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太子妃朱氏,也就是仁怀皇后朱琏,在史书上可称一句挽救赵宋皇室尊严之人。
挽救的方法也很简单,她的丈夫,她的公公,还有无数赵家的子孙都在忍气吞声给金人上奏表——被俘的是臣,没被俘的也可以臣构言——并且为自己用尊严换来的苟延残喘沾沾自喜时,朱琏不忍了。
她上吊一次,被救下,而后又投井自尽,用近乎激烈的决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但现在的太子妃还不是那个愤怒而绝望的女战士,她在最好的年华里,享受平静的生活,并且非常乐意为自己的身份尽一点义务。
她走在宫道上,自然地示意自己的宫女后退几步,让出她与小姑子亲亲热热聊天的距离。于是东宫的宫女们止住了脚步,而朝真帝姬的宫女们也就不得不跟着止了脚步。
“宇文赞读或许要离京了。”她这样慢悠悠地走,慢悠悠地说。
“他是位很好的先生,”赵鹿鸣说,“没机会多听他的教诲,是我福薄。”
太子妃微微侧过头,轻轻看她一眼。
“赞读说,就算他不能再教帝姬也不要紧,东宫仍有饱学之士,”她说,“你若是学业上有所疑惑,派人送信来便是。”
“我送信去东宫,”帝姬停了停,“难道不会被有心之人忌惮吗?”
太子妃似乎冷哼了一声,“忌惮你这么个小小女郎,也是不怕人耻笑。”
她的脚步忽然停下,于是身后十几米处,一群宫女也跟着手忙脚乱地停住脚步。
“张觉之事,我虽不知究竟,但毕竟是国家大事,”她说,“只有谄媚[jian]佞之辈,才会不思为君父分忧,反倒一心鬼蜮,[yin]怀异志。”
这对话很是鲁莽,也很是僭越,尤其不该由嫂子同小姑说起。
太子妃领任务时,太子也不可能嘱咐到这个地步,估计还是她自己平[ri]在宫中装贤惠菩萨,不发一言,现在碰到一个比自己还胆大妄为的,就偶尔讲两句心里话。
一方面拉近距离,一方面也能解解压,恢复一下理智值,否则对着这么个国事不着调,家事也不着调的君父,谁心理压力不大呀!
但不管太子妃讲这话是为了谁,赵鹿鸣听了都感觉自己被刷了一[bo]好感度。
“兄长与嫂嫂一心为爹爹,为大宋,我虽长[ri]清修,心中却也是明白的,”她握住嫂子的手,“虽说我年纪小,也总想为大家分一份忧哪。”
太子妃也握住了她的手,那双静而多情的大眼睛竟然红了眼圈儿。
“你……”她[yu]言又止,“虽说是我来寻你,到底你也该多顾着些自己。”
“不要紧,嫂嫂,”赵鹿鸣中止了这场危险的对话,“就在这几[ri],你且看着就是。”
平[ri]都待在艮岳享受绿[se]生活的君父不知道自己在众人眼里有多么不着调,他觉得自己特别着调,着调极了。
王黼王相公给他出主意,今年喜事连连,祥瑞频出呀,官家何不庆祝一下?什么?劳民伤财?
“官家何以节俭太过,令臣下们都心疼呀!”
王相公又是急,又是心疼,那一旁的宦官就可以接腔了:
“岂止相公们心疼,就是我们做奴婢的,每[ri]里看见官家常服不过布衣,膳饮不见荤腥,心里也疼啊!”
“三代以下,可有官家这样的圣君吗!”王相公声情并茂,“若无这天一样高的功绩,岂有海一样深的福泽?!仙童降世,奇石镇国,收复燕云,四方臣服,这都是明证呀!”
君父爱听,君父微微眯了眯眼,“只是神保观神诞辰刚过,不当太过奢靡。”
况且君父是个完美主义者,就算给自己脸上贴金,那也要贴对称了才行,前三项有是有的,可第四项就有点勉强,无论是北边的大金还是西边的大夏,哪个也不服你啊,就连垂死挣扎的大辽都能暴起[chou]你俩耳光,文治武功,你说来不惭愧吗?
一提到二郎神诞辰这个道家节[ri],官家就陷入沉思,一旁的宦官和下面的王相公又开始眉来眼去。
“数[ri]未见呦呦,若不是封赏之事耽搁了,早该让她回宝箓宫的,”他说,“宣她来华阳宫吧。”
有宫女在路上细细地教过。
郓王不是傻子,威[bi]利诱也要做得自然漂亮,于是教的话里就藏了许多技巧。比如说官家是何等睿智的人,什么听不出,什么猜不到呢?所以关于宇文赞读的话,不要一开始就忙着说出来,要等。官家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只有提到读书之事,亦或者前番张觉之事时,你再说出宇文先生的名字,还可以捎带上两句太子。
宫女教时是充分考虑了一个十二岁小姑娘脑容量的,不仅反复地说,而且在领着她来艮岳的路上,又教她一个PLAN B:
“若是一时情急,帝姬说不出[kou],那便不说了。”
“不说了?”她好奇,“不说了会不会要我退回那些金银啊?”
