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应城的城门是关着的,但城外有驿站,只要有钱,就有热水、面饼、[rou]干、[cao]料。
这群道士走了几十里的夜路,到驿站时已是深夜,吃喝一番后倒头就睡,[cao]帘来不及放下,马车上的伤员也顾不得抬下车,这一片汗臭与血腥味儿混在一起,立刻就有大批的蚊虫飞过来。
谁也不在乎,只有尽忠夜深人静了还睡不着,拿着个粗陶制的小油灯去寻王善。
他一走动,驿站这一片黑黝黝里忽然就蹦出个人熊似的家伙,“什么人!”
“啊呀!”尽忠心里原本就有鬼,吃这一吓更是三魂七魄都飘了一飘,再看不过是阿皮,恨得就一脚踹上去,“是我!我也认不得么!”
阿皮受了一踹不痛不[yang],摸摸脑袋就走开了,“这时候出来,谁知道是内官,小人还以为是个鬼。”
小内官就呸了一声,走到王善住的那小屋门[kou],敲了敲门。
尽忠跑过来寻王善是为了第二天的计划。
“我今[ri]连个金兵都没见到,光是那些叛军就要吓死人了!”尽忠说,“咱们此时不走,还等什么呢?”
有风忽然吹进小屋。
屋子里乌漆嘛黑的,只有尽忠带来的油灯这一点光,风一来,王善用手去拢,听了他这话,手就放下了。
那火光被压了下去。
“你在城中可不是这么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尽忠说,“我在浑源城中走不脱,自然一心都是如何脱困制敌。”
王善就低头叹了一声。
“可见帝姬看你是不错的,”他说,“只要没将你往死路上[bi],你总有许多心眼。”
小内侍一下子就脸红了,“空[kou]白牙的,你怎么凭空污蔑人!”
“咱们若是这样回去,连个名姓也不留,我岂能甘心?”
空气忽然开始焦灼。
“王十二,你一心就只要在帝姬面前出人头地,连这些师兄弟的[xing]命也不要么?”
“你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
少年的声音陡然拔高,刚要愤愤地再讲些什么,门忽然被打开了。
那一股狂风袭进,摇摇摆摆的小火花“呲”地一声就灭了。
有熊一样的人堵在门[kou]。
“咱们不去救岳飞了吗?”他问。
尽忠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突然跳起来!
“你当咱们是什么大人物!不过几l十个小道人,竟想要搅动战局,说出去直个笑死人了!凭你也配!”
阿皮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受了些打击,可他又问了一遍:
“咱们要是不去,还有什么人能去呢?”
这个问题,尽忠就答不上来了。
昨[ri]是没半片云的,不知怎么清晨就起了雾。
将伤员留在应城,托一个附近的小道观收留他们,其余人就跟着王善继续往北走了。走了一天,到得第二[ri]时,清晨的大雾影影绰
绰,往哪个方向走都像是有人,近了又什么都看不见。
王善稀里糊涂地带路,灵应军就稀里糊涂地跟。他们是不敢走官道的,几l十里外就是金军,那这几l十里都可能有成规模的骑兵。有人就说不如停一停,这样的天气哪分得清方向呢?
但这样的天气也不容易被金人抓啊——你连马都没有几l匹,总得走远些再打起辽军旗帜才不容易被骑兵一[bo]带走吧?
话虽如此,但大家还是很不安,太阳不知道从哪边升,可雾迟迟不散。
有人就提议:“烧张符吧?”
“没错,烧张符吧!”
可以烧个解八难的,也可以烧个解刀兵的,考虑到他们现在很怕被金人抓住,那还可以烧个解天罗地网的。
一群道兵嘀嘀咕咕叫王善听了,王善就很是无语。
无语归无语,他虽然有个虞侯的军职,但大家习惯了喊师兄,他也不能公开诋毁自己的信仰。
“烧就烧吧,”他说,“谁提前写了?”
一群不及格的道士面面相觑,阿皮突然举手,王善就大惊失[se],“你还会写符了?!”
阿皮骄傲一挺胸,“我从岳飞那要的!”
这回轮到尽忠大惊了,“送出去的东西还能要回来!你这憨货看不出,比我们都[jing]明!”
有人取了火寸条,有人取了火石,那张帝姬亲笔写的符箓刚沾了火,平地忽然起了一阵狂风!
“应了应了!”一个道士指着远方,“那是什么!”
连绵的石窟,连绵的佛像,被烈火焚烧,被兵士践踏过,却仍不失慈悲与威仪的佛国。
——自金兵劫掠后,“寺遭焚劫,灵岩栋宇,扫地无遗”。
忽然就到了他们面前。
还有那个被一群骑兵簇拥着,正站在佛国前的人,也忽然就进入了他们的眼帘。
这一群道士们一瞬间说不出话了。
片刻后,他们炸了!
“有骑兵!看着不像宋人!”
“快把咱们仿制的旗帜打起来——!”
“师兄!师兄!怎么他们打的也是这个旗?!”
“呜哇!阿皮你这符烧的不对!还有没有了?!”
石窟的断壁残垣前,已经被清理出一个供辽帝休息的区域。
清理得很[cao]率,足见亲兵们注意力不在于此,他们虽然忠诚,但这份忠诚更多被用在护卫辽帝安全上——虽说辽国现在奋力反扑,拿下了数州,但每次与金军的大战都以战败为结局,那就很影响士气。
现在算是背水一战。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由,应当同大军待在一起的耶律延禧就跑出来了,可能是不放心斥候的工作质量,要亲自出来看看,也可能是辽人崇佛,所以来云冈石窟拜一拜佛。
虽然颠沛流离即将亡国的[ri]子让这位辽帝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加衰老,也更加[yin]鸷。但他的五官里仍然残留了很是气派英俊的部分,大马金刀坐在侍卫搬来
的胡床上,叫这一群被押到他面前的小道士看看,就觉得辽帝的王气还是足足的。
心里的想法,不自觉就反映在脸上,耶律延禧那张[yin]沉的死人脸上就有了几l分活人气。
“尔等何人?怎敢打我大辽旗帜?”
