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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尽忠不是个忠心的,但赵鹿鸣很喜欢用他。

  她手下有些内侍看着对她忠心,但有什么用呢?如果一个内侍忠心,但愚笨,或者忠心,但胆小,那怎么能说是忠心呢?

  忠心就应当为主君变得聪慧机敏,忠心就应当为主君勇往直前。

  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足够机灵聪明,也能在绝境里爆发出惊人的胆量,那他不够忠心也不要紧。他忠心于金钱,她就给他金钱;他忠心于自己的宗族,她就善待他的宗族;他要是忠心于哪个女子……

  扯远了,尽忠应该没这许多激素催发他的爱情。

  他站在短暂被吹开浓烟的战场上,那些惊慌与绝望到了极点,忽然见到有人单枪匹马,冲进敌阵的身影,就好似看见了一根救命的稻[cao]。

  他是要牢牢抓住它的,抓住了它,他活命的机会就来了。

  活命的机会有了,他的理智与勇气,他敏锐的观察力还有毒辣的小聪明也都回来了。

  岳飞是个该打一顿的,这个小内侍不会放弃这个想法,但他知道,眼下不仅不成,而且他需要竭尽一切让岳飞活下来——那是一面旗帜!

  那是一面比太阳还要炽烈耀眼的旗帜!

  就在他理智回笼的短短几秒,那个沉默倨傲的骑兵已经飞一般突入了敌军之中!

  西夏人想不到,可他们的动作也并不迟钝,他们手上的弓箭立刻指向了那个不自量力的小子。

  箭矢与长枪碰撞,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清鸣。

  那人似乎躲闪了,似乎躲也躲不过那许多,因此还是中了一箭,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依旧在全力冲锋,他骑的原不是良马,又是自山下一路爬上来,可迎着箭雨,他却连勒一手缰绳都不曾。

  于是那面旗帜突到了他们的面前。

  那杆雪亮的长枪也突到了他们面前!

  一捧鲜血忽然飞扬至半空,而后便是西夏人惊骇之下发出的“嗬嗬”声!

  执旗兵的脖颈被那杆长枪贯穿后,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折断到一边,而后带着整具身躯倒落马下。

  他手中那面飞扬着雄鹰的旗帜也是如此颤抖着,飘飘洒洒,摔倒在马下。

  山下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欢呼,但并没有立刻扭转战局。

  义胜军还在带着人往外跑,有的脚步就暂且停下,转过头悄悄看几眼,有的却不贪这个功劳,一心一意继续逃。

  但也终于有友军反应过来,开始备战。

  备战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虽说行走时手上有武器,但身上没有甲——这大热天,谁会穿甲行军?于是又有人要穿甲,军官要穿,士兵也想穿,但军官又不让士兵穿甲,至少不能都穿,哎呀呀,弓手在哪?好歹往上面[she]几箭啊!废物!废物!

  尽忠就冷眼看着,看到有宋军当真弯弓搭箭,和山上的西夏人对[she]。但你在山下往山上[she]箭,这是什么样的劣势?

  可只有人[she]箭,没有人往山上走,那姓岳的小子刺倒一个,又挑飞了两个,紧接着被五六七八个西夏人围了起来,那不长眼的刀枪剑戟轮番往他身上招呼,铁了心要将这个刺头斩于马下。

  尽忠仰起头,看了一阵山上远远的背影,又低下头,看看这群至今不曾结好阵的大宋官军。

  是行军途中遭遇突袭,形势太恶劣了吗?

  但有宋军就忍不住将头偏过去,悄悄看向处于右翼,位置其实很偏的那群道士。

  太怪异了。

  那是群道士啊!

  他们穿的都是道袍啊,再怎么脏兮兮的,那也是道袍啊!

  被当壮丁用就已经很怪异了,可一百个道士分成五列,一列二十一人,竟然像模像样地结了阵。不仅结阵,他们第一排还不知从哪摸了个藤盾出来举着!后面的道士还真就将背上的弓摘下来,有人一声令下,他们也弯弓搭箭!

  昨[ri]一同吃酒,大家好奇,凑过去瞧瞧看看拍拍摸摸,他们确实是蜀中来的真道士啊。

  识字,念经,会请神,会画符,管他们的小道官怀里还有个曲尺似的小磬,敲起来叮叮当当的,一本正经。

  就为了这个,友军待他们极客气,有人私下里还请他们画个符,要画观世音的,当然被道士们不高兴地拒绝了。

  窜频了,道士们说,要画观世音为什么不去抓僧人的壮丁呢?怕他们光头夜里暴露目标吗!

  总之,道士们是带着基础武器的,但大家只当那是道士出行时用来给自己壮壮胆的,没什么用。

  现在一排道兵将箭尖上挑,箭矢齐刷刷地飞出去,有冲下山的西夏人就没忍住,调转马头避开了。

  友军就惊掉下巴了。

  这是什么怪东西啊!这是什么啊这!

  还[she]中了两个!

  有一个还落马了!

  “无量万寿帝君!”道士们齐齐地大吼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看错了,那群骑在马上的西夏人也抖了抖。

  今天不吉利,党项人想,今天邪[xing]得紧。

  他们的确不是西夏军的主力军,西夏军在围困神武城,他们是外围阻击援军的分兵,只有三百人。但他们隶属铁林军,无论骑兵还是战马,无一不[jing]。

  况且这地方很好,两面高山,中间盆地,地形像个葫芦似的,很适合居高临下打一[bo]突袭,他们甚至没等多久,宋人就来了,这开局不是一切都很顺利吗?

