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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归墟天气变幻无常,温禾安出门一看,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院外无声守候的几位画仙手上提着线条流畅的灯盏,灯是宫灯,样子十分[jing]巧,手把纤长,除里面一点灯芯散发出橘黄[se]暖光外,灯身的线条均呈水墨[se],关窍衔接异常流畅。

  显而易见,出自于巫山画仙巧夺天工的手艺。

  得益于这点火光,黑暗天幕上的变化无处遁形,此时白雪如飘絮,洋洋洒洒沁入归墟的冻土。

  屋里飘着沉重的药味与新鲜血腥气,陆屿然不喜那种感觉,索[xing]随手拉了张画仙画出的太师椅坐下,风雪之中,他眼睑微垂,一手自然垂在身侧,一手搭在膝头,气质清绝,翩然若仙。

  商淮在十步之外蹲着,睫毛和发冠上落满了雪,嘴巴还是发不出声音,看向他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陆屿然对这一幕已经[shu]悉到可以全然无视的程度,他越过商淮,与温禾安短暂对视,微一颔首:“你有一刻钟收拾东西,时间一到,准时回程。”

  温禾安点头,一扎身回了自己的破败小茅屋。

  她其实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当初被押来归墟,温家可以说没留半点情面,不仅搜没了她灵器里存着的天材地宝,就连堆在灵庄名册下的凡俗钱财也没有留下一星半点。

  才来时,她两手空空,摸遍全身,只有一块没用的腰牌,拿去当了十颗灵石,这才有了这间屋子,不至于冻死饿死。

  温禾安撩开屋里那一面布帘子,里面摆着一张床,晾挂着衣物,陆屿然在某方面挺有素养,这里没被外人踏足过。

  她在原地沉思,先将衣物取下,叠起来塞进包袱里,再撬开床头的暗柜,从里面捧出一个小匣子,撩开上头的铜[se]小锁。

  盒子里装着六颗灵石,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对昔[ri]的温禾安来说,别说六颗,就是堆成山,也是不起眼的俗物,不会看第二眼,对而今的温禾安来说,却是赖以生存的命根子。

  虽然跟陆屿然离开后,情况可能会改善许多。

  她将五块灵石塞进包裹,留一块在掌心里,而后拎着不大不小的包袱掀帘出去,路过外面那张四方桌时停下脚步。

  一串糖葫芦横在桌面上。

  她将糖葫芦一并拿着出去。

  外面风雪朔天,画仙们提灯而立,目不斜视。陆屿然无声无息坐在椅子上,不抬眼,也不说话,周身像是隔开一个屏障,雪[se]都绕他而行,一身黑衣的商淮已经成了一身白,视线逐渐和缓,有讲和的迹象。

  各人都沉浸在各人的世界里。

  温禾安想了想,拍了拍为首画仙的手臂,她力道轻得很,那人却猝不及防,手里灯直接晃了三晃。转身一看,见昔[ri]女主人朝自己摊开手掌,同时用手指比划了下,客客气气地打商量:“请问,你身上有碎银吗?能否用灵石换一点?”

  灵石在外面值钱,一块抵百金,但在归墟,不如银子来得实在。

  画仙第一反应是去看陆屿然的脸[se],但陆屿然好像没听到,姿势动都不带动一下,他心下了然,这大概是要他自己做主的意思。

  自打温禾安落难,关于她与江召的风月流言满九州飞遍,他们作为公子的亲信下属,无不觉得荒谬,惊怒。

  ——按照他们的想法,不管出于什么情由,哪怕此人再有用,公子都不该来救她。

  只是公子的决定向来不容人置喙,他们不得不一路涉水,抵达归墟。

  方才见温禾安时,他们几人还能勉强保持礼节,露个笑容,自打知道她要一起行动之后,嘴角的弧度是怎么也拉不上去了。

  画仙不是第一次见温禾安,她与公子结契之后,有两年时间,就住在巫山之内。昔[ri]温家女,何等高傲孤决,意之所向,无数人俯首为臣,任凭差遣。

  那双眼睛,只看天上,不看地上。

  哪是现在这种语调与姿态。

  只是再如何,伸手不打笑脸人,且公子既然叫她同行,[ri]后就是半个同伴。画仙权衡一会,不[yu][lang]费时间,从袖子里取出一颗元宝银锭递给她,没收她的灵石,语气生硬:“只有这个,请你凑合。”

