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8. 社畜日 社畜程的一天
一到冬天, 起床就变成了桩艰难的任务。
程丹若的生物钟已经醒了,但不想起来,搂着身边的热源继续睡。
谢玄英睁开眼, 拿过枕边的怀表:“该起了。”
“几点了?”程丹若埋首在他颈窝,睡眼惺忪, “偏我没有休沐。”
谢玄英上十天班就有一天假期, 节假日不算,她倒好,连续两个月无休了。就算是顶级社畜的医学生, 也不能这么使唤吧。
今年重阳过生辰, 也是在宫里过的。皇帝赏了她寿面, 好像很了不得, 但谁稀罕一碗面啊。
她想放假,放一天假。
可皇帝显然不容许她偷懒,事实上,若非谢家离皇宫真的很近, 她都怀疑皇帝打算把她扣在皇宫里值班。
“那就再睡会儿。”谢玄英按住她的脑袋,“一会儿再起。”
这怎么行呢,会迟到的。
她醒醒神,还是顽强地爬起来洗漱, 顺便督促他:“你该晨练去了。”
他上早朝三点起, 她可以继续睡, 她六点钟起床上班,他就算休沐也不能赖床。
谢玄英自律性奇佳,不需要她多说就穿好衣服,出去锻炼了。徒留程丹若兵荒马乱地吃早饭,梳头换衣, 清点药箱。
七点钟,她准时出现在北安门。
宫道狭窄,初冬的冷风一吹便呜咽作响。
内侍们换上了冬天的夹袄,灰绿色的袍子像是斑斑点点的苔藓,生长在宫廷的每个角落。
红墙还是鲜艳,天空还是蔚蓝,笤帚的“沙沙”声回荡在空旷的夹道。三三两两的宫女手捧着各色物什,脚步匆匆,发辫飘散出桂花头油特有的馥郁甜香。
看见程丹若迎面走来,他们便像是被刀切开的豆腐,温顺地分隔到了两边,垂首静立,不言不语。
她没有过多注意她们,上班要迟到了。
承华宫有点远,她加快脚步也至少走了二十分钟。
紧赶慢赶进了宫门,周葵花立马出来回禀:“皇次子尚安。”
程丹若吐出口气,放松了。
皇次子在保温箱里待了两个月,还是奄奄一息的样子。这么小的孩子,既不能用药也不能打针,完完全全地看天命。
这段时间,程丹若最害怕的就是宫人忽然大喊“皇次子没气了”,或是大清早上班,周葵花冲出来就是一句“皇次子有恙”。
心脏病都要吓出来。
但不知道是谁积了德,皇次子虽然蔫蔫的,好像马上要断气,居然在保温箱里一天天熬了过来。
生命的顽强程度,总是让医生一次又一次惊叹。
走进殿中,里头也点上了炭盆,热烘烘的,热水里放着碗,里头是奶娘刚挤出来的乳汁。
她接过蒸汽消毒过的针筒,抽取了一点奶汁,放在手背上试了试温度。
正好。
于是打开保温箱的隔板,将针筒凑过去,喂到婴儿嘴边。
这个针筒是她专门改造过的,在针头部位黏了点鱼胶,软软的不磕嘴,尽量模拟母亲喂养的感觉。
婴儿含住针头,吧嗒吧嗒地吸吮起来。他没什么力气,好在针筒会慢慢滴落,只要肯吃,总是能吃到。
艰难地喝完了半针筒的奶水,他又睡着了。
程丹若给听诊器套上布袋,放怀里捂了一会儿,确保暖和了,才小心伸进去,按在他胸前听音。
心跳还算正常,可肺部的声音不好。
“换气慢一点。”她嘱咐旁边拉绳转风扇的宫人,“把窗细开一些,再搬个屏风挡风。”
冬天将近,室内通风就变得越来越重要。
保温箱有简易的换气装置,利用人力转动风扇,排出里面的空气,同时,过滤网能粗浅地滤掉空气中的灰尘,尽量给孩子提供洁净的空气。
但屋里点着炭盆,如果久不通风,室内人又一直很多,氧气含量会降低,成人可能感觉不到,对肺部发育不完全的孩子而言,却可能是致命的。
“是。”宫人连忙去喊太监搬屏风。
奶娘则去查看温度计,见温度已经缓慢下跌,忙道:“快烧热水备用,一会儿该加水了。”
小宫人立即去厨房要水。
比起皇长子身边的人,伺候皇次子的奶娘和宫人听话得不可思议,无论她吩咐什么事,她们都会不打折扣地做好。
程丹若知道,她们这般顺从,主要还是不想担责任,别看娴嫔已故,何家满门被处置,皇帝既然保留了何月娘的身份,就代表他认这个儿子。
皇次子的价值不如皇长子,也是主子,足以要她们全家的命。
可清楚归清楚,顺心也是真顺心。
照顾皇长子的时候,她说一句,一群人跳出来反对,真是受够了。
“炕烧了吗?”
