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立春(六)
细柳亲眼看着他走了,山野间只有风吹林梢的簌簌之声,她轻轻吐了一[kou]气,抬手擦一把脸,转身顺着来的方向去。()
城中灯火通明,知鉴司与东厂的人几乎倾巢而出,就像之前搜捕姜變那样誓要里里外外翻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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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柳没找到惊蛰,她身体绷紧了一根弦,躲过诸般搜查,天刚泛起鱼肚白,她掠檐落在了自己的府院中。
突兀的喘息声传来,细柳下意识侧身[chou]刀。
“是我。”
靠在墙壁处的少年也不知藏在那片[yin]影里多久了,他还在喘息,满头都是热汗,几滴顺着鼻间淌下来,看着细柳手中雪亮的短刀,他还靠在那儿L没动:“你怎么不跟他一起跑?回来做什么?”
惊蛰语气有点微末的复杂。
“我为什么要走?”
细柳[chou]刀入鞘。
惊蛰东躲西藏跑了一夜,这会儿L连抬手擦汗的力气都没有:“我还以为你准备跟他一块儿L私奔呢。”
细柳握着刀柄的手一松,她在顷刻之间仿佛听见了那根弦骤然绷断的声音,那些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可以压抑的疼痛如山呼海啸般地兜头砸来,毫无预兆的,她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细柳!”
惊蛰吓了一跳,猛地起身,却被一双快跑断了的腿拖累,踉跄一下,一屁股坐了回去。
惊蛰忙吸了一[kou]气,赶紧又站起来挪到她面前去,细柳已经看不太清他了,很迟钝地想着惊蛰说的“私奔”两个字。
惊蛰骤然放大的声音惊动了来福,来福赶紧跑了出来,一见细柳浑身是血倒在地上,他瞪圆了眼:“大人!”
“惊蛰,大人这是怎么了?大人不是生病了吗?什么时候跑出去的……”
“还不搭把手!”
惊蛰骂骂咧咧:“你老妈子吗?屁话那么多?”
他们的声音仿佛离细柳很远,她像是才迟缓地想明白刚才那两个字,眼前一片模糊,天上的缺月也因为这种模糊而在她眼中变得圆融,她嘴唇翕动,低声喃喃:“没有……意义。”
一个将死之人,
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放走那只月桂树上的玉兔。
细柳强撑着在失去意识之前[jiao]代了惊蛰一些事,惊蛰转头就对外面冲进来送药茶的小胖子道:“你回宫去吧!”
“啊?”
来福愣住了:“为什么?”
惊蛰冷冷道:“细柳说了,让你回宫,去找你原来的主子,还有,今[ri]的事你不要往你那破本子上乱写,若是被人看到了,你就是自己找死!”
来福的脸一下煞白,他险些端不稳手里的药茶:“我,我……”
他脑袋空空,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露馅的。
“你回宫去,曹小荣虽说如今没什么大权势了,但你这么个小胖子,他应该还是有办法护得住的。”
惊蛰想着细柳说过的话,对他道:“若曹
() 小荣不肯保你,你就跟他说,是细柳请他帮这个忙。”
来福再傻呆呆,也总觉得自己感知到了点什么,他忍不住往里面望了一眼,鼻子忽然就有点泛酸:“大人她……惹祸了吗?”
“是啊,大祸。”
惊蛰看着他道:“大到谁跟她踩过同一块地砖,都是死路一条,小胖子,不想死就赶紧滚。”
来福像是被吓住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他忙问:“就,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大人吗?还有你,你是不是也很危险?”
惊蛰没料到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他着实愣了一瞬,随后他立马催促来福赶紧滚,来福嚷嚷着不肯滚,惊蛰追着他,踹了他屁股几脚,在他房里胡乱收拾了个包袱,连同来福跟那个包袱一块儿L扔出了大门。
做完这些,惊蛰累得够呛。
他喝了几碗冷茶,再看床上的细柳,她脸上青紫的脉络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浓烈,颈间的血管呈现出诡异的[se]泽。
她怎么就不干脆跟人私奔算了呢?
