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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5. 请罪书 许意娘的诚意


皇帝并不介意臣子们结党,  无论是文官与武将,还是内阁与六部,抑或是东厂、锦衣卫的存在,  无一不是帝王制衡的棋子。

如何收服他们,  利用他们,  分化他们,  又不至于令其陷入党争,以至于妨碍国家大事,是帝王一生修行的功课。

杨首辅大力提拔北人、中人,  排挤南人,  自然不是因为什么地域偏见,纯粹是为增强自己的掌控力。

浙党、宣党、昆党在朝中的势力极强,江南文气盛,  几乎每次科举都有大量南人入朝为官。

虽说南北榜不同,不妨碍录取,  可南人凭借偌大的关系网,永远能得到更好的职位,  考核时凭借乡党关系,也能得到更优的考评。

久而久之,  北人的势力自然更弱了。

杨奇山是山东人,  齐党的势力近年不断攀升,  他给了中榜更多名额,以此团结了力量不小的楚党人士。

比如赵侍郎,  他就是湖广人士,而匡尚书则是河南人。

皇帝对双方的斗争心知肚明,只要不过分,默许这种竞争存在。但手下内斗,  和有一方倒向了藩王,对抗他本人,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比之前处置归宗反对者,这回的帝王更加无情。

他下令逮捕了许尚书,并抄家。

许尚书和丰郡王的来往何等密切?锦衣卫不仅搜出了丰郡王的亲笔信,更有令人惊愕的银两。

三十万两白银。

这是五年间,丰郡王送给许尚书的贿赂。

钱从哪里来?福建银矿。

福建与浙江毗邻,丰郡王在江南世族的帮助下,占据了闽地多个银矿,将白银据为己有,化作争夺皇位的经费。

他不止给许尚书送钱,更是拿这笔钱疏通了许多官职。

吏部文选司员外郎落网。

丰郡王每年给他三万两银子,让他将一些人调去目标岗位,一些收买人心的小官职不提,有几个职位却不得不让人震惊。

比如,羽林卫的指挥同知。

羽林卫是禁军之一,负责守卫巡警,其指挥同知都是勋贵子嗣。这位置原本是平江伯的嫡次子担任的。

这人大家没什么印象,但此前出过大新闻,和平民女子有染,逼死其母上吊。他闹出这等丑闻,皇帝便革去了他的职位。

替补上来的是一个普通千户,众人都没什么印象。

但他却是丰郡王的人,且在数年间,升到了指挥佥事的位置。

这么多年,丰郡王能得到多少消息不言而喻。

可以说,十几年来,丰郡王先是凭借谈吐与外貌,赢得了良好的名声,又借与许家的婚事,拉拢了许尚书出谋划策。

同时,联合江南世族,一边占据银矿弄钱,一边疏通官场,安插自己人。

这张网隐藏在水下时不露痕迹,可妖龙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令京城无论贫富老幼皆人心惶惶,民心不安,已经证明了他们的力量。

只要皇帝驾崩,丰郡王说不定就能凭借这些人的力量,问鼎大宝。

可惜——现实没有如果。

-

许继之身穿囚衣,头戴网巾,在刑部大牢里闭目养神。

他的儿孙们三三两两地围靠着他,表情各不相同。有人惊慌,有人沉稳,也有人茫然无措。

“祖、祖父……”最小的孙子才五六岁,眼里含着泪花,结结巴巴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许继之摸了摸他的头,没有接话。

他并不认为,自家已经山穷水尽。

结党也好,受贿也罢,是从轻处罚还是严惩不贷,其实都在帝王一念之间。

皇帝想处置丰王,没问题,皇室自相残杀的戏码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但江南世族盘根错节,南榜占据每年进士录取的六成。

多少文人墨客,才子大儒都是江南人。

皇帝真的准备好处置他了吗?

他不怕江南文人心生不满吗?

王厚文的声望足够高,可惜已经早一步致仕归乡,内阁其他人都是北人。蔡子义是闽人,薛子聪是广西人,但刑部尚书阎韧峰却是安徽人。

同为江南党,阎韧峰身上肯定压力不小。

他离开朝堂太久,还没有积累起自己的势力,名望和能耐都不足以取而代之,相反,现在肯定有不少人找他求情了。

为了江南士族的集体利益,阎韧峰必定要为他奔走一二。

许家还没到绝境。

许继之笃定地想着,却在心里轻轻叹息:就是……可惜了意娘。

-

丰王府已经被重兵围了一天多了。

昨天,丰王还试图派人传信,找宗室求情,寻重臣打探消息。但自靖海侯说,许继之已经下狱,他便彻底颓丧下来。

不久后,早前开溜的下人传回消息,宁书生在城门口被段春熙拦下,已经被抓了起来。

丰王就知道,他完蛋了。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砸了里头所有的陈设,瓷器和玉石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是将死之人的哀鸣。

比起他,许意娘就显得沉着多了。

她亲自端了饭菜进书房,劝他:“陛下的旨意还未下来,王爷勿要自弃。”

又让妾室梁氏照看好晨哥儿和溪姐儿,免得孩子们因为府中的氛围而哭闹,还不忘安排护卫巡视,免得下人们偷盗府中财物逃窜,徒增乱子。

女主人这般从容镇定,多少安抚住了其他人。

做完这一切,许意娘写了封奏疏,请看守的靖海侯入府一叙。

靖海侯沉吟少时,点头应了。

许意娘请他在前厅上座,自己却在下首跪下了:“侯爷。”

