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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养了一只落水鬼


民国九年,六月下旬。

  政府当差的叶崔明嗅到战争的硝烟,当即让家里的老妈子带着妻子女儿,出去避一避风头。

  他妻子坐在床前收拾着衣服首饰,边收拾,边不住的抹眼泪,中指按着鼻梁滑下,小拇指透着中年风韵。

  韩妈推门进来,压低语气,生怕谁听到似的:

  “太太,岁晚小姐正在收拾东西呢。”

  叶太太不愿意在下人面前哭,低着头,不轻不重的“唔”了一声,没有多说话。

  韩妈已经看出来她哭了,上前关窗户,“这窗户开着,太太当心着凉了。”

  叶太太停下手上的动作,匆匆抬头,让人只掠影般看见一个笑:“还说呢,吹得我头疼,怕是明早要感冒了……”

  屋里静悄悄的,叶崔明坐在一旁看报纸,报纸举在眼前,遮住大半的身子。

  叶太太朝外面看一眼,“阿晚那边收拾的怎么了?”

  韩妈过来,并着叶太太坐下,帮她折好衣裳,语气无奈:“阿晚小姐都收拾好了,在房间里唱歌呢。”

  叶太太也笑,眼睛还是红肿着,笑起来,模样瞬间老了七八岁。

  “这孩子!”

  突然又想到别的,心情一下子低落,叹口气。

  “以后,得受老大的苦了。”

  路途遥远,远离这里的朋友亲人,这世道又是这样乱。

  叶太太转身看她丈夫,“崔明!”

  “什么?”他头也不抬。

  “要不,我们还是不走了吧,留在这,能有什么事情?”

  叶崔明嘶啦将报纸从眼前扯下来,皱着眉,“中央要争权、皖系直系迟早要打仗,我看我跟的人就没胜算,我问你,打仗后我们输了,是不是事后要清理旧账?”

  他继续咄咄逼人的问:“清理旧账,无非调任免我官职,可你们不走,你敢说他不拿你们开刀?”

  如今想想,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要是当成跟对了人,哪还需要担惊受怕。

  他以为妻子听进去了,抖了抖报纸,哗啦啦响了一阵,准备继续看。

  谁知,叶太太想了又想,放下手上的衣服,“我不管,我不想走,你让他打,让他来清理旧账,我大不了跟你一块挨枪子罢了。”

  她的手指在衣服上顺捋着,语气不像是开玩笑的闹脾气。

  这话让叶崔明一愣。

  拿着报纸的手垂落在膝盖上,嘴张大的可以塞一个鸡蛋了。

  他无奈的摆手笑:“哪有这么严重。”怪嗔她,“你当这是赶尽杀绝呀!”语气也软,“还挨枪子。”

  叶太太闹了个大红脸。

  她算是旧时代的大小姐,看的话本子也是男子报国,女子随夫。

  叶崔明不是钱谦益,她却是柳如是转世。

  叶太太声音温柔的呛一句:“我怕我刚出门,你就剃头剪辫去了。”

  叶崔明面色不愉,将报纸折起来,放到一边去,正色:

  “不愿去便留在这吧。”

  叶太太等着这句话似的,立刻就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对韩妈说:

  “去跟阿晚说,早点休息吧,明天不走了。”

  韩妈出去。

  她把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塞回衣柜,走到他后背,替他捶着肩膀。

  “生气了?”

  叶崔明任她捶背,语气里全是无奈:

  “我是奈何不了你们母女二人!不过,我看,阿晚还是走的好,她不像你一直待在家里,她那学校的学生,都闹腾的很……”

  前不久,为了巴黎和会的事,学生算是捅破了天。

  游行,示威,然后被抓。

  叶太太想起那段时间也心惊胆战的拍了拍胸脯。

  她的手捏着肩膀,点头附和。

  “是啊,我听说学校有个和她关系不错的姑娘,还有革命党父母……”

  两人细细说着闲话。

  叶岁晚在门口敲门,声音急促,连带着敲门声都比以往急躁。

  “爸、妈,你们睡下了吗?”

  叶太太趿着拖鞋,一踢踏,一踢踏的走过去,声音就小了许多,“进来吧,曹操。”

  岁晚大约二十左右,留着蓄长半年的学生发型,是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正等着她父亲在政府里给她谋一个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文员工作。

  其实,她是不愿意做文员的。

  她一心想去做个胭脂铺的老板娘,但是她爸妈不许。

  叶岁晚疑惑的问:“妈,你干嘛叫我曹操?”

  叶太太坐下,优雅的翘着二郎腿,笑着看向她丈夫:

  “我刚和你爸说,你肯定不愿意走,你就进来了。这不就是说曹操、曹操到。”

  叶岁晚依着她妈坐下。

  “妈,愿意,曹操愿意走。你这后方掣肘,我活动不开!”语气颇为激动。

  叶太太用涂着颜料的指甲,轻刮她的鼻子,“就数你胆子大!”

  叶岁晚不管不顾:“不行,我东西就收拾好了,妈,你要是不走,我一个人也要去!”

  叶崔明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也笑着插话:

  “说什么傻话?”又指着自己太太,好笑,“你俩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叶太太轻瞪他一眼,“我不去,还有韩妈呢!让她跟你一块去。”

  说到这,她又想到,转身问丈夫,“湘南那,你三舅奶的儿子是不是在那?”

  她记得好像是在。

  叶崔明也揉着眉心想,半晌,半是不确定的说,“好像吧,这几年我没走动,不知道换没换地址?”

  报纸丢在一旁,起身要离开,“我去写封信问问。”

  叶太太坐着,目光四扫,找地上掉落的针线似的,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

  “韩妈呢?”

  还有许多话没有叮嘱她呢。

  这些话说给岁晚,她也不会当回事,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叶岁晚打个哈欠,睁着朦胧的眼睛:

  “在帮我收拾东西呢!”

  摇了摇头,稍微清醒一点,又说,“我都收拾好了,她非说带的东西太少了,要重新帮我收拾。”

  叶太太起身,“不行。”

  然后拉着女儿的手,“我也得去帮你把把关去。”

  叶岁晚不明白,就一个行李怎么还能收拾出花来吗?

  她有气无力的跟着,“妈,别带太多了,不够我再到那里买去。”

  “嗯。”叶太太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缓和,“知道了,快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嗯”的结果就是,叶岁晚看着打包着四五个箱子和袋子,哭笑不得的都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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