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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三章:自己


  这是林守溪第一次见到宫语过去的模样。

  暴雨中,白衣少女的容颜清晰动人,她穿着简简单单的习武衣裳,白衣素洁干净,长裤贴紧大腿,裁剪合度的衣裤紧紧熨帖身躯,将她凹凸有致的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那双小巧玲珑的靴子则薄如白纸。少女轻盈地行过泥泞草地,片雨不沾。

  此时的宫语虽已修道百余年,但她的眉眼间依旧带着三分娇色两分秀气一分稚嫩的,剩下的,则是仙子独有的冷傲,故而林守溪第一眼见到她时,下意识将她当成了十八九岁刚刚长成的小姑娘。

  他下意识地想要喊宫语的姓名。

  念头才出,他心中就生出一丝警鸣,这是神丹的警告,提醒他只管武斗,不要多言。

  听到小语张口喊他‘时以娆’时,林守溪才下意识低下头,他发现,他并不能看到自己的鞋尖。

  挺拔的胸脯挡住了他的视线。

  这副身体本就让他感到不适,现在他才恍然明白,原来这是女儿之身——他来到了时以娆的身体里。

  众所周知,两百年前左右时,时以娆与宫语曾有过一场惨烈的捉对厮杀。

  那一战以时以娆的屈辱落败告终,多年之后,宫语看着神女榜上时以娆高高在上的名字,依旧会笑着说起当年为师如何天下无敌,如何将时神女压在地上凄厉,时以娆同样念念不忘,并说过她迟早会一雪前耻。

  时间分娩出无数的支流,映照着无限可能。

  林守溪从未想过,当年之战,会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复现。

  “怎么不回我话?长的这般漂亮竟是个哑巴?”小语冷冷地问。

  林守溪陡地腾起一丝怒意。

  无论如何,看到亲徒弟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难免动怒,生出管教之心。

  “我只用拳头说话。”林守溪淡淡道。

  “拳头?那我用布。”小语张开手,说。

  “……真无聊。”

  “嗯哼,无聊么?”

  小语遥望天幕暴雨,微微失望,道:“你们这些贵家出身的仙人小姐呀,一个个喜欢装冰山美人,殊不知你们只是在维持对于自己的幻想罢了,稍后你被我打得跪地求饶之时,希望你还可以维持着这份凛傲风骨……嗯,你的眼神可真凶啊,和个小老虎似的,对了,也不知你是什么虎,我一路打过来,还留心观察了一下,有接近六成的是白老虎呢,想不到吧?”

  林守溪确实没想到,这个比例超过了他的预期,不过细想之下倒也合理……当然,现在绝非纠结这个的时候。

  “都是女孩子,这有甚么好脸红的?”小语淡淡问。

  “没有,我只是生气。”

  “生气?”

  “你的师父就是这么教你说话做事的?”林守溪问。

  “师父么。”

  小语清眸一黯,也浮现几分怒容,她冷冷反问:“不然怎么说话?与人点头哈腰,再唱首歌祝她生活幸福万事如意?”

  说着,小语竟真的哼起了歌。

  不得不说,这位天下第一的美人高手唱起歌来却是很要命,当然,小语并不在意动听与否,歌姬们的声音再婉转美动人,也只能对一群权贵战战兢兢地曲意逢迎,而她唱的再乱来,别人也必须竖起耳朵,乖乖聆听。

  林守溪知道,这个时候的小语大道初成,逐一挑战天下仙子神女,正是心高气傲的最巅峰,整天摆出一副无法无天的骄傲姿态。

  “我来替你师父管教管教你好了。”林守溪淡淡道。

  歌声戛然而止。

  小语再次望向他时,眼神利若剑尖。

  师父……

  小语听她再一次提及自己的师父,以为她是提前调查了她的过往,故意以此攻心,同样动怒。

  “你也配么?”小语轻蔑。

  接着,这小姑娘整天不知是在看什么书,低声说了句‘龙有逆鳞,触之则死’后,雷厉风行地扑来了第一拳。

  战斗一触即发。

  林守溪真正感到了与小语为敌时的压迫感。

  少女的拳头在他的眼中飞快放大,拳头侵占了视野的全部,山岳般撞来!林守溪以臂去挡,只觉万钧之力压上手臂,震得他壁骨发麻,身躯向后倒滑……他用惯了自己与不朽道果合一的坚韧体魄,此时换上时以娆的身体,他难免感到些许不适应。

