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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母亲(1)


载客三轮车在满是灰尘的乡间小路颠簸,“突突突”的摩托车声音,震得知夏耳膜隐隐作痛。

  这一路以来,刘明志大多望着窗外的风景沉默,偶尔会告诉知夏一些有关于他母亲的细节。

  知夏从他的三言两语中,隐约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两个邵阳的年轻人南下打工。因为老乡的缘故,两人走得很近,很快便喜结连理。

  结婚后不久有了爱的结晶。两个年轻人决定在家生产,等孩子长大一些再出去谋生。

  为人父母总是让人喜悦,只是这种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便抵不过麻将声音的诱惑。

  男人开始打牌夜不归宿,女人一个人照顾新生儿,面对男人的不上进颇有怨言,很快便爆发争吵并且越演越烈。

  在一次剧烈争吵中,男人不耐烦地推搡女人,女人往后退,不小心砸在新生儿身上。

  这个来到人世间还没满三个月的孩子,就这么夭折了。

  该去指责谁已经没有意义了。

  女人终日以泪洗面,男人酗酒夜不归宿,整个家庭摇摇欲坠,终日弥漫着压抑悲伤的氛围。

  男人打完一整宿的牌,头晕脑胀地回到家,发现自己大哥正衣衫不整骑在自己老婆身上。

  男人大吼一声,冲上前,拉开自己大哥,无视妻子的反抗一巴掌扇了过去。从此,男人褪去看对女人为数不多的怜惜,对她非打即骂。

  对于女人来说,丈夫的不信任和暴力让她日子分外难挨。她无数次想逃离,却被突如其来的二胎绊住了手脚。

  血缘纽带的孩子并没有让两人重归于好,男人甚至一度怀疑孩子不是他的。

  等孩子生下来,在丈夫又一次拳打脚踢和恶语相向后,女人终于不堪忍受,逃了出去。

  “你想把你母亲认回来吗?”知夏问。

  “不。”刘明志望着窗外不断倒退、被太阳晒得垂头丧气的梧桐树,良久才轻声说道:“我只是想最后看她一眼而已。”

  载客三轮车把他俩放在村口,就轰隆隆走了。

  知夏陪着刘明志站在盛夏中午的太阳下,脸皮被晒得火辣辣的疼。

  一眼望去,空旷的乡野,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等两人沿着干燥的黄泥路往前走,见一个女人弯着腰正在田里除草。

  哪怕农活再多,也很少有人盛夏中午劳作。

  知夏觉得奇怪,正想上前问路的时候,刘明志伸手扯住她,盯着女人沉默不语。

  “她是......”知夏看着刘明志的表情,难以置信地指着女人问。

  “嗯。”刘明志轻轻颔首,没有再说什么。

  “你从前来过?”

  “嗯。”刘明志不知道怎么回答,依旧无言。

  “什么时候?”

  “十岁的时候。”刘明志突然有了诉说的欲望。

  他从小被骂野种,孤独的时候最羡慕那些能被母亲搂在怀里的同龄人。

  他在邻居的电视机里看过,生日的时候虔诚许愿,愿望就能实现。

  他每年的愿望都是希望妈妈能够出现,能够像其他妈妈一样,视他如珍宝,在他孤独难过的时候,搂着他,轻声安慰他。

  在农村,男孩子十岁生日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哪怕家里穷没能力办席面,奶奶还是给了他二十块钱红包。

  他决定自己去实现愿望。

  他从左邻右舍的只言片语中探听出母亲的家乡,一个人拽着二十块钱出发了。

  他像是一个悲情的英雄,充满着雄心壮志,为着心中的理想不顾一切出发。

  为省路费,他求过售票员免票,趁司机不注意扒拉过三轮车,请求路过的货车免费搭载一程。

  百来公里的路程,对十岁的他来说无异于西天取经。但他心中怀揣着梦想成真的憧憬,丝毫不觉得苦与累。

  当他抵达母亲的故乡,得知母亲已经改嫁隔壁村,他又一路兴冲冲跑去。

  即将见到母亲的兴奋,让他把所有的现实问题抛之脑后。

  他即将跨进母亲生活的院落,却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拿着棍子,指着一个女人使劲叫骂。

  女人躲在一旁,搂着幼小的孩子瑟瑟发抖。旁边,还站着一位比他小一点的,敢怒不敢言的孩子。

  血缘的纽带让他知道,那个就是他的母亲。

  女人仿佛也有所感应,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去,不让他看见嘴角的淤青。

  仿佛寒冬腊月里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不应该出现在母亲面前。

  他不应该成为生活状况岌岌可危的母亲的负担。

  “你—”

  知夏有点想哭。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内心的悲怆,更不懂得该如何安慰刘明志。

  那个义无反顾、不畏艰难,跋涉千山万水寻找母亲的十岁小孩,已经死在母亲瞧见他的第一眼。

  知夏难以想象,一个十岁小孩,是如何满怀期待,跨越百来公里的路程,再伤心失望地折腾回去。

  痛苦和失望已经过去。刘明志看着劳作的妇女,并不出声。

  盛夏的中午让人分外难熬。

  知夏感觉背上渗透出来的汗水,正一条一条往下淌。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背后的皮肤上,让人分外难受。

  女人停下来,拄着锄头擦汗。

  等她擦干汗水,似有所感,朝知夏这边望过来。

  刘明志熟悉的轮廓让女人很惊讶,她放下锄头,情不自禁地往前走。

  “你—”

  女人指着刘明志,表情震惊,内心五感交杂,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想起过去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婚姻,没想到自己看都不看看一眼的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

  在女人的手即将触碰到刘明志的那一刻,刘明志退后一步,直挺挺地跪下来。

  他庄严肃穆地给女人磕了三个头,掏出身上仅有的一千块钱放在女人脚边,然后拉着知夏走了。

  “你—”女人拽着钱,冲刘明志的背影喊,想说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时至今日,她连自己孩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刘明志头也不回,决绝地脱离,他曾经日思夜想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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