  温禾安看了他一眼,还挺开心:“不凑合,多谢。”

  她捏着糖葫芦和银锭,脚步都踏出院子了,不知想到什么,折返回来,径直走到陆屿然身边,不管他是真听不见还是假不想听,弯身说:“我有个邻居,帮了我许多,这院子当初能砌起来,都亏了他们暗中帮忙。既然等下就走,走之前,我给他们悄悄送些东西,不欠人情。”

  说完,也不指望等他回答,迈步出了院子,被袄子裹得臃肿的身影先在地面拉长,而后彻底消失。

  清苦的药气从身边消散。

  另一边,商淮终于认命泄气,双手僵硬,举手投降时,浑身骨节都还嘎吱嘎吱闹着响,齐齐抗议这种惨无人道的做法。

  陆屿然看了他两眼,解开了禁制。

  商淮浑身一松,那种深陷泥泞,浆水没顶的感觉终于消失,他靠在画仙弄出的另一张宽椅后背上,皮笑[rou]不笑地磨了磨牙齿,恨不得举起手给他鼓两下掌:“既要奴役我当[yin]官摆渡,又趁我转修[yin]官,暂封灵力的时候欺负人。陆屿然,可真有你的。”

  “你那点灵力,封与不封,有什么区别?”陆屿然对他的指控不以为意。

  他盯着温禾安离去的方向,不知是因为太过疲累还是太过专注,眼睛微微眯起来,尾部线条在灯火中被拉得细长锋利,弧度像带刺的刃。

  “……”商淮从胸腔里闷出一声笑来,他长了张娃娃脸,高马尾一绑,少年气十足,此时说:“我要是你,我说话就会注意点。整支队伍现在可只有我一个[yin]官,你掂量掂量,小心我撂挑子不干。”

  陆屿然懒得理他,可脸上的表情,明显写着一句话:大可试试看谁运气好,谁能游过归墟外那片溺海。

  商淮顿时没话说,他发现陆屿然最近情绪很怪,[yin]晴不定,让人捉摸不透。

  可能和发生在[chun]节的刺杀有关。

  想到这,他收敛笑意,转过脸对他说:“说真的,你现在这种状态,应该立即回巫山休养。他们刺杀一次不成,未必不会来第二次,我不懂你为什么非得来这一趟。”

  “就算你觉得能从温禾安这得到一些线索,派几个人来就是。她如今落难,心气全无,不会放弃这个离开归墟的机会。”

  陆屿然半仰着脸,不置可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反而终于来了点兴致似的,用手指漫不经心点了点温禾安消失的黑暗处:“今[ri]见到人了?有什么感觉?”

  商淮嘀咕:“没什么特别的……跟想象中倒确实不一样。来之前我觉得像这般出身的天之骄女,乍逢巨变,不说就此一蹶不振,也该[yin]郁消沉段时[ri],但你看她,好似觉得也没什么?”

  这心理接受能力是不是也太好了。

  好到,越琢磨越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他接着说:“[xing]格看起来还不错,算好说话?”

  听到这里,陆屿然勾了勾唇,像忍俊不禁,眼神里却没什么笑意,他在太师椅上缓了一会,如今站起来,又在纷扬白雪中半蹲下来,指了指面前的泥巴围栏。

  “如果我记得不错,她夺权被废押来归墟才两月不到。没有修为,也没钱财,栅栏,篱笆,土房子,屋里的桌,杯,床,都需自己动手,要洗衣做饭,又要和归墟见钱眼开的杀手们斗智斗勇,还有闲心买糖葫芦,做面具。”

  他这么一说,如拨云见雾,商淮霎时知道自己觉得哪里不对了:“是啊!她一个被天都当顶级苗子培养起来的少主,说修为不凡,天资过人我倒是信,可砌墙,砍柴,做陷阱,温家会教这些?”