“王妃请起。”靖海侯避开了她的跪拜,客气道,“有话不妨直说。”

许意娘却不肯起来,诚恳道:“事已至此,妾深知再多狡辩也是无益,只是吾儿尚幼,不知世事,还望侯爷高抬贵手,给他一条生路。”

靖海侯道:“天家事自有天家定夺,王妃问错人了。”

“侯爷在这里,便证明您才是天子最信任的人,能救我儿的只有侯爷一人。”许意娘递出袖中奏疏,“我愿一力承担罪责,还望陛下开恩。”

靖海侯微扬眉峰,接过她手中的奏疏,随意翻了翻。

内容很简单,许意娘将所有罪过,比如煽动何娘子,派人散布传言等事,全部揽在自己的身上,表示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做下罪无可赦之事,恳请天子责罚。

但世子庶女年纪尚幼,不知是非,愿陛下看在先祖的份上,将其贬为庶人,留他们不死。

如此觉悟,靖海侯都要叹息:“王妃深明大义。”

假如皇帝对丰王心存顾念,许意娘此举倒也有些指望,反正将罪责推给女人,保全宗亲的事,过去不乏先例。

“但你当知晓,此乃无用功。”靖海侯淡淡道,“勾连内外,祸乱宫闱,说是妇人所为也无不可,可串联文臣,扰乱朝堂,也是你能办到的吗?”

他看了许意娘眼,摇摇头:“王妃慈母心肠,固然令人动容,可此事本侯帮不上忙。”

说着便起身告辞。

但许意娘道:“侯爷帮不上忙,不过是我给的诚意不够。”

她缓缓起身,对上靖海侯别有深意的视线,苦涩道:“再加上二十万两银子,能不能请动侯爷,为我儿求情呢?”

靖海侯挑起眉。

“侯爷何必如此惊诧?王爷经营多年,我们自然有些家底。”许意娘道,“这笔交易,侯爷愿意试试吗?”

靖海侯笑了:“王妃怕还是不明白,眼下是什么情形吧?”

许意娘不卑不亢道:“您说笑了,恰恰相反,我明白得很。王爷手上有不少人家的把柄,他们虽然希望能与我们撇清关系,却怕逼急了我们,玉石俱焚,因而不得不为王爷奔走——这想必让陛下很为难吧?”

她说着,眺望宫城的方向。

“从轻发落,贬为庶人,此后王爷再不能威胁皇长子,江南风波亦可平息,陛下也彰显了天子仁德,何乐而不为?”

许意娘轻声道,“左右还有我的性命,能泄天子之怒。”

皇帝最愤怒的事,大概就是何娘子差点伤害皇长子,这事恰是她主导的。而江南的风波虽严重,可陛下真正痛恨的是王爷吗?是江南官僚才对。

毕竟王爷的夺位之心,自进京那年便昭然若揭了。

陛下早就清楚,甚至一度放任了此事。

所以,许意娘认为,这笔交易有的是商量的余地。

靖海侯脸上露出微微的赞叹:“王妃胆魄过人,不愧是名门之后。”

许意娘笑了笑,道:“侯爷过奖了,晚辈阶下之囚,比起宁国夫人……”话音戛然而止。

她怎么也没想到,在此时此刻,自己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靖海侯却不以为意,许氏恋慕三郎再正常不过,有什么值得意外的?

“王妃今时今日的牺牲,是旁人所不能及的。”他中肯地赞叹。

昔年,妻子想说许氏为儿媳,他也十分认可。许氏是一个四角俱全的媳妇,有她在后宅,不必担心妻妾争宠,久无子嗣,她会安排妥当,不叫长辈担忧。

此时此刻,丰王面临灭顶之灾,她能站出来牺牲自己,保全丈夫与儿女,更是无可指摘的觉悟。

程氏却是另一种人。

她不是一个贤惠的女子,老三迄今膝下空虚就是最好的证明。她不肯为家族、丈夫、儿子有所牺牲,不愿隐姓埋名在丈夫背后,收敛锋芒。

相反,她的意志比老三更强烈,甚至渐渐同化了丈夫。

这种人无论男女,都极其强悍。他们难以摧毁,难以欺诱,就好像山头顽石,岗上青松,沉默而坚韧地抵御风雨,不愿轻易伏首。

他欣赏这类人的骨气,但也庆幸程氏是老三媳妇,不是老二家的,若不然,尽管能将其碾为齑粉,过程也绝对不会愉快。

靖海侯这么想着,却没有什么后悔或者遗憾的情绪。

许氏还不配。

他只是笑眯眯地感慨:“尤其是慈母之心,我亦不忍啊,只不过……”

许意娘还没有昏头,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是可以交易,价钱还要再谈谈。可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侯爷但说无妨。”

“二十万两……王爷送到冯家的数可不止这些吧。”靖海侯拈须,“本侯一直好奇,这笔银子去哪儿了?”

许意娘骤然色变。

“侯爷是想我出卖外祖父?”她一口回绝,“绝无可能。”

靖海侯:“那真是太可惜了。”

许意娘的面色僵住了,她掉进了老狐狸的圈套。

但过了会儿,她又恢复了平静:“侯爷诈我也无用,外祖在,我这一双儿女还有指望,他若不在,我还能指望侯爷安顿两个孩儿吗?二十五万两,连同我在江南的嫁妆田一起,保证侯爷拿得安安稳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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