  林守溪还未用惯这副身体,又一道白影落下,那是小语的鞭腿。

  她仿佛是丛林里窜出的猎豹,那双修长紧致极富美感的腿,在发动攻击的瞬间,立刻迸出了山呼海啸般的爆发力,又将林守溪用以阻挡的手臂抽得一阵酸麻。

  在另一个世界,林守溪与宫语对练过一个月,当时的他被打得很惨,但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小语还是留手了。

  在真正的战斗里,小语一旦掌握上风,就是一套连珠炮似的追击,攻势密不透风,几乎将人压得窒息,一股股雄浑充沛的巨力从少女的拳脚间迸发出来,他就像是一颗顽固的球,被少女以双腿踢踹着向后挪动,只能招架不能还手。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过去世人总将我们两个并称,我本以为你会给我惊喜……哎,果然不该抱有期待。”小语摇了摇头拧腰跃起,凌空转身,一记回踢直踹向对手的胸口。

  果然,在那个时代,无论是说话还是作风,小语都是一位活脱脱的反派。

  林守溪被少女雄浑的力道掀飞,连退了数十丈才重新落地站稳,小语可不会给他喘息之机,眨眼之间,这个少女又雷厉风行地窜到了他面前,朴实无华的拳脚在她手中也显得灵动而强大,仿佛一阵阵强风,无形又无处不在。

  林守溪在风暴中东倒西歪,几乎要被暴雨给吞没。

  “真的只有这点本事么,要是只有这点本事,待会儿你的小屁股可是要被姐姐抽烂的哦。”小语轻描淡写地讥讽着。

  林守溪听她这般对自己说话,更觉奇怪。

  他当然不只有这点本事,但他实在不适应这副新的身体,他无法与身躯形神合一,更像是在操控一个玩偶,他的指令无法真正在第一时间传达给手脚,于是,哪怕时以娆的身躯境界更高,可无论是出拳还是出脚,都比过去要迟钝了不少无法组织起对小语的有效还击。

  幸好,他挨打的本事没有减弱。

  狂风骤雨席卷天地。

  小语的攻势比狂风更加连绵,比骤雨更加暴烈。

  她盯着眼前红裙妖冶的女子,神情冷淡,她觉得自己是在打一个不会还手的木桩,甚是无趣,不过,一连数百招后,‘时以娆’依旧没有溃败,还是让小语感到了吃惊。

  那又如何呢?

  她只要一直出拳,一直出拳,总能轰出缝隙,只要有了裂隙,再坚固的磐岩也会很快分崩离析。

  只是,对手的反击竟比裂隙先一步到来。

  小语又一记回身鞭腿抽去时,脚腕竟被对方抓住。

  小语并不知道,她狂暴的追打竟是在帮对手夯实神魂,如今,林守溪形神基本合一,终于有了与这个逆徒一较高下的资本!

  如猛虎醒来,战斗瞬间变得凶猛十倍。

  林守溪抓住小语的脚腕,将她直接抡起,向着天空一抛,旋即沉膝蓄力一跃,对空轰拳,直接砸向了她的胸口。

  林守溪的拳头宛若一面倾轧过去的墙壁,小语虽然已交错双臂抵挡,还是被轰得胸口发闷,一股巨力将她强推着逆空而上,周围的暴雨被尽数排空。

  “这才像点话嘛。”

  小语揉了揉胸口,终于认真了起来,她在最高处悬停片刻,旋即掠空而下,滑出凌厉的弧线,铁枪般刺向大地。

  林守溪对空出拳。

  轰——

  拳与拳顷刻相撞。

  松软的草地翻犁而起,狂暴的大雨震成白雾,小语的长发被风吹得笔直,‘时以娆’的红裙亦猎猎翻飞卸力,推走足边的积水。

  拳与拳相抵。

  压力来到极点时,空气轰然炸开,两道身影终于分开。

  谁也没有停下来喘息。

  白雾之中,两道身影丹丸般撞在一起,一时间兔起鹘落,打得难舍难分。

  单论境界,当年的时以娆与宫语是相仿的,但时以娆在武道与搏杀的造诣上差宫语太多,所以才会耻辱惨败,林守溪与之相反,他境界不足,但武道造诣与宫语相比亦不遑多让,如今两者结合,取长补短,天衣无缝。