如果……
一定要死的话,她为什么不去做让她自己更开心的事呢?
惊蛰端着空空的茶碗,指节用力。
回来做什么?
管他做什么?管来福那个小胖子做什么?那么在意别人的死活做什么?
此时晨雾正浓,乾元殿中姜寰听到一夜过去搜捕未果的消息,大发雷霆:“马山,你诏狱是什么人都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吗?!”
马山也是一肚子苦水,他战战兢兢道:“陛下息怒,若是生人硬闯诏狱,那便只有有来无回的份儿L,可是……”
“可是什么?”
姜寰双眸微眯:“你的意思是是你们当中还有什么内鬼?”
魏千户吃里扒外,以死放走姜變一事是姜寰心中的一根刺,他总免不了疑心病发作,想要筛除所有暗藏异心的狗东西,为此,他这段时[ri]没少去掀朝廷里那些人的老底。
“……也不是。”
马山脸[se]有点怪,他慢吞吞道:“若不是有身份可以经常进出,怎会如此防不胜防呢?于东厂与知鉴司中人而言,诏狱可以说是第二个家了。”
“第二个家?”
姜寰正襟危坐,冷笑一声:“然后此人反手将家给炸了?”
“……启禀陛下,昨[ri]诏狱值守的人中,有人说见过细柳,”马山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但似乎,细柳还带了一个人进去。”
姜寰骤然听见这个名字,他眉心一动,片刻,他像是想起来明园中碰倒了刘吉递给花若丹那杯酒的女子。
“你是说,是她?”
这可真是令人意外。
“卑职不敢断言。”
马山满头冷汗涔涔,俯首:“当[ri]靠近最里面牢房的那间值房里值守的人,要么被炸死,要么被杀死,一个活[kou]也没有,再加上那个之前与细柳走得近的姓李的百户说,来人也许是易了容的,因为他发现那女
子脸上有一道遮不住的青紫胎记(),十分可怖?(),跟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也不露容貌,说是叫他们喝酒,进了值房却二话不说就跟他们动起了手,至于其他人,当时照明的烛火都被削灭,他们也没太看清脸。”
无论马山怎么问,李百户都一[kou]咬定绝不是细柳。
“卑职也让人去看了,听说是病了,卑职确认过,她的确在府里。”
马山说道。
马山拿不出什么证据证明细柳无辜,却也无法贸然下定论说此事与细柳无关,单凭那李百户嘴里冒出来一句“易容术”,是无论如何也站不住脚的。
马山等了好一会儿L,没听见皇帝有什么反应,他心里直打鼓,却听那位新帝忽然间像是又笑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此时外面忽然有了些动静,在旁的刘吉连忙出去查看,没一会儿L他便小跑着回来,神[se]十分怪异,他说:“陛下,陆雨梧回来了。”
“……什么?”
姜寰眼皮一动,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跪在一边的马山直接懵了。
“城门一开,守城的士兵就发现他就站在城门外,知鉴司的人去拿他,他也并不抵抗,戴上镣铐,跟人走了。”
刘吉低首说道:“他如今就在诏狱当中,底下人来报说,他否认救他的是细柳,也并不肯[jiao]代其他。”
听人说,那陆雨梧身上沾满露水,不知走了几程山路,脚上沾着湿泥,孤身在城门外等到城门一开,他便信步入城,自投罗网。
被夜里的动静惊扰到睡不着觉的半城百姓才从家门出来,就在道旁看着他任由人给他手脚戴上镣铐。
然后拖着沉重的铁索,走了几条街,重新被关入诏狱。
姜寰脸上神[se][yin]晴不定,半晌,他下令道:“既然如此,那便别等了,让他今[ri]就走吧,让徐太皓亲自押送,不容有失。”
刘吉一诧,让徐统领亲自押送?那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但刘吉并不敢说这些话,他想起来徐统领的身手。
若是徐太皓的话,只怕路上没有人能从他手里劫走陆雨梧了。
姜寰并非真信马山的话,什么易容术,那[ri]他在明园亲眼见到陆雨梧替细柳喝下那杯酒,他便敏锐地察觉到这二人之间也许有些关系。
先帝在去世前将什么都[jiao]代好了,包括紫鳞山,但这是姜寰第一次顺着乾元殿的密道去紫鳞山。
龙像洞中有些[yin]冷[chao]湿,那些从洞顶垂挂下来的长幔是湿润的,风吹不动,他有点厌恶这里,却还是坐在了那张榻上,居高临下地盯着阶下的玉海棠。
这是他第一次见这个女人。
父皇说,要善待她。
“玉海棠拜见新君。”
玉海棠垂首俯身,声音没什么起伏。
她没有下跪,姜寰拧起眉,神[se]倨傲:“把细柳[jiao]出来。”
玉海棠闻言一顿:“为什么?”
