“我想过回来!”邓强父亲吼道,“你妈也想过让我回来!她还来找过我!”
“啥?”邓强略有吃惊,“我妈早就说了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还找你?你简直在鬼扯!”
“你妈当然不会告诉你了。“邓强父亲跺着脚说,”其实,你妈偷偷来找我过很多次,还给我买过东西,胡梅也知道。哎,别说你,我都搞不懂女人之间的事情。“
在邓强父亲刚刚出走的那几年,冯菊花是很不甘心的。她很快打听到了丈夫和胡梅的住处,但是第一次带去的不是礼物,而是一把菜刀,她扬言要和大家同归于尽。但是她到场时,丈夫不在,胡梅在厨房做饭,胡梅的儿子看见有“客人”来,先给冯菊花搬了个凳子,倒了杯水,然后到厨房去叫妈妈。就是这个搬凳子和倒水的动作,让冯菊花顿时失去了一决生死的动力,她和胡梅来了一场谈判:胡梅说,只要老邓愿意回去,并且回得去,她绝对不阻拦,但是,冯菊花以后吵架的时候,绝不能再动不动就让他滚了,他能滚到哪去,最后还不是就滚到我这里来了。然后老邓回来了,说:只要岳父岳母不再看不起他,并且让他自己修房子,他就回去。冯菊花回家跟父母一说,父母当然大为光火:这不整反了吗?没追究他在外面找女人就算了,还敢提要求。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问题成了一个死循环。一开始,冯菊花还偶尔带着水果蔬菜去找邓强爸,跟胡梅也只是嘴上斗两句,但是冯菊花依然会留下水果蔬菜,或者邓强爸的衣服,然后偶尔还会带回来两个胡梅送给邓强的糖果。后来,倒是冯菊花的父母看不下去了,叫冯菊花离婚算了。
冯菊花坚决不离婚,在跟胡梅一来一往之中,她跟邓强爸没说几句话,反而跟胡梅倒成了互相理解又互相敌对的“仇人姐妹”,两人说话表面客气,实际上又绵里藏针、话中带刺,说完就少不了体谅对方一个人带孩子不不易。胡梅觉得冯菊花就是个可怜的母老虎,把男人逼出家门,却死不认错。冯菊花认为,胡梅不算个狗男女,但也是个不要脸的可怜寡妇。两个人互相同情,却又终归都想成为赢的那一方。于是,冯菊花的策略便是:坚决不离婚,理解你们,但是绝对不成全你们。
后来的冯菊花,慢慢地,不再去看他们,而是开始努力打工,盘下铺面,做了一个辛苦但快乐的老板娘和学霸的母亲。而另一边,邓强爸把胡梅的孩子一天天养大,但依然没有自己的房子。相反,他每次和胡梅吵架,胡梅总是能威胁要赶他走:反正咱们也没结婚。
邓强爸就在这种看似齐人之福,实则两边都流离失所的状态中,慢慢变老,变成包袱,日渐郁闷,到后来成天酗酒,逐渐导致肝硬化,失去挣钱能力,然后被胡梅当成累赘,彻底被赶了出来。
邓强听了,沉思一会儿,问道:“你这么说,是啥意思?是想让我同情你吗?你至始至终也没回来啊,我妈还是一个人在吃苦啊。你的意思是,你想过要回来,但是我外公外婆不让你回来是吗?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你养了胡梅的儿子十几年,你应该去分胡梅的房子,让他们给你养老啊,现在你惦记起一张结婚证了?没门。”
邓强爸喃喃地说:“实在不行,咱们就法院调解吧。”
邓强一下子火了:“赶紧去!法院调解更好,每个月给你最低生活费,自己租房子去!”
邓强爸也索性不再唯唯诺诺了,他理直气壮地说:“我打听了,这房子是你妈一个人的名字,所以,作为丈夫,我也有一半的继承权,我不需要租房子。我也不需要一半,我就要一个房间就行了。咱们去法院,法院也不会不支持。”
邓强气得说不出话来。
燕柔赶紧说:“啊,我想起了,我们的上一个业务,你们情况差不多。要不,这房子的产权就按照你们协商的来分割,今后,房子要卖或是要租,都必须是两个人说了才算。”
邓强咬着牙说:“我明天就找人来估价,这种镇上的房子,值不了多少钱,我把你那间房子的所有权买了,你带着钱走,从此我们再无瓜葛。”
燕柔低声说:“法律不支持断绝血缘关系。”
邓强一巴掌拍桌而起,走了出去。
孙宝兰有些紧张,拉着燕柔说:”别人的家事,你掺和什么嘛。”
燕柔看着邓强的背影,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到镇上的河边。邓强抽着烟,看着跟来的燕柔,递了一支给她:“抽吗?”