  其实要深究起来,何止这些。

  正常人经历这样一出事情,是不是该问问接下来的计划,再不济,也得问问出了归墟,他们下一站去哪吧。

  可温禾安愣是一字没提。

  陆屿然再次用手遮了下眼睛,琢磨着商淮先前提出的建议,这回真笑了:“派人来找……出了归墟,别说听到真话,他们连她的影子都摸不着。”

  “这就是你们之前闹成那样,怎么都合不来的原因?两个都浑身谜团。”商淮皱眉嘀咕:“这次刺杀的事,我们从别处着手,[chou]丝剥茧,不是没有办法跟进。她表现得如此神秘,真要带上她?”

  商淮觉得陆屿然在这件事情上很是矛盾,不似往[ri]作风,可要说他是顾念昔[ri]道侣之情,那他肯定不信。

  一个另寻新欢,一个无动于衷。

  如果闹成这样还能叫有情,那这么多年,他的眼睛算是白长了。

  不然就是,温禾安身上隐藏的秘密足以令陆屿然做出不得不偏向她的抉择。

  而他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再犹豫动摇。

  事实果真如此。

  陆屿然蹲了一会,缓缓站起身,只对商淮丢出一句:“后面多留个心眼,离她远点。”

  不[yu]在这方面多说,他拂开手背上浅浅一层落雪,说:“收拾一下,准备回程。”

  ==

  温禾安捏着糖葫芦和一锭银元宝向西走出小半里地,她的邻居胆子小,做好事都默默无闻,总选在半夜。人家既不想现身,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她都不好前去打扰。

  想了想,温禾安逮了只准备回笼的[ji]。

  [ji]邻居养的,膘肥体壮,天不亮被放出来,天黑了才归笼,现在正是回笼的时间。

  若是到时间了不回去,小半个时辰后,它们的主人便会沿路来找。

  温禾安算了算时辰,动作麻利地将这只芦苇[ji]的脚用细细的绳线绑在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上。[ji]脱离大部队,很快焦躁起来,咯咯咯地扯开嗓子叫,翅膀划船一样用力扑腾,抖落好几根毛。

  她想了个办法,用树枝在石头边上挖了个不大不小的坑,将那锭银元宝丢了进去,再用泥土堆出一个尖尖的鼓包。糖葫芦在手里里顺着动作转了一圈,竹签子[cha]在鼓包上,像田地里身材滚圆的稻[cao]人。

  形成格外奇异的一幕。

  不管怎么说,能第一时间被人注意到就好。

  温禾安没有多留,很快转身往回走。

  这场夜雪下得大,只是一时间难以在地面覆出白[se],一落下就融成了水,结成了冰,坑洼不平的积水潭里全是絮状的堆砌物,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天气太冷,呼出的白汽在眼前缭绕,她揣着双手,抬头看了看暗沉沉的天。

  就要离开归墟了。

  不论后路如何,至少当下,她永远铭记少时的困境,感念每一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善意。

  温禾安回到破败小院时,发现院里灯全灭了,一行人整装待发站在院门前,准备启程。她朝几人笑着点点头,也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径直推门入内,将自己收拾好的包袱拿着挎在肩上。

  “都收拾好了,现在走?”

  她跟在队伍末端,看向隐没在黑暗山林间的崎岖小路,迟疑地道:“这些天,外界联系买通了几[bo]归墟住民对我动手,我怕暗地里还有探子监视,离开的动静最好小一点。”

  意思是能走路就走路。

  除非陆屿然能接受自己再一次莫名陷入狗血的情感旋涡中。

  在这方面,温禾安特有自知之明,刻意出声提醒,免得事后再扯上说不清的冤债。

  陆屿然果真停下,问:“哪边人少?”

  温禾安指了指前天自己勘察的方向:“这边近,人少,大约四里山路,不动用术法灵力的情况下要走一个时辰,出了山就是归墟结界,适合起舟摆渡。”