“烧了。”
宫里都是木炕,炭盆烧热后放到炕床下方,再找出屏风,将炕团团围拢,形成一方小暖阁。
木炕烧得热热的,换好干净外衣的奶娘坐在炕上不动,两个宫人打开保温箱,小心翼翼地抱出了幼儿。
奶娘接过他,放在炕上给孩子清理身体。
湿润的纱布不冷不热,不干不湿,正好擦拭身体,脏兮兮的尿布解下,换上崭新的尿布。
两个小宫人快手快脚地清理暖箱,取出脏污的褥子,换上干净的新褥子。
嬷嬷小心翼翼地拧开阀门,凉水泄出,大宫女提起水壶,慢慢注入热水,还有一个宫人半蹲着观察温度计的指数,见温度有所回升,立即叫停。
他们维持住保温箱的温度,等到皇次子清理完毕,重新被放了进去。
如此,早晨的头一道流程就算做完了。
周葵花上夜班,此时就可以回去休息,奶娘们该吃饭的吃饭,换班的换班,留两个盯着孩子。
宫人留四个,两个打扫卫生,两个盯住温度计。
程丹若坐下喝盅茶,写今天的医案。
九点钟,日头亮灿灿地照在庭院。
她转移到偏殿,给安乐堂的女医答疑讲课。
十一点钟,再去看望皇次子,询问奶娘九点、十点的喂奶情况,酌情看是否要给孩子换一次尿布,听胎心,记下心率。
十二点吃午饭。
饭后小憩半个时辰,主要是独自在偏殿翻小儿医书。
下午一点,叶御医前来诊脉。
两人探讨了一番皇次子的病情,双方都没有什么办法,早产儿能不能活,主要看命。
下午三点,皇帝召见。
她安排好承华宫的事务,去光明殿等候。
四点钟受召,开始回禀皇次子今天吃了多少奶,心率多少,拉了多少次,情况怎么样。
皇帝每次都听得很认真,也每次都要问:“几时能好起来?”
程丹若道:“皇次子每熬过一日,都是极不易的事,每过一日,好起来就更容易些。如今足月了,比起之前总是更好。”
皇帝不是很满意,但也没说什么。
早产儿易夭折,太医也说过不止一遍两遍,加上是皇次子,不是长子,他勉强能克制住怒火,慎重道:“务必尽心竭力,不可懈怠。”
程丹若道:“臣妇明白。”
她应得平常,并未赌咒发誓,但皇帝并不觉得她敷衍了事。相反,多年办差,他深知程丹若的为人,不喜夸大其词,办事却不吝心力。
无论是齐王谋乱,还是妖言乱众,她都尽心竭力,忠贞不二。
皇帝对忠心的能臣,总是格外宽容:“昨日有人找你了?”
“是,逆王的妾室带着两个罪人来寻臣妇。”程丹若没有否认,简单道,“臣将他们送去了昌平侯府。”
皇帝语气莫测:“你倒是胆子大。”
她道:“臣不敢。”
“别人不敢送这人情,你敢,胆子还不大?”皇帝问。
程丹若一板一眼道:“臣以为,陛下已降旨,令他们流放岭南,便是圣怀仁德,不计较稚子之过。且逆王后人是宗亲血脉,流落街头,有损皇室脸面,才如此作为。”
皇帝瞥了她眼。
这马屁拍得一如既往地粗浅,但确实戳中了他的想法:我厌恶丰王一家,是我的事,既然说了流放,你们给我把人弄死,是觉得我不敢杀吗?