  但小语不愧是古往今来的武道第一人。

  哪怕是面对这样的怪物,她也丝毫没有落于下风,相反,她还越战越勇,数度把对手压制,将拳头暴雨般往时以娆身上倾泻。

  林守溪感受着身体不断传来的痛意,心想这欺师灭祖可真是一脉相承。

  林守溪看着眼前冷漠肃然的仙靥,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书房中师祖婉转承欢的媚态,不真实感令他微微心乱,他想将这逆徒打倒,痛揍一顿,但现在的小语俨然是一只炸毛的刺猬,碰也碰不得。

  草原广袤,雨中的山岳像是永远也无法抵达的虚影。

  这一战打得昏天黑地。

  双方都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意志力与妙到毫巅的武技。

  哪怕是满地的青草都被充分地利用起来,在林守溪的手中变成了暴雨梨花般落下的钢针。

  双方互相喂拳。

  时而是林守溪被肘击胸口,倒滑百丈,时而是宫语被拳打额头,抡向大地深坑,两人的衣裙在雨水中湿透,林守溪破碎的袖臂之下,更是布满了小语用腿抽出的淤青。

  “不错,你的确有资格当我的对手。”小语夸奖一句,又是鞭腿甩去。

  林守溪看准了她的攻势,闪身避开,一拳打向她的额头。

  “我当你师父都绰绰有余。”林守溪淡淡道。

  “你有完没完了?”

  提及师父时,小语又露出了怒容。

  半空中,两人拳脚相加,撞了足足六十四下后才重新分开,重新落地。

  大地遍布疮痍。

  剧烈消耗的真气在两人的身躯之外形成了一道滚烫的壁,雨水触及真气壁就会剧烈蒸发,变成白茫茫的雾气。

  天地一白。

  若有人路过这片草地,恐怕都会以为这里有邪神降临。

  “好了,我今天也玩尽兴了,就不陪你打打闹闹了。”小语忽然说。

  林守溪本以为她又在大放厥词。

  可很快,他脸色变了。

  只见小语徐徐站起开始脱那身在战斗中略显残破的衣裳。

  她脱下靴子,卷起长裤的裤管,取下了一个绑在腿上的细长金属圆环,接着,她又如法炮制地将另一个腿上捆绑的圆环卸下。

  两个银色圆环极为纤细,打斗之时林守溪甚至没有感受到它的存在。

  她随手将其一抛。

  砰。

  地面顷刻砸出一个大坑,可见这看似细小的圆环何其之重。

  不仅仅是重,它还能封印一部分真气修为。

  原来,小语方才与他作战,始终是在负重而战。

  小语又卷起衣袖,解下了手腕上的细环。

  银环全部解下,小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盈,仿佛她只要跑两步,身体就能飞起来一样。

  小语甚至懒得将鞋袜穿回去。

  她揉着手腕松动筋骨,对时以娆招了招手,微笑着问:“再来?”

  ……

  幻境中的一天,于现实而言不过几个瞬间。

  但沙浊妖乱之时,这几个短短的瞬间也足以致命。

  林守溪在扑向沙浊大妖时昏厥了过去。

  大妖张开深渊般的巨口,就要将他吞噬。

  慕师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她知道林守溪体魄卓绝,可大妖的体内,可都是污染性极强的神浊,他的强横肉身可以抵挡刀剑的劈砍,却能挡住神浊无孔不入的渗透吗?

  慕师靖心急如焚,她持剑掠去,丝毫不顾自己与妖魔之间的实力差距,就要护在林守溪面前。

  “不要……”

  楚映婵也瞥见了这幕,可她被沙浊们围攻,根本抽不开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少女被妖魔一口吞下。

  沙浊吞没他们。

  牙齿闭合。

  慕师靖想要唤醒体内的力量,却是怎么也呼唤不起来。她抱着怀中的少年,无法从他的身上感知到一丁点生命的气息,这番变故令她不知所措,一时间,她心中空落,死亡似乎都不是什么恐怖的事情了。

  心念如灰之际,少女的耳畔,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别怕。”

  慕师靖一呆。

  眼花缭乱的剑影在眼前切开。

  原本抱着林守溪的她反而被林守溪抱住,一跃而起,从裂缝中飞出。

  “你……没事?”慕师靖看着苏醒的林守溪,痴痴地问。

  “我能有什么事?”

