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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渊薮


“我先将此事告知山长。”感受到这孩子的局促与不安,他柔和的牵了牵嘴角,“总能有个安顿下来的法子。”言讫,又抬手抚过他的头顶,春风化雨般,将他突如其来的惶恐、慌乱都抚平了不少。

  眼见着两人走远,老者踱回木屋,搬出了一只摇椅,缓慢的躺了上去。

  孩童感觉自己能活动了,却又愣是没敢动,于是略垂了脑袋,摆出一副自个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的模样。

  日光正盛,老者晒得颇为舒坦,一双眼要阖不阖的:“我还活着呢,传下来的规矩却被你们置若罔闻。”

  周遭安静得能听到花瓣落下的声音。

  “自从修练吐纳之术遇上了瓶颈,总是觉着胸口一股浊气,憋闷得慌。”孩童手指绞着衣衽,嗫嗫嚅嚅的,“只是偶尔出来排解则个,却是不敢刻意与他们亲近的……”

  “吱嘎,吱嘎”,摇椅不紧不慢的微晃着。

  “娘亲替我挡了雷劫,当时就飞灰湮灭,家也给劈没了。”他的嗓音里隐隐带了哭腔。

  老者的神态无甚变化,似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欲要成事,必然会付出代价。”

  他倏地止了哭,直怔怔的立于原地,如断了线的人偶。那些以往与母亲的对话在他耳边交织回响着:

  “娘亲,我好生羡慕他们,能习文、从武,还能游于肆。”

  “现下这般不好吗?修练很苦很累的。”

  “不要,我不怕吃苦!”

  “哎,好吧。若是遇到难关,娘会助你一臂之力……”

  日沉后,天空成了黛色,隐约现出了一撇月影儿。

  城内西街,一名穿着暮云灰净面杭绸直裰的中年男子背着双手,缓缓走入了银月客栈。

  大堂里飘着似浓似淡的酒香,几桌客人正饮着新送到的梅花酿。店小二手里托着油酥花生米、酱牛肉等下酒菜,脚步轻巧的从这桌绕到那桌,“来啰!”

  陶淮斜斜的瞅了门口一眼:“哟,今儿刮的哪门子的风,把纪大掌柜给吹来了?”

  纪禹良嘴角颤了颤,总觉得此人近来愈发的阴阳怪气,又不想与他计较,径自寻了一处安静的座位,撩开衣袍坐下了。

  “也给我温上一壶梅酒。”

  小椿儿脚不沾地的过来,取下肩头的抹布擦着桌面,脸也笑成了一朵花:“马上就好,还有纪爷您最喜欢的炒田螺!”

  “怎的就你一个在忙活?”

  “小筠儿跑堂时不慎崴到了脚,在院子后头敷药养着呢,倒是叫您见笑了。”

  他扬起衣袖,桌上多出来几颗碎银。

  “拿去,给他买点零嘴。”

  小椿儿的一把热泪差点盈出眼眶:“纪爷,难为您还惦念着小的们……”

  陶淮剥着一碟盐炒的黑瓜子,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

  夜色渐深,白日里还草木葱郁的后庭,此时黑咕隆咚的,偶有零星的萤光。

  沈钊独坐在小楼中,身影与周遭黑魆魆的景物融为了一体。数月的时光仿佛走得分外缓慢,让他感受不到任何的流逝。

  那时,她脸色仍泛着一丝苍白,口吻却是不容置喙:“这么多年,我只顾着自个儿,平白将你们给磋磨了。从今日起,且卸下这担子吧,愿意成家立业也好,做闲云野鹤也罢,都由得你们。”

  话音不大,却犹如一道惊雷,把他们几个炸蒙了。

  沈楠三个自是立刻表明心迹,惟愿永远追随,云云。而他僵立在原地,像座凝实的石雕一样。

  十几年的漫长光景,他无时无刻不是活在记忆的泥淖中,苟且偷生着,也蓄势待发着。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够重回故土,用仇人的血来洗刷屈辱,祭奠冤魂。

  如今,她轻淡淡的一句话,似是要将过往的一切都悉数抹去。然后,徒留他一人深陷在仇恨的渊薮里,继续着漫长的万劫不复。

  抬起视线,只觉烛光朦胧了她的表情,叫他有些读不懂。

  她却缓缓撇开目,不再看他。

  夜晚的巷子格外狭长幽深,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她大抵是不再需要他了,如此作想着,他略微提起气息,倏然离地,在沉沉夜色中往远方掠去……

  廊上,一盏小小灯笼驱赶了黑暗,接着传来一瘸一拐的脚步声。

  “您还未用飧吧。”小筠儿手里提了一只食盒,额头冒着汗,呼吸有些急促,“晡时喝完药便睡了过去,忘了时辰,还请原谅则个。”

  沈钊仍枯坐着,凝然不动。

  小筠儿翕了翕唇,轻手轻脚的踱到案几边,摸出个火折子,将烛火点亮。又从食盒里端出一碗还热乎的仔姜鸭丝面,并两道爽口小菜,替换掉几上那一碟子已经发硬的蒸米糕。

  “我晓得,您和陶掌柜是要做大事的。那,那您更得保重身子,不能总这般不吃不喝……”

  “当!”的一声清响,筷子敲在碗壁上,那叙叙的话音便戛然而止。

  “起先笨嘴拙舌的,何时变得跟小椿儿一样多话。”

  他木讷讷的退后半步,略垂了头。

  “十一岁了,上个菜也能跌倒。”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沈钊眼风扫过他那一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眉头微蹙了蹙,“明儿寅时起,你们几个跟我去练梅花桩。”

  他先是不可置信,紧接着,连声气都欢腾起来:“诶!”

  清早,郭氏正伺候着纪禹良更衣、盥面。

  “娘,我约了臻儿去放纸鸢!”门口的纱帘被高高撩起,纪萱穿了浅黄色窄袖上裳配绣嫩黄蕊兰裙,犹如那枝头上的黄莺,颇显俏丽。

  纪禹良把用完的巾帕投回铜盆子里,嘴角微沉:“没规没矩。”

  “您还未出门呀。”她瞅了下父亲的脸色,撅着嘴,避重而就轻,真如一只莺鸟般,飞到了郭氏的身后。

  “你看看她,半分淑女的样子也无……”

  郭氏抬手扶了扶发鬓上刻蟹爪菊纹的象牙梳篦,和稀泥道:“老爷,时辰差不多了。今儿起晚了些,朝食在路上将就着用罢。”

  小厮提着精致的酸枝木小提盒,已经站在门外头候着。

  纪大掌柜仰首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一甩衣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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