哪怕他这么做,确有安抚人心的意思,也不意味着他们能这么想。
程司宝虽然做的不合他的心意,却并无过错。
“以后行事,还是要多多思量。”他敲打了一句,摆摆手,“退下吧。”
“是。”程丹若行礼告退。
但工作汇报完了,不代表能下班。
她还要回承华宫待着,直到晚膳后再和周葵花换班。
这会儿大概是七点,天色已经暗透了。
内侍们提着羊角宫灯在前面带路,她则赶在后宫落锁前离开六宫,到安乐堂坐一会儿。
冷清多年的小院子,现今却挤挤挨挨地住了几十个病人。
一间屋子至少睡四个人,乍进门,药味、血味、尿骚味混合来袭,相当难闻。灶台不息,各式各样的砂锅不断煮沸,熬药的宫人汗流浃背,手指上有不少烫伤的痕迹。
米汤是浑浊的黄色,里头加了碎鸡蛋和咸菜,人手不够,病号都吃这个,勉强糊口罢了。
纱布、尿布堆在院子里,霜发老宫人费力地清洗,口中骂骂咧咧。
但没有人抗议,比起等死的牢狱,安乐堂的情况再糟糕,好歹有希望。
程丹若以最快的速度巡视了一遍病人。
珠儿的伤口已经不再溃烂,敷上油膏后,细菌减少,再割掉腐肉就容易多了;发烧的宫人打了青霉素,似乎出现了过敏反应,及时改用中药;骨折的打上厚厚的石膏,嘱咐静养;皮外伤的及时换药,伤口慢慢结痂。
一眨眼,八点多了,宫门即将落锁。
她只好火急火燎地嘱咐两句,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宫廷。
宫禁了还留在宫里可不是好玩的。
出了北安门,夜幕深得发黑,宿卫巡视皇城,脚步声整齐有力。
八点半回到家里,结束一天的社畜生活。
程丹若迫不及待地进浴室洗澡。
辛苦一天,淋浴无法满足酸痛的肌肉和疲惫的大脑,非要泡澡才行。
她窝在热水里,终于有空和丈夫聊天:“去了吗?”
谢玄英拿出一卷纸,展开递到她面前:“就这个。”
他今儿去了惠元寺,珠钗虽然断裂,却不妨碍作信物,很快自僧人手里拿到了许意娘抄的地藏经。
书页很厚,他花了一下午,将藏在夹层的纸页剥脱了出来。
里头是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账簿吗?”浴室里只有一盏灯,程丹若看得眼睛疼,“写的什么?”
谢玄英道:“还记得考成法吗?”
“当然。”谁能忘记kpi的恐怖威力。
他道:“昔年蔡子义清查江南赋税,以定每年的税额,丰王便借此由头接近了江南士族,串联内外,篡改了江浙两省的历年税目。送到京城的是假账,这才是那五年的真账目。”
程丹若匪夷所思:“……怎么办得到?户部没有存档吗?”
“户部每年核查地方账目,案牍数不胜数,许继之把持户部多年,只消稍稍篡改名目即可。你也知道,秋粮夏税素来名目繁杂,一年年都不一定重样。”
下过基层的好处就在这里,程丹若无障碍理解了他的意思。
秋粮是粮食,夏税却有各种摊派。
比如说,她搞出了羊毛,工部今年需要大量羊毛,就估算个数目,分派给北边各省。但羊毛纺织的普及是极其缓慢的,有的地方压根没养羊,就得先征收其他东西,卖掉后再买。
随便举个例子,假设今年分配到的羊毛1000斤,价值100两,而黑豆需要1万斤才能卖到这个价钱。
所以,抛开各环节的贪污**,纯粹的数学题就是1000斤羊毛等于100两等于10000斤黑豆。
账目上会写清楚这个换算。
要篡改账目,只需要简简单单抹掉几个数字,变成赋税为1000斤黑豆即可。
90两银子的差额就出现了,如此简单!
“这都不需要十三司郎中出面,一书吏足矣。”他沉吟,“我记得没错的话,蔡子义上任后,借着计算各省赋税的由头,提前修编了十年一次的黄册,罗列整年各省的税目钱粮,以后的赋税皆以此为准,更不会有人在意了。”
程丹若:“……开眼界了。”
古人当官的猫腻,真是比想象中更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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