  “你刚刚明明……”

  慕师靖的拳头柔软地砸上他的胸口,说:“你要吓死我啊?”

  “你忘了吗,我是惊吓术师。”林守溪笑了笑。

  慕师靖柔软的拳头一下子变硬了。

  当然,林守溪不会告诉她,他是被小语的巅峰一拳轰得神形分离,魂魄直接回归身躯的。

  这孽徒……

  林守溪深吸口气,剑出如虹,带着慕师靖在狂沙中飞掠,拿这些沙浊发泄。

  清出一片空地之后,林守溪将手中剑抛给了慕师靖,他则盘膝而坐,双手拢袖,淡淡道:“帮我护法。”

  “你要做什么?”慕师靖疑惑。

  “清理门户。”林守溪说。

  衣袖中,林守溪取出一只至毒至黑的心魔蝎,抓住它的尾巴刺向自己的血管,毒素喷薄而出,流遍周身,幻觉宛若大手,将它拖拽回那个深邃的旋涡里。

  ……

  见‘时以娆’重新睁开眼,小语松了口气,她拍着胸脯,道:“还以为我下手太重,一拳砸死你了,吓死我了。”

  “你太自大了。”林守溪缓缓起身。

  “哼,被我打成了这样了,还敢这般大放厥词,自大的到底是谁?”

  小语打量着摇摇晃晃,立都立不稳的对手,轻轻摇头,她抬起手,做隔空取物的姿势,很快,一柄由雨水凝成的剔透戒尺出现在她的掌心。

  小语端着戒尺,一副宽宏大量的神情,她说:“按照规矩,败给我的仙子神女都要挨罚的哦,时以娆,你今天表现不错,所以我可以让你自己选挨打的姿势,趴着?跪着?吊着?快些决定吧。”

  “这是你的癖好么?”林守溪问。

  小语神色一幽。

  “今日也算不打不相识,你与我说说无妨的,我会替你保密的。”林守溪模仿着时以娆清冷的口吻。

  小语想了想,她虽然觉得时以娆的话有几分道理,可这种事要说出来的话,还是太过羞耻了。

  “其实,你也很想找人倾诉的吧?”林守溪问。

  小语眉目一动。

  “要你管。”小语冷冷道:“喜不喜欢,你等会就知道了。”

  “其实你更喜欢被打,对么?”林守溪的话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小语像是被戳中心事,一下子沉默了,她打量了时以娆一会儿,竟生出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亲切感鬼使神差地驱使着她敞开了心扉,她淡淡道:“是又怎么样?”

  说完之后,她就后悔了,仙靥一下微红。

  “是就好。”

  林守溪笑了笑,吐出一口绵长清气,他看着眉目桀骜的少女,问:“你选好挨打的姿势了吗?”

  “放肆!”

  小语闻言,勃然大怒,她清叱一声,身后的雨水凝结成了数千柄剑,好似即将乘风破浪的飞舟。

  她已然解开了身体的束缚,方才一拳就险些将时以娆锤得晕死。

  对方绝无战胜她的任何可能,只是逞口舌之快罢了。

  逞口舌之快是要付出代价的。

  小语立在风雨中,双手负后,青丝飘飘,俨然是渊渟岳峙的宗师风采。

  林守溪也知道,若是现在的状态,他根本没有一点机会战胜小语。

  但战胜不了小语的是时以娆,不是他。

  这些天,他扮演了太多的角色。

  驭魂师,鉴宝师,一宗之主,一代妖王,赶考的书生,西行的取经人……

  身份太多,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但这些都不是他。

  他是林守溪。

  今日,他占据在时以娆的身躯里,高高举起手臂,像是在对某个遥远的存在发出呼唤

  小语神色微变。

  时以娆的上空,虚空开裂,流光溢彩,一道光柱凭空落下,灌入了红裙之中。

  不朽道果、白瞳黑凰剑经、宫语亲手锤锻的体魄、巫家修的剑、楚门修的仙、洛书的心经、岳父的神守山功法……一切属于他的东西灌入了这副身躯。

  他扮演了太多太多的身份。

  今天,他要扮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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