“为什么?”姜寰定定地看着她,“昨夜有人闯入诏狱劫走了
() 陆雨梧,你以为朕不知道她是谁吗?()”
玉海棠那双[yin]冷的眼里一丝情绪也没有,一时竟不出声。
姜寰被她这种悄无声息的傲慢一刺,他神[se]陡然一沉,霎时便要发作,但很快,他又想到这座紫鳞山存在的意义,以及蛰伏紫鳞山下,那些遍布四海的帆子,父皇的警示言犹在耳,他生生忍住这股暴戾,只是道:先帝曾说,你们程家世代效忠皇室,依朕来看,却是未必。()”
玉海棠抬起来眼皮:“陛下,我紫鳞山拱卫皇室,风雨百年,您却怀疑我程家的忠心?”
姜寰微眯眼睛:“你程家什么样,朕自然听父皇提过,而朕今[ri]也不是在说你,而是细柳,她犯下了大错。”
“陆雨梧不是回去了么?”
玉海棠不甚在乎:“再者,陛下到底凭何断定昨夜劫狱之人一定是细柳?”
“玉海棠!”
姜寰脸[se][yin]沉。
“陛下息怒,您若真想处置细柳,玉海棠绝不敢阻拦,但……”说着,玉海棠抬首迎上那位新帝危险意味极浓的目光,也许是因为他还太年轻,身上远没有建弘皇帝那份迫人生惧的气度,“您应该知道紫鳞山的规矩,若非先帝仁慈,海棠本该殉葬先主,而今程家只余海棠一人,海棠若死,程家绝后,细柳本是先帝选定的下一任山主,若她有不臣之心,先帝又怎会将这重责[jiao]予她手中?”
姜寰脸[se]骤变,他一下站起身,目光扎在底下玉海棠的身上,这个女人就像这个龙像洞带给他的感觉,[yin]冷至极,令人满背寒芒。
怒气在胸膛起伏,姜寰忍了又忍,拂袖离去。
玉海棠在阶下肃立,看着姜寰被人簇拥着往甬道里去,她脸[se]陡然沉重许多,转身出了龙像洞,在中山殿中唤来弟子:“惊蛰呢?将人带回来了没有?”
女弟子不敢说话,躬身颔首。
玉海棠闻言,立即下令:“封住山门,任何人不许进出。”
宽敞的石室里熏有艾[cao],石壁上凿出窄小石台,上面点满了一盏又一盏的蜡烛,整个石室被照得明亮,仿佛少了几分[chao]气。
细柳勉强睁开眼,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挪动手脚,像有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在她的身上,要碾碎她的骨与[rou]。
石床边有一道人影,莹白的衫裙如雪,那乌黑发髻间一朵白海棠如沾雨露,细柳还没看清她的脸,先听见她那道[yin]冷的,刻薄的声音:“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新帝你也敢得罪,怎么?你是铁了心不要这条烂命了?”
细柳反应了好一会儿L,干裂的唇翕动:“您都说了是烂命,要与不要,都由不得我了。”
玉海棠像是呼吸乱了一瞬,
她声音里很快裹满怒气:“我就是这样教你的吗?教得你这样自暴自弃?”