燕柔摇摇头:“我不抽。”
邓强看着涛涛的河水,说:“我小时候,每次心情不好,就坐在这河边。心情好的时候,也来这河边,摸螃蟹,摸螺蛳,一旦被我妈抓到,就少不了是一顿打。有一次,她边打我边哭,说她只有我了,要是我出什么事,她可怎么活。哭完,她又给我糖吃。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她那天去了胡梅家,那糖还是胡梅给我的。你说,这世上的事情,怎么就这么荒唐。”
燕柔说:“干我们这行的,这种事情见多了。以我的经验啊,就算你真的把他那部分产权买下来,房产证上只写你一个人的名字,将来,等你爸把钱花光,没地方住,没钱吃饭,他一样还是只能回来找你的,那时候啊,更麻烦。所以,我劝你,不要意气用事,得理智地想个法子,妥善地安顿你爸,才是正事。”
邓强笑了笑,看了燕柔一眼,“你以为我不知道?血缘这东西隔绝不了,你以为我不懂?我就是不想看到他,我宁愿给他几万块钱让他从我面前消失几年。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燕柔叹了口气,“直什么啊直,人是会越来越老的。你想,他现在已经肝硬化了,一个人在外面,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病情加重怎么办?到头来还不是你兜着?我要是你啊,我会想想,到底要怎样才能和解。”
“和解?”邓强有些激动,“你站着说话不要疼。是他欠我,我又没欠他,他求我原谅我还要考虑呢。和解,你们这些人,未经他人事,莫劝他人善。”
燕柔沉吟片刻,“想当初,我跟我爸就是这样,我赌气好几年,一个人在北京工作,一个办丧事出身的,去北京给别人办婚礼。等到再次见到我爸的时候,他都躺在棺材里了。我特别后悔,虽然嘴上不说。”
邓强听了,又摸出一支烟,默默抽起来。
燕柔悄悄离开,快速来到灵堂,她看见邓强爸正在那里狼吞虎咽地吃花生和饼干。她知道,他是饿了。
她走过去说:“邓叔,我有点饿了,咱们去吃碗面吧?”
邓强爸犹豫了一下,说:“我就吃这个就行。”
她说:“没事,我请你。”
在面馆里,她看着邓强爸狼吞虎咽的样子,有些心疼。
她说:“邓叔,如果邓强真的要买走你的产权,你愿意吗?”
他仰头把面汤喝完,抹掉嘴边的油,说:“我不会要他的房子的,我只是想要个住处。谁会跟自己儿子争财产啊,我死了,我那部分房子还不是他的?我现在,这不是走投无路了嘛。他还要逼我,跟他妈一样,这辈子都在逼我,以前跟他妈吵架的时候,动不动就叫我滚出她家。我能去哪?作为上门女婿,本来就活得够憋屈了,她还要逼我,我怎么活?我当初本来就不想跟她结婚。”
燕柔“嗤”了一声,“哼,什么不想结婚。你那么不愿意的话,那你又为啥要跟人生娃呢?你妈拿刀架着你脖子逼你上床的吗?邓强是单性繁殖的吗?”