  陆屿然从未轻视过她的能力,闻言只是颔首,示意她指路,没觉得有什么,倒是商淮,盯着她看了好几眼,眼神中很有些打量好奇意味。

  连起舟摆渡的条件都勘察过了,显然,她将归墟的结界都摸遍了,在为随时离开做准备。

  这也说明了,她有自己的计划,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

  从镇尾步入山林,再绕到归墟结界后,这一路上,碍于某种滞涩的气氛,谁都没有说话,温禾安反而是一行人中脸[se]最轻松的一位。

  实际上,她脑子里的想法很多,好的坏的蜂拥而至。

  陆屿然来捞她这件事太出人意料,她自认接受能力不弱,但一路上也总在迟疑,觉得是不是自己太想脱困了而幻想出来的画面。

  她将塘沽计划这四个字在心里嚼了又嚼,有一些问题想问,但看陆屿然的脸[se],又咽回去,决定等出去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开[kou]。

  走到结界边上时,雪已经将树木梢头落白。隆冬时节,万物凋敝,树枝朝天,光秃秃只剩一层皲裂翘开的皮,此时被银白点缀,大片大片排着,齐整得像地里冒出头的白菜秧苗。

  借着画仙手中灯盏的亮光,依稀可以看见结界外的景象。

  风声啸动,巨[lang]滔天,数个百层楼高的漩涡逐渐聚拢,在某一瞬“轰”地合成一个,像一只巨大的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球,隔空与他们对视。

  温禾安眼神在另外六位身上转了转,排除陆屿然与画仙,落在商淮身上。

  顶级世家与[yin]官一族的合作只多不少,对他们的一些特[xing]也算了解。

  极端天气下,[yin]官摆渡的难度会随之增加。

  说得直白一点。

  如果遇上道行不深的,他们有在海上翻船的可能。

  温禾安起先并不担心,陆屿然做事是出了名的雷霆手段,不按常理出牌,可同时因为他极其严苛的要求和标准,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不靠谱的。

  直到一只竹筏出现在涌动不休的海面上。

  竹筏不大,看着只能刚刚容纳六七人的样子,周围点缀一圈灵光,在巨洞般的幽深中格外单薄可怜,宛若薄纸糊成,不堪一击,下一刻就会被飓风与大[lang]撕碎,吞噬,骸骨无存。

  温禾安隐晦地瞅瞅身边几人的脸[se],陆屿然不知道是因为受伤,还是不得不为塘沽计划而亲自来捞她一把这件事,反正脸[se]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好,至于那几名画仙,见到这一幕,俱是一脸慎重与麻木。

  种种迹象,无一不在说明一件事。

  这位[yin]官,是位新手。

  他们真有翻船的可能。

  陆屿然在脑仁胀痛的间隙中抬眼一瞥,就见这位落魄的贵女慢吞吞收了唇边的零星弧度,错身不惹眼地走到他身侧,站定了。

  两人一下靠得特别近。

  近到她一伸手,就能扯住他云锦般柔软半垂的衣袖,只肖一侧首,呼吸间掠起的白雾霜[se]都能[jiao]缠在一起。

  陆屿然天然抗拒这种距离,当即垂首,侧目,两人视线在空中[jiao]汇。

  “知道你不喜欢别人靠得这么近。我没忘。”

  温禾安不笑的时候,眼睛特别大,瞳仁溜圆乌黑,直直与人对视时,格外澄澈,灵气四溢。

  大概是觉得自己初来乍到,不宜与队伍中的任何一个人产生纠葛矛盾,她声音很轻,坦率提醒:“我现在灵力被封,凡人之躯。”

  “我不会凫水。”

  她的五官与脸颊都半埋在肿大的衣领里,肤[se]比雪还白,脸上坦白无疑地写着一行字,大概意思是:如果现在就要死在溺海里,还不如不来救她,说不定她自己可以扑棱着再活一段时[ri]。

  温禾安无疑是陆屿然接触过的最为复杂的女子。

  这个人翻脸,和示弱时,有着颠覆[xing]的变化。

  就像现在。

  她呈现出来的,就是一种全然没有攻击[xing]的无害,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

  他之所以提醒商淮等人注意和温禾安保持距离,就是有这方面的顾虑。

  这是陆屿然早在三四年前就发现的一件事。

  她特别擅长展露出自己想让别人看到的一面,从而引导他们忘却一些既定的事实。

  比如温禾安这个名字,自带的高危险[xing]。

  没人能真正透过她笑起来甜得不行的脸和剔透的眼睛,看清她此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像是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陆屿然冷然撇开视线,朝她身上丢了个防溺水的水灵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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