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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第五十六章 帝姬的美德


宰执通常是很忙的,  连带着他的府邸也不会太清闲。

  他有自己的派系,有同僚,  有姻亲,还有学生,一旦他得了势,自然这群人都会跟着被提拔到不同的职位上去,如同机器上的每一个零件般,执行这位宰执的命令——直到他做出令朝野上下失望的决断,令官家决定要抛弃他之前,  这架机器大体上是会运行得很稳。

  除此之外,还有些尚未成为官员的太学生,  或是京中有名望的人,  也都可能登门拜访,  提出一些想法,  解决宰执当下的烦恼,  再进一步等待宰执满足他的诉求。

  因此李纲家门前车水马龙,  总有人过来递名帖,等待,再离开,  这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这位宰执虽然脾气不太好,  但为人还是颇清正的,  有空也许会见你,没空也不会在家门前摆摊让你先买一壶二十万钱的好茶水。

  但他在看完太原府送过来的信后,  就没有再接待什么人。

  他沉默思考了大概一晚上,并且在第二天邀请了一位平时来往并不多的官员来家中作客。

  几年没见,李纲上下打量这位回京叙职的四川安抚使,有点迷惑。

  宇文时中的样貌气度是不必说的,  世代的清贵书香门户,又给皇子们当了几年老师,当初在京城时就是个很儒雅但不失威严的夫子,外放几年后,威严就当更胜一筹了。

  况且宇文时中还是官家潜龙时的旧臣,虽不比耿南仲,但依旧是很得官家青眼的呀!

  怎么看着一股子凄然味道!

  李纲府上有好茶,茶壶茶碗送过来,沏了一碗,宇文时中一喝一个不吱声。

  “与季蒙在兴元府时所饮如何?”

  “川茶粗老,不及建茶远甚。”宇文时中垂着眼帘说。

  “季蒙喝了几岁的老茶,却能练出灵应军那般[jing]兵,”李纲笑道,“可见川茶自有[jing]道处。”

  宇文时中就像是有些吃惊似的,抬眼看他。

  “相公,我不知呀!”

  李纲也惊了,“你是兴元府安抚使,你不知灵应军之事?”

  “原是兴元府有山贼作乱,白鹿灵应宫招募了些道人,充作乡勇团练,”宇文时中说,“后来得了枢密院的诏令,才有了厢军的编制罢了。”

  “太原府捷报连连,”李纲笑道,“厢军岂足比?”

  “官家顾重天下,当此国难之时,乡野走卒亦有舍生报国之责,”宇文时中说,“此不足怪。”

  这句话就很假,透着一股言不由衷的味儿,平常的李纲听了这话就要骂,而今身为宰执,颇有点趾高气扬的李纲就更当骂了。

  但李纲还是忍下来了,也假惺惺地喝一[kou]茶。

  “听说灵应军的指使宗泽,善养士卒,通晓兵事,若非季蒙,必是宗泽之功了?”

  宇文时中一袭深深浅浅的灰[se]衣袍,端坐在那捧着个茶杯,还是一脸的凄然。

  “宗泽胸怀大志,忠厚朴实,但兵事非其所长。”

  李纲就满脸的迷惑,“你们一个两个都不知兵,却练出了这样的[jing]兵,那必是太原府守臣张孝纯的功劳了?”

  “听闻张太原勇于任事,机敏果决,但也没亲临战事。”宇文时中说,“下官未至太原,不当置喙。”

  不当置喙,但排除掉了所有的错误选项。

  李纲说:“我知道了。”

  “下官今[ri]得见相公,也有一事须相公解惑。”宇文时中忽然说。

  他放下茶杯,身上那股凄然的气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得有些突兀的目光。

  李纲皱起眉,“何事?”

  “下官曾见有蛟困于蜀山之中,寻渊不得,”宇文时中说,“不知当如何处置?”

  有些隐晦,但也不是特别隐晦。

  但这话还是超出李纲的想象范畴了。

  太上皇身体倍儿[bang],吃嘛嘛香,官家青[chun]正盛,极会保养,两位天子在上,哪条蛟想化龙啊?

  李纲就直觉地想歪了。

  “季蒙所担心者,是九殿下?”

  宇文时中就紧紧地皱眉。

  他担心的不是赵构,他担心的是朝真帝姬。

  尤其是朝真帝姬束手就擒,不做任何反抗回到京城,又引发了这样一场动[dang]后,他想想就觉得更可怕了。

  上到官家,下到百姓,人人都觉得她十全十美,具备了一切女[xing]恭谦柔顺的美德,她那样苦!可她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言!

  谁也不会认为她有任何野心,哪怕将权柄[jiao]到她手里,她身上自我牺牲的特[xing]也会牢牢桎梏着她,不令她对皇权有一丝一毫的威胁。

  尽忠可能有不同意见,但尽忠不敢说话。

  宇文时中也有不同意见,但他很难将忧虑清晰地说出来。

  她可不仅仅是个只会装装样子的女[xing]版王莽,她是真真切切地为大宋力挽狂澜,守住了太原府的!