细柳静默不言。
玉海棠审视着她那张快被青紫脉络爬满的脸,若是常人看了这张脸,一定会以为是什么恶鬼现世,太诡异,太可怕了。
这是蝉蜕癫狂求死的前兆,
() 是蝉蜕正在折磨虐杀它的宿主。
六七年前,玉海棠也见过一回。
“你为什么要救陆雨梧?”
玉海棠向来[yin]寒的眉目竟没有显露一点对于细柳这张可怖的脸的一点厌恶,她凝视着细柳,咄咄[bi]人:“你不肯让乌布舜告诉他实话,如今他还不知道你快死了吧?为了这么一个男人,你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玉海棠冷声:“你喜欢他,是不是?”
细柳浑身筋骨都好像断了似的,她的手脚已经肿得不像样了,蝉蜕在她身体里疯狂冲撞,她本能地用自己的内息抵抗,玉海棠笃定的声音都化作她耳边尖锐的鸣叫,刺痛她的耳膜,耳廓里流出血来,她的睫毛颤动一下。
良久。
“我不是为他而死,”细柳的声音嘶哑而微弱,“我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后悔,仅此而已。我一直想要活下去,无论在您眼中我是什么,我自己珍惜我自己的命。”
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体,蝉蜕是个怪物,它遵从嗜血的本能,已经开始一场针对她的虐杀,若她还可以活得下去,她一定不会贸然劫狱,因为只要她还可以活下去,她就还有时间寻求更好的办法。
可是,她感觉得到,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
玉海棠猛然一怔,哪怕这个躺在石床上的女子已经被蝉蜕折磨到气息微弱,好似残灯将熄,她也仍旧感受到了细柳那一分绝对旺盛的,不屈的,生命力。
那是死亡也不能湮灭的东西。
“有时,我会想,为何您从来都对我没有好脸[se],我却还是对您有一种,隐秘的,模糊的,亲近的感觉……”
细柳艰难地喘息,尽量吐出每一个字。
这一刹,玉海棠的脸[se]骤然有了变化,像是扭曲了一瞬,她紧盯住石床上的女子,只见她睁着那双眼,血[ye]浸透她的眼瞳。
“为什么舒敖要对我好,为什么雪花要对我好,”细柳嘴里淌出血来,她的声音变得有点模糊,颈间青筋鼓动,“更重要的是……您为什么要用胧江墨作假,骗陆雨梧,也骗我?”
嘴里更多的鲜血涌出来,她满目血红,已经看不清床边的玉海棠,却还是本能地循着她的方向:“在江州,我心里就有一个感觉,只是我的脸……是我无法逾越的那道鸿沟……”
“可是,”
她眼睫都沾满了血珠。一直以来,压在心里最深处轻易不敢触碰的猜测与此刻疯狂的翻涌,她颤着声音,“可是山主,真的很奇怪……为什么我第一次看到汀州那座巡盐御史府会想哭,为什么我可以在明园里来去自如……为什么,我那[ri]第一次去陆府吊唁,却觉得陆府的砖瓦[cao]木很[shu]悉……哪怕无人领路,我亦……亦可以找得到陆雨梧……他的祖父死了,我……也好难过,从来没有那么难过。”
细柳嘴唇颤抖,她的意识已经快被蝉蜕击溃了,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声音来,“我觉得,我好像是——”
“周盈时。”
话音倏落,细柳一双血红的眼闭起
,血珠顺着她的眼睑无声滑过她的脸颊,玉海棠像是被钉在原地,她眼中有不敢置信,有痛,有惊疑,杂陈[jiao]织,如利箭刺穿她的心脏。
忽的,一阵步履声传来。
玉海棠猛地抬头,只见是大医乌布舜,他手中捧着一碗虫茶,还拿着一卷针灸袋,腰间挂着一个香囊。
“芷絮。”
乌布舜几步走近,他看见床上那女子七窍流血不止,颈间单薄的皮肤下,一样东西疯狂鼓动:“你还不明白吗?”
玉海棠说道:“……我要明白什么?”