“这……”他一时语塞,“既结都结了,那还不就只有认了。”
燕柔说:“你看你,婚姻的便宜要占,责任却不想担,你怎么让你儿子甘心孝敬你嘛。”
他想了想,好像无力反驳,嘟哝半天:“其实,我想的也不是回来赖着他,我想的是,我承认自己错了,我也不要他一分钱,毕竟我这么多年没照顾他,我现在就是来补偿的。我什么都没有,能补偿的无非就是好好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当个好父亲。他要是看得起我,我去他公司给他守门都行,我不要工资,只要他让我给他做饭,当着大家的面能叫我一声爸,我就满足了。但是,也要他接受我才行啊。”
燕柔点点头,“我懂了。”
两人吃完面,慢慢踱步回了灵堂。
没想到,邓强已经早早地在灵堂里等着了,好像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看着父亲,说:“我决定了,你既然要住这儿,就住吧,我也不收走你的产权,但是你只能住一个房间,小的那一间。剩下的房间和铺面,我用来出租给别人。你的那个房间,不能租,也不能卖。我每个月给你800块钱,丰俭由人。”
孙宝兰低声说道:“让租客住一大半房子,老爸只住一间,这不是故意羞辱人嘛。”
没想到,邓强竟然点头答应了,“没问题,没问题,我绝对不打扰租客。”说完,提着东西,兴冲冲地就上楼了。
燕柔长长地叹了口气。
午饭时间很快到了,大家正在吃盒饭的时候,只见邓强爸突然端了一盘菜放到儿子面前。邓强一看,竟然是两个硕大的狮子头。父亲讨好地笑着:“很久没做了,你尝尝,你尝尝,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大家都有菜哈,等等我去端。”说完,他兴冲冲地进厨房端菜去了。
邓强咬了一口,眼睛湿润了,他扔掉筷子,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哭了:“怎么是这个味道,怎么是这个味道。”
邓强说,小时候家里很穷,父亲挣钱不多,但是作为上门女婿,他什么家务都要做。他最拿手的菜就是狮子头,秘诀是其中的荸荠粒,又脆又香甜,那时候再没钱,他都要完成这个独家秘方,只为了儿子高兴。
“自从他走后,我就再没吃到过,因为我妈不会做。”邓强止住眼泪,“烦死了,我怎么就是狠不下心啊,妈!”
说完,邓强走进屋,帮父亲端菜去了。
燕柔看着他的背影,对着邓强母亲的遗像笑了,她说:“冯阿姨,不用担心你儿子了。”
孙宝兰后来的哭丧词终于增加新内容了,“……父亲一去十几年,如今归来小团圆,是非对错天在看,余生来偿父子缘……”
賈正一拿着一把萨克斯吹奏了起来,燕柔觉得曲风怪怪的,后来终于听出来了,他吹的是周杰伦的《以父之名》。
“Rap你都能吹出来?”燕柔惊呼道,“高人。”片刻后她觉得不对劲,“喂,那个’父’不是父亲的父,是天父的’父’啊~~”
贾正一一听,把调子往上一拉,又变成了《听妈妈的话》。
燕柔不无感慨地想:我们的歌曲里,对父亲的歌颂比起对母亲的歌颂,真是少之又少啊,或许父亲真的很难做好。
她又低声对贾正一说:算了,还是继续奏《以父之名》吧,让神宽恕众生的罪也是好的,阿弥陀佛。
贾正一由吹起了《以父之名》,只不过音响里放的是《大悲咒》,二者竟然相得益彰。
晚上,燕柔独自走到河边,看着潺潺流动的河水,肩膀冷不丁被拍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转身看,是贾正一。
“想你爸还是想你妈了?”贾正一说。
燕柔摇摇头,“都不是。”
“那是什么?难道是——”贾正一坏笑着。
燕柔瞪大眼睛,生怕他说出一句“难道是想我?”
结果贾正一调皮地说:“难道是想跳河?”
“滚!”她一掌拍在他头上。
她严肃地说:“我是在想,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其实是这么复杂的。我们做子女的,以为父母之间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总是想去替他们做决定,但其实,他们之间爱恨交织,彼此拉扯。哪里分得清谁是谁非呢?我以前,是不是对父母的理解太片面了。”
贾正一说:“我不认为,就是两个人在一起,一定会患得患失啊,他们没有别的人可以选啊。爱得深切又得不到,恨之入骨又离不开,还能怎么办?我有时候都在想,我爸跟我妈在一起的那一晚,他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丝喜欢过我妈呢?我妈可能也这么想。”
燕柔看见他眼里充满迷茫,喃喃地说:“你多关心一下自己吧,别老想你那个爸了。”
“如果我见到他,你愿意陪我去见他吗?”贾正一突然说。
燕柔吓了一跳,脸微红,“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小说女主角的原型啊,我跟你说啊,我现在觉得我的创作已经渐入火候了……”贾正一滔滔不绝起来。
燕柔又翻个白眼:“书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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