这是尽忠发挥的场地了,他[tian][tian]嘴唇,很是慎重地再偷偷看那个上首处的人,心里嘀咕一番。
“宋辽兄弟之国……”
耶律延禧忽然就冷笑一声,“彼侵我南京,真兄弟否?”
“此皆有[jian]邪之辈,[yu]离间宋辽之谊,谗言所致呀!”尽忠小心地说道,“金酋无道,播厥凶虐,官家岂无慧眼圣断,因此致信陛下,正当齐心合力,诛邪斩魔呀!”
似乎说了一些废话,但这种柔婉的官腔废话说得耶律延禧微微眯起了眼,尽忠就差不多明白了。
谁不知道这是些个废话呢?可他高坐在御座上,听宦官小心翼翼说些柔顺的废话……那是多么美好,却只能在梦里重温的回忆呢?
忽有风来,断壁残垣间盘旋一阵,发出一声漫长的哀鸣,将这个鬓发已白的男人从旧梦中陡然惊醒。
“你们究竟为何而来?”他说。
“完颜粘罕屯兵于浑源城下,”尽忠说,“我们想借陛下的旗帜,吓阻他们。”
耶律延禧包括他身边的亲卫,都是骑兵。他们愿意带着这群步行的小道士穿山越岭,返回辽军的大营,这就有一点离奇。
尽忠能理解耶律延禧开[kou]说话时的心理,但闭上嘴后的心理活动,他就不理解了,悄悄用手肘去推一推王善。
两边都有骑兵虎视眈眈,王善就只能悄悄伸出一只手,指了指他们的马。
“你看,”他小声道,“你看他们的马。”
大家打仗,多半喜欢选在秋天,因为有粮食抢,如果是这群骑马的异族,秋天最好,冬天也不错,[chun]天就要加小心,因为夏天快来了。
夏天是他们最讨厌的季节,夏天怎么穿甲呢?铁罐头拿太阳一晒,里面好似蒸笼,蒸着蒸着就有蒸死的,还不是一个两个,那怎么打仗?
还有一桩:夏天马怎么跑呢?你知道热,它就不知道热吗?你给它穿甲它是不乐意的,但就算不穿甲,你让它大太阳晒着冲阵几l十个来回或是跑个三百里,它也要倒路边死给你看啊!
蜀中穷,没那许多马,因此大家都很[jing]心照顾,王善就多少有些见识。
再看看这群辽兵的马,各个瘦骨嶙峋,疲惫不堪,就连耶律延禧座下的那匹白马,肥壮时必是油光水滑,玉一样的毛[se],现在也已经秃了大片,很不成个样子。
他还可以穿着绸缎的衣服,戴金银的饰物,可他骑乘的马已经将他真实处境展露无遗。
浑源城下,王善没见过一个真正的女真人,也就没见过女真人的马。但他心里却很笃定:若女真人也是这样狼狈,义胜军和云中府上下的辽人是不会义无反顾,成为完颜粘罕马前卒的。
“你的公主,”耶律延禧身
边有人问,“是什么样的人?”
尽忠想了想,很谨慎,“是至孝至慧之人,又极有修真的机缘。”
那个侍卫似乎就冷笑了一声,“她若真受神仙护佑,有慧眼,怎么会千里迢迢将你们送来死地。”
“千里逢难,绝处却能遇大辽天子,可见受神佛庇佑是真的,”尽忠说道,“这岂有假呢?”
辽帝的马儿忽然停了一步。
“你们那位公主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声音冷冷的,“她想你们替她亲眼看一看女真人是怎么灭了我的国,夺了我的御座,你们就替她好好看着!”
谁都说不出话了。
金人在云中府的东南,辽军大营就在云中府的西北,双方都在不断派出斥候,因此即使没有赵鹿鸣从中[cha]手,他们也是一定会遇上的。
但有了尽忠和王善,耶律延禧到底是提前一步知晓了金军动向。
知道了动向,自然就能提前布置下许多伏兵。
帐篷是已经漏了许多窟窿,可不下雨时,正好将阳光稀稀落落地洒进来。
洒在满帐的盔甲与刀兵上,像是列祖列宗与神佛的目光重新落在这位昏聩半生的皇帝身上。
这是他最后一个复国的机会了。
“只要孤这一战击破完颜粘罕,进取云中府,”大辽的皇帝穿上他辉煌的战甲,沐浴在光辉中,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待明岁,孤必能带你们回返上京!”
“他留咱们,”尽忠小声问王善,“究竟为何呀?”
“留咱们带信回去,”王善小声说,“替他报仇。”
“我看辽主很有筹谋,麾下尽皆忠贞效死之士,”尽忠依旧不解,“优势在我呀!”
王十二郎就答不出了。
三[ri]之后,奄遏盐泽。
浑源城之围已经解了,因为完颜粘罕正如赵鹿鸣所想的那样,一确定了辽军的方向后,立刻就率大军冲了过来。
耶律延禧的计谋也成功了,路上那几l处伏兵,的确给完颜粘罕的军队造成了不小的损失——至少按照回报来说,女真人驱策的仆从军,尤其是义胜军,伤亡惨重。
但女真人还是走到了辽军的大本营前。
那是王善第一次亲眼见到女真人作战。
就在那一天,他真正明白了帝姬为什么将他送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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