乌布舜看着她,忽然一声浅浅地叹息:“你以为这个孩子对你的尊敬是基于一种惧怕,是基于你手中有可以缓解她痛苦的良药,但其实不是,她对你的尊敬,是出自她对你的那种血缘关联的亲近,我们苗地的人都相信这种天生的联系,这便是情,哪怕你不想承认。”
乌布舜在外面什么都听到了。
玉海棠双手紧紧攥握起来,她惯常[yin]寒的眉目仿佛无法承载这样因为血缘而滋长起来的一分温情,她想不通:“我那么对她……”
她神情是冷厉的:“整个紫鳞山没有比她受罚更多,更狠的人,我厌恶她,嘲讽她,是我让她别奢望做一个人,是我告诉她,她只配做一把刀……我踩碎她的尊严,让她活成这样,她凭什么对我……亲近?”
乌布舜想了想说:“记得平野跟我说起过,你妹妹芷柳也与你亲近。”
玉海棠紧绷下颌。
乌布舜仿佛一瞬点醒了她,她看着床上的细柳,果然慢慢地涌上来那种[shu]悉感,作为程芷絮,她从来没有对程芷柳有过一分好颜[se],但哪怕是这样,程芷柳也始终围绕在她身边慢慢长大,叫她姐姐,也从来不肯离她远一点。
哪怕临终之时,程芷柳也仍不忘要丈夫周昀代笔,[kou]述一封给姐姐芷絮的信,作一个正式的告别。
这对母女,为什么……要那么相像呢?
“芷絮,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乌布舜那双眼睛里满是复杂:“当年舒敖将盈时亲手从南州救回来,你因此而受了先帝的惩罚,身受重伤,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你与平野想要保住这个孩子实在不易,若没有蝉蜕,你就只能亲手处死她。”
“但她那么小的年纪,哪怕是蝉蜕幼虫她也承受不住,可平野说,你们没有办法了,只有这条路,才能为她换回一点生的可能。”
那是乌布舜收到的,最后一封苗平野寄回苗地给他的信,因为玉海棠重伤未愈,而她所学武功于女子而言[yin]寒至极,她因受伤而压制不住那股[yin]寒之气,苗平野为此常常运功帮她缓解,却不料,他反被这股[yin]寒之气邪侵入体,受了严重的内伤。
“若不是他受了内伤,那么他将一身功力传给这个孩子之后,也就不会死。”
这亦是乌布舜心中的痛。
他甚至没能来得及从偏远的苗地过来见平野最后一面。
“谁让他那么做了?!”
玉海棠像是
被这个名字刺痛,她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他若不救这个孩子,难道让你去救?”乌布舜摇了摇头,“他是我养大的,我明白他的善良,他舍不得你,也真心心疼这个唯一与你血脉相连的孩子。”
“我根本不需要他这样!”
玉海棠抬起一张脸来,眼睑竟然有些泛红,语气却冷极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自作主张。”
她曾以为苗平野不会死。
因为他从来没有跟她坦白过他身上的内伤。
她恨他的欺骗。
乌布舜沉默片刻,他的目光再落到石床上那女子身上,说:“你如今功力深厚,内息平稳,哪怕将一身功力用来为她压制蝉蜕,想来也暂时不会危及你的[xing]命,但今[ri]的蝉蜕已不是当年的幼虫了,它长大了。”
乌布舜看见细柳颈间那块皮肤底下癫狂的东西:“这本是她与蝉蜕的殊死一战,但她太虚弱了,这场战争也就成了蝉蜕单方面对她的虐杀,她不一定能扛得住,平野从前可以保住她,但如今你却不一定还能保得住她,即便如此,你也要一试吗?”