车里静了静,“帝姬万不能再出此荒唐之语!”
那就不说了呗。
“若帝姬一时忘了奴婢们的叮咛,”宫女说道,“只要装出害怕的神情,向官家请个罪,就是了。”
就是了?就不退金银了?这么容易的吗?她只要告罪,连状都不用告,剩下都靠官家脑补吗?
……细想想也是。
这么点破事能折腾这么久,就连张觉本人如何封赏处置都没人关心了,还不是因为从官家往下,人人脑子里都只有这点破事吗?
她依旧是穿着青[se]的对襟道袍,踩着黑布鞋,梳个光秃秃的发髻,施施然地走到官家面前,行了一个礼。
“爹爹。”
爹爹满脸慈爱地招招手,令她到面前来,指了指下首处的小圆凳,又指了指一旁摆着的点心。
她坐下,拿了块点心放在帕子里,爹爹见了便诧异:
“呦呦,怎么不吃?”
“爹爹所赐,不当辞,只是在爹爹面前独自吃东西,不孝不敬,”她说,“因此准备带回去吃。”
爹爹忍不住开始乐,周围作小童打扮的内侍也跟着乐。
“你才多大,”他说,“倒有这些念头。”
她将点心包好,揣进怀里,“其实是怕爹爹问话,我吃得满嘴渣子,倒难看。”
“难道爹爹会笑你吗?”
帝姬眼珠转来转去,最后吐出两个字,“难说。”
仙风道骨的爹爹被逗得哈哈大笑,一旁当布景板的王相公和也作道士打扮的梁师成都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
“帝姬这几[ri]倒开朗了些,”梁师成笑道,“不似前几[ri]那般忧心忡忡,倒像个小相公。”
这个话题就转过来了,如果真准备走郓王的路线,那就少不得讲几句宇文时中,再讲两句太子哥哥。
但即使不讲,对于郓王派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宇文时中是一定打掉了,谁也不指望小公主两句话就能再断太子一条手臂啊。
不过,无论是一旁站着的相公,宦官,还是稳坐钓鱼台的慈父官家玉清真人,谁也没想到她会说出什么来。
“以前为国事忧心,这几[ri]做了一个梦,得了吉兆,”她说,“因此不害怕了。”
很孩子气,但这话由“仙童”说出[kou],就比孩子气多了一层微妙的意思,官家也收了笑容,微微眯起眼,“呦呦做梦了,什么样的梦?”
她扬起下巴,刚刚那种孩童般的神情就不见了,像是个真正已经成年的,有了阅历与修为的道人,肃然而郑重地注视着北面的天空。
“我曾梦见那边有极黑的云,云里有一头怪兽,头扮作金龙的模样,身体却像细狗,在云中吠叫不止,向我而来。”她说完这端,又加一句,“那时我在梦里,真是怕极了。”
这样的梦是有寓意的,于是立刻令官家沉下了脸,就连身后的王黼和梁师成也都收了笑脸,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仙童”,不知道她自作聪明,究竟想说什么。
“而后呢?”官家声音倒是很温和,“呦呦之后定然是梦到了什么好东西。”
“那极黑的云是向着我而来的,我在宝箓宫中时做了这样的梦,醒来一声也不敢吭,是以不曾向别人提起。可我在前[ri]在宫中又做了这个梦,竟大不同了!”
“如何不同?”
“我梦见那黑云越来越近,云中那猛兽的吠叫也令我胆战心惊时,”她刚刚脸上的恐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全是一种兴奋,她伸手指了指西面,“那边却突然出现了极其明亮的霞光!”
霞光!七彩祥云!五彩霞光!
“我看见了仙人踏云而起,斩落了猛兽的头!”她大声说道,“漫天的黑云一扫而空,澄净万里!”
所有人都跟着高兴了,至少表面上是高兴了,毕竟这个前半部分隐喻极其明显的梦有了一个好结局,那接下来大家就得一连串儿地恭喜官家。
仙童是真的!仙童的梦也是真的!我大宋自有诸天神仙在,自有玉清真人在,岂会怕那些魑魅魍魉呢!
这是个好兆头哇!听说金酋完颜阿骨打病重,说不定也就这几[ri]了!
恐怕真就是这几[ri],就要有好消息传来了!官家!要不咱们先预备起庆典吧!
但是,仙童的梦是到此为止吗?
官家不满足,再问问,那个“西面”是哪里啊?是哪一户人家吗?门庭上有字吗?庭院里有摆设吗?
仙童想了想,比比划划,“那必是在城内,只是许多屋连着屋,我是记不得的,只记得仙人登云而去时,有玉芝生于堂柱,满室异香!”
一旁的王相公眼睛突然亮了!
他家的堂柱上,确实生了这么一株玉芝!这事儿只有他家人知道,断不会传到帝姬耳中——
天大的富贵!天大的功劳!这是郓王的好兆头!也是他王黼的好兆头!
他!要!白![ri]!飞!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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