  宋人怯懦,党项人刚[she]了一轮箭,立刻就有宋人逃走。

  “留个[kou]子给他们,”这支骑兵队长说,“放他们逃!”

  然后怪事就发生了。

  先是山下突然跑上来一个宋军的骑兵,单枪匹马突入重围,斩了他的旗!

  不仅斩了,还全须全尾地跑了!

  然后是被突袭的宋军不仅没全线溃败,还渐渐集结起阵型,坚定地向着他们步步[bi]近!

  怎么今天遇到的不是宋人

  ,是什么天兵天将吗?

  忽然山坡底遥遥传上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再仔细看看,有人面[se]就变了。

  “有巫师!”他们用党项语大喊,“他们军中带了巫师!”

  像是在证实他们的猜想,浓烟被刮得东倒西歪,有许多头戴木簪,身着法袍的人渐渐自浓烟中走出。

  他们的双臂也能开弓,他们的箭矢笔直像长了眼睛,明明党项人是着了甲的,可那箭矢硬是将他从马上扯了下去!

  法师们又齐齐地高声念了一句咒语,快要跑到近前的党项骑兵看到他们黝黑的眼睛,可怕的面容,忽然间傲气和勇气就都没了!

  他们竟然调转马头,躲开了那些明明没有穿甲的法师!

  说来也不是西夏人的专利,似乎只要是没进入现代,不管哪里的人民都有一点属于自己的迷信,西方人会抓老寡妇来当女巫烧了,东方人也会给病人请一个“大仙”过来瞧一瞧而不是好好看病吃药。

  但迷信也有程度不同,宋朝是士大夫们敬鬼神但不语力怪乱神,天子蹲宫里修仙;西夏是皇室信佛,但皇室以下都信得比较乱七八糟。佛也信,巫也信,宋人说他们“笃信机鬼,尚诅祝”,辽人说他们“病者不用医药,召巫者送鬼”。打仗要请巫师来,看病要请巫师来,诉讼不能决断,也要请巫师来。

  巫师是有法力的,他们如此笃信。

  那一群巫师冷不丁站在他们面前,怕不怕啊!

  扔你五个脸盆大小的火球也就罢了,左不过你自己被烤得外焦里嫩——可要是不扔你火球,高声对着你念咒语,诅咒你祖宗十八代呢?

  队长在上面就跳脚了。

  “[she]死他们!”他高声疾呼,“他们不曾着甲!”

  党项骑兵的眼神飘忽着,那箭硬是没能瞄准[she]出去。

  他们不着甲,岂不是更显他们有法力?况且就算[she]死一个,难道你能都[she]死吗?你知道[she]死的巫师给你下了什么咒,被你带回家后又会对妻儿老小如何?

  非常朴素的想法,甚至堪称无懈可击。他们是骑兵,原本就腿长跑得快掌握主动权,既然不是生死决战,又满谷都是宋人,怎么就非得盯着巫师杀?

  ——要杀你们杀去,我有的是人头可以收割,我不犯这个忌讳。

  毕竟是第一次在宋夏战争里遭遇巫师,骑兵们谨慎点,没毛病。

  一圈儿的骑兵绕着道士们跑开了,准备盯着靠近山谷出[kou]的左翼下手。

  道士们就很懵。

  尽忠和王善也很懵。

  但他俩脑子都很快,并且在两个角度上做出了不同的反应。

  王善大吼一声,“师弟们!”

  他忽然自怀中掏出了一张符箓!

  “十方护佑!诛恶斩魔!”

  师弟们压根没过脑这都是自哪本经里摘抄的哪一段,反正大家情绪都很激动,就跟着雷鸣一般大吼!

  “诛恶斩魔!”

  友军睁大了眼睛,想看一看那是

  一张何等威力的神符,可又有比它更适合友军的东西现世了!

  那个二十余岁的内官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皮囊,抓了一把什么东西,高高举起:

  “一个贼首!”尽忠用尖细的嗓音高声道,“一把金子!”

  有金光自他指缝里流出,瞬间照亮了士兵们的眼睛。

  这一天就挺诡异的。

  哪怕是对岳飞而言,这一天也还是很诡异。

  他虽然只有二十一岁,但从军早,对大宋军中某些“现象”不是全无了解的。

  所以他不能原地听令,必须在遭遇突袭的第一时间撕开一条战线——还很年轻的骑兵是这样认为的,必须要有人第一个挺身而出,才有可能稳住阵线,不至于全线溃退。

  他在营中也有几个结伴参军的老乡,足以照应他,并肩作战。

  差不多就够了,多了他也不指望,胜也很难胜,但至少溃散别太彻底,能在丢弃辎重武器后,逃个几十里,再慢慢将军队集结起来,这不就是好样的吗?

  但这一天就很超出他的想象。

  不完全是因为这支混杂了好几支零散队伍的宋军能和西夏人打得有来有回,那些士兵突然就亢奋了,勇猛了,虽然很少见,但……

  ……不行,一群道士嗷嗷叫着从浓烟里跑出来,追着西夏人跑过去的画面太古怪了。

  骑马站在山坡上,准备喘匀这[kou]气再冲下去的岳飞就觉得,这[kou]气有点喘不匀。

  ……他今天好像岔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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