这世上,还没有人可以扛得住蝉蜕成虫对宿主疯狂的恨。
细柳起初觉得自己很冷,后来又觉得自己五脏六腑仿佛充满了燃烧的烈焰,这种滚烫的热意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在丹田沉下,又积蓄起更猛烈的火光,无形中顺着她的血脉绵延,阻挡着蝉蜕的进攻。
混沌中,她好像听见一道声音先喊她“细柳”,又唤她:“盈时,不要睡,那怪物才是弱者,它没资格主宰你的[xing]命,你不要输给它。”
体内的烈火灼烧出的滚烫燥意慢慢烤干她脑海中弥漫的雾气,她竟然可以随着这道声音慢慢看清它的主人。
同样的石室,同样的石床,他双腿盘坐在她面前,双掌与她相对,年约三十来岁,拥有一张英朗坚毅的脸,略深的肤[se]更衬他的那双眼如天上雄鹰的眼睛一般锐利而明亮,他剃去双鬓,用一条深[se]长巾盘起发辫,一只耳垂上坠着雪亮的银饰。
“师父,我很疼,我是不是快死了……”
她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虚弱而哽咽,那竟然是她自己的声音。
那个男人略微一抬下巴,耳边的银饰就随之而动,他说:“你不会死,我,还有你姨母,不会让你死。”
“姨母?”
她艰难开[kou]:“谁是我的姨母?”
男人说:“是谁都不重要了,连我也不那么重要,你会忘记自己叫什么,也不会记得自己的过去,这是我们保护你的唯一办法,我盼你将来也最好不要执着于过去,细柳这个名字你如果不喜欢,你也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喜欢的,叫什么都好……”
他用那样温和而复杂的目光看着她说:“反正都是你自己。”
很久很久,
画面变得模糊起来,她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了,只能感觉得到他温热而宽厚的大掌抚过她的发顶。
他的声音变得疲惫而虚浮,像
是深深地叹了[kou]气,说:
“细柳,师父走了。”
细柳心中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慌乱,她喊了声“师父”,一双眼骤然睁开,血红充盈着她的视线,她隐约看到面前盘腿坐着一个人。
女人的身形,模糊的轮廓。
她那一双冰冷的手正贴着细柳的掌心,细柳后知后觉,感受到从女人掌心源源不断输送至她体内的霸道内力。
那[yin]寒的气息,已经将她冻僵了,她看不见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结出薄薄一层寒霜。
“不要动。”
像是察觉到她手指颤动了一下,玉海棠冷声告诫。
乌布舜一直在旁,见细柳有了些意识,他赶紧道:“孩子,为防止蝉蜕在你身体里乱窜,我用紫杉木刺扎在你各处关节,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要乱动,来,喝一[kou]虫茶,尽量让自己清醒些。”
说着,乌布舜走近,喂了一[kou]虫茶给她。
细柳干裂麻木的嘴唇仿佛因为这[kou]温热的虫茶而有了些知觉,却因为满目的血红而依然看不清对面的人:“您为什么……要传功给我?”
她勉强维持着清醒,唇齿僵硬到说话都艰难。
玉海棠冷笑一声:“当然是为了折磨你,我的武功天下人想要,却又不敢要,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承受不了这种非人的严寒。”
她一如往常,那样尖锐刻薄,冷漠无情。
“您是姨母吗?”
忽然听见这样一道嘶哑的声音,玉海棠脸上[yin]冷的神情骤然一裂,她一下抬眼看向面前的这个姑娘,血珠从她眼睑滴落,弄脏她被乌布舜擦干净的那张脸。
乌青的脉络占据了她整张脸,她不像个人,像是被囚在地狱里的恶鬼,那双眼赤红,耳里也都是血。
哪怕嘴里都是血,她也仍要问:“您是我的……姨母吗?”
