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繁花落华船
月色很美,不是朦胧的美,难得一见的明朗,在这样明朗的月夜登船,而且是顶着避开追杀的名义,实在很难令人信服。在琼儿看见了那艘“小船”之后就更加难以说服自己这是在逃难了,船身全部用上好的胭脂木装订,含蓄的表达着船主人不俗的品味。
空气里有淡淡的梵香,简单的两个隔间,等琼儿仔细看完船的每一个角落,绝尘已经开始上晚课了,低低的梵音弥漫进梵香,在这样的意境之下似乎整个人都沉静下来,记忆像一缸澄清的水,杂质都沉在底部,而上面是真空的,什么都没有,却似乎又什么都在其中。
苏琼静静地抚起了琴,也没有什么固定的