  她在兴元府夙兴夜寐的一切努力,都换作了石岭关下的战果。

  太原府的生民因她得存,中山与河间门的守军也因她而得到来自太行山的支援。

  也许她是个野心家,但她为大宋立下的大功是做不得假的。

  对君主的忠诚让宇文时中很想提醒李纲,但对这位帝姬的敬意又阻止了他将话说得更清晰明白些。

  至于赵构,这位亲王虽然有着勃勃野心,却还太年轻了些,不知过刚易折的道理。

  但宇文时中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相公而今宰执天下,事事当慎重才是。”

  李纲沉思了很久,“季蒙是老成之言。”

  他听出宇文时中那一番话明里暗里都在肯定帝姬的功劳,也听出宇文时中对于封赏帝姬的踟躇。

  这事,他当有个决断。

  朝真帝姬还在忙她的事,准确说是忙驸马的事。

  宋朝时这些达官显贵们的丧礼和葬礼中间门要隔很久,因为他们从找风水宝地开始,到修建,再到找人算出一个吉时下葬,间门隔几年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司马光就极厌恶这一点,还写文章批评过这种“非此地非此时”不可的风俗,但批评归批评,大家还是要这么搞,甚至有些地方还能为了搞丧葬而倾家[dang]产。

  驸马的吉[xue]得曹家替他修,原本官家想干脆都宫中负责,在京郊找个地方得了,但曹家就上了奏折,曹诱老泪纵横,希望孙子将来能埋回真定祖坟里去。

  考虑到金军还没撤出真定,大宋上下都在高呼收复河山,曹家老爷子的请求就显得政治非常正确,官家也不能不同意。

  没下葬之前,驸马不能长年累月放在宫中,那就得挪到个什么地方去。

  帝姬说,送去宝箓宫吧,我要为他做一场法事。

  官家很犹豫,很不想驸马的名字再多出现在京城街头,但考虑到妹妹最近情绪很坏,还是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司天台体察上意,还想阻拦一下,被神霄派的道士们给骂回去了——术业有专攻,你们研究点地上的事得了,少管我们神仙!

  司天台的官员就讷讷闭了嘴。

  驸马的灵柩移出宫中那天,有不少人跟着往宝箓宫送了一道。

  等到了宝箓宫,寻常百姓被拦在外面,许多达官显贵就一[bo]接一[bo]地过来敬一炷香火。

  金钟玉磬敲着,香火点着,汴京城的百姓们在几里外还能听到道士们吹吹打打,风一吹,纸灰裹着许多香料燃烧的味道就一起刮过来,扑一脸。

  李纲就被扑了一脸,皱眉用袖子擦擦脸,再看看左右,都是一脸忍耐的表情。

  这样的地方,帝姬能待得住吗?

  朝真帝姬还真就待住了。

  这位[xing]情刚强的宰执很难形容他看到朝真帝姬时的第一反应。

  她静静地跪在灵前,眉目间门一片静谧,似乎俗世已经不能再令她在意。

  纸灰和香灰也不会只扑在外人身上,它们纷纷洒洒,落在她一身缟素上,又显出很奇异的效果,像是这个瘦弱而安静的少女随时会燃烧起来,烧起一场熊熊大火,将辜负她,背叛她的一切燃烧殆尽。

  李纲想起徐徽言的信,又想起宇文时中的话语。

  “驸马已去,过伤无益,帝姬当顺其变以节哀。”

  帝姬依旧是跪坐在灵前,不言不语,只是轻轻地点一点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李纲又觉得自己刚刚的感觉只是一种错觉。

  这个失去了驸马的少女也许有最为坚韧果决的一面,但现在她仍然只是个失去了驸马,伤心[yu]绝的女孩子。

  这个想法让他不准备再绕弯子,而是要说一些更直白的话语。

  “张太原等人有信奏,[yu]表帝姬守城之功,”他说,“帝姬为大宋,也当珍重自己才是。”

  帝姬终于说话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哑,像是已经哭坏了嗓子。

  “我不曾有什么功劳,都是将士们用命罢了。”

  “帝姬何必自谦?”李纲说,“若有功者不能赏,与士气何益,岂非子贡赎人?”

  她轻轻抬头,第一次直视着李纲,用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和那双浮肿含泪的眼睛。

  “我不要什么封赏,”她说,“相公若以为灵应军有功,请救赵良嗣一命就是。”

  李纲就愣了。

  灵应军中有些辽人,其中还有赵良嗣的子侄,这事他听说了。

  可赵良嗣死不死,与朝真帝姬有什么相干啊?那只是辽人的事,她只要愿意,西军有的是兵将补上他们的位置啊。

  他说了想要为帝姬上表求封赏,帝姬辞了不说,还要用功劳换赵良嗣的命?

  这是什么觉悟,什么品德啊!

  这能是野心家?

  官家睡醒一觉突然要北伐都比朝真帝姬有[cao]莽之心更有可能吧!

  这能是野心家?!

  这位[xing]子很直的宰执深吸一[kou]气,下定了一个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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