玉海棠像是被冰刺炸穿了心脏,她喉咙发紧,眼睑竟然一瞬间不受控地泛起酸意,无论她怎么压也压不下去这股酸胀。
玉海棠抿紧苍白的嘴唇。
蝉蜕天生桀骜,不肯轻易沦为人的附庸,它的疯狂源于它对宿主的厌恶,甚至轻蔑,而输送内力便如同是在人的经脉当中放一把大火。
只有深厚的内力,才能烧起来那把烈火,烧得蝉蜕一时生惧才好,只要它生惧,才算勉强跨过这道生死难关。
对于蝉蜕成虫而言,这把火更需要无比深厚的内力才可以烧得起来。
细柳觉得自己血管都是烫的,她仿佛感觉到那个怪物在她的颈间颤动,像是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烈火给暂时困住了手脚。
与此同时,她脑海里的雾更淡了,一帧一帧的画面纷至沓来,有时是漫天大雪,有时是繁花时节。
有时是在一座[cao]木葱茏的园子里,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将年纪小小的她抱在腿上,给她看一幅图。
她记起来,那座园子叫做茏园,而那幅图上,是明园。
在案角边哭的那个小孩,
她也看清他哭得湿漉漉的那双眼睛。
还有那棵山枇杷树。
她想起来上面刻着她母亲的名字,程芷柳。
一个雪天,她爬上山枇杷树,哭着不肯嫁给父亲好友的儿L子,后来她摔下去,砸在那个小孩的身上。
那天,她生病了,发热症。
他一个人在雪地里待了很久,又跑到她的房中,用冰冷的手贴上她滚烫的额头。
如此反复很多次。
她以为那是作弄,所以很烦他。
可是第二天她退热了,他却没有出现。
她有点不情不愿地问了声父亲。
“你还问呢?你昨[ri]胡闹,秋融那个孩子昨[ri]在外头玩雪,都以为他贪玩,谁也劝不住,哪知道他是为了给你退热,手都冻伤了。”
父亲扶额,有点头疼地说:“你要是好了,就赶紧跟我去陆府看看他去。”
她虽然不喜欢爱哭鬼,可是心中觉得自己毕竟误会了他,多少还有点愧疚,第二天喝了汤药,就跟父亲过去了。
他好像病得比她严重多了,嗓子都咳哑了,见她来了,只是弯起眼睛对她笑了一下,并不说话。
“谁让你给我退热的?”
她有点别别扭扭地挪到床前去,嘟囔着:“我多喝几碗药,也就好了。”
但是,她还真的很讨厌苦苦的汤药。
小孩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双清润明亮的眼睛看着她,抬起手在床沿轻轻一拍,像是请她坐下。
她一点没不好意思,一屁股坐下去,隔了会儿L,她有点不自然地道:“我爹说你手冻伤了,伤哪了?”
他抬起来一只冻得肿肿的手。
她看了一眼,发现他手腕内侧一道红痕,还有些肿,因为是冻伤的,他这只手一直不肯放进被子里暖着,那样只会[yang]得厉害。
她歪着脑袋看了那道红痕片刻,说:“好像月亮啊。”
一道绯红的弯月。
尘封的记忆如同被这一场绵延炽盛的大火熔断了枷锁,汹涌而来,不断充盈在她的脑海,刺痛她的头皮。
那些作为周盈时的,又或是作为细柳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割裂着她的记忆,她记起父亲被斩首的那[ri],侯之敬原本是救走她的人。
但后来,也是这个人将她推到南州的绛阳湖中,要溺死她。
从那以后,她成为了细柳。
有一位山主,还有一位……师父。
“师父说,”
无数记忆纠缠着细柳这颗坏掉的脑子,剧烈的疼痛几乎牵连着她五官都在[chou]痛,细柳不知不觉,满眼睑的血红都被泪意冲淡:“我……有一个姨母。”
过往记忆尽数蜂拥而至,但很快,细柳感觉到那只怪物在她颈间那块皮肤下焦躁地顺着血脉往上,她的那些记忆就如同它最美味的食物,它撕咬起来,像是要将她好不容易记起来的东西拆吃入腹。
细柳浑身紧绷起来,她本能地抗拒
,然而越是挣扎,她的每一根血管就越是鼓胀,乌布舜看她颈间血管不对,脸[se]一变,忙道:“孩子!快别想了!再这样下去你很快会死的!”
至此已是整整三个时辰过去,玉海棠乌黑的鬓发几乎结满冰冷的寒霜,她身上笼罩凋敝的寒意,一身的功力都输送到了细柳的身上,她的脸[se]更加苍白,疲惫极了,一手抓住细柳的衣襟,她冷冷道:“你能记起那些东西,是因为那是蝉蜕给你的回光返照,不要再舍不得那些记忆。你若能活下去,所有的一切,你依旧会忘干净。”
说罢,玉海棠一把松开细柳,接来乌布舜手里的一碗热虫茶勉强喝下去,总算感受到一丝暖意,她下了石床,转身[yu]往外面去,可走出几步,她又忽然定住,转过脸来:“我给你我全部的功力是为了让你担起紫鳞山的重任,你若敢死,我绝不会放过陆雨梧。”
哪怕是玉海棠一生的功力,也并不能真正地压制住那只蝉蜕成虫,接下来才是细柳与蝉蜕之间真正的较量。
细柳倒在石床上,白霜凝结在她的眉头,甚至染白了她的睫毛,但她感受不到所谓彻骨的冷,只有顺着她的丹田熊熊燃烧的烈焰。
她闭起眼,仿佛在黑暗中与那个怪物相视。
它始终蛰伏在她的血[rou]里,用那双[yin]寒的眼,轻蔑地审视着她,没有人类可以主宰它这只高傲的怪物,它厌恶人的软弱,亦不能接受自己竟然要依附在这样的宿主身体里。
可是没有了宿主的气血,它只能死。
它索[xing]疯狂地毁灭一切,先虐杀这个可恶的人类,再死在她的血[rou]里。
烈火熊熊,它与细柳无声对峙。
它疯狂地撕咬,要她痛,要她生不如死,要她明白她不配做它的主宰,细柳在冗长的对峙中身体紧绷如弓,它仿佛在嘲笑她,顺着她的血脉再往上,它露出尖利的獠牙,就吞噬掉她原本的名字,所有的过去,以及连此时此刻她都要留不住。
可是凭什么?
细柳蜷缩起身体,用尽全力,不顾那个怪物锋利的齿牙,抢回一点残缺的画面,那是月夜山野,有一道声音对她说:
“你要好好与你身体里的那个怪物对抗,没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运,它也不能。”
蝉蜕被她彻底惹怒。
它在她的皮[rou]底下疯狂啃咬,无声叫嚣,细柳丹田烈焰四卷,她浑身仿佛都要被这一场大火烧成灰烬了。
她猛然睁开一双血红的眼。
玉海棠不在石室里,乌布舜好像燃了什么香,他此刻在石室外面对几个弟子[jiao]代着什么,细柳听不清,但那些声音可以反复割破她的耳膜,耳廓里一时又淌出血来。
那个怪物在她颈侧偏后的皮[rou]底下鼓动着,疯狂往上,要到她的脑子里去,顷刻之间,细柳凭内力抬起来右手摘下发间的银簪,尖锐的簪头陡然刺入她颈间,这种自己亲手给的痛,竟比虫茶还管用,她一瞬清醒了些,簪头扎着皮[rou]之下那个怪物,她手猛地往下一划,一道狰狞而血红的[kou]子划至肩上。
那个怪物钻在她的血[rou]里挣扎,被簪头钉在她的肩里。
即便这样,它也不死。
从颈到肩,那样长的一道血[kou]子,血[ye]浸透了细柳的衣襟,极致的痛,换来她此刻难得的清醒,她忽然冷笑起来。
笑着笑着,她低头看了一眼满是血污的衣襟。
凭着一[kou]不敢轻易泄掉的气,她从怀中摸出来一个小册子,红肿得不像样的手捏起来绑在册子上的那只炭笔,整只手因为这样简单的蜷握而抖个不停。
他那道绯红的月牙痕,是冻伤的。
原来,她真的是周盈时。
细柳笑着,双眼却被泪意模糊。
七年,所有人都在遗忘她,连她自己也什么都忘记了。
但有一个人,
是这世上唯一的,永远会记得她的人。
她几乎看不清翻开的册子,手却紧紧捏住那只炭笔,她艰难地喘息着,血沾湿她的手背,她青筋尽数鼓起,颤抖,却用尽力气,一笔,一划——
“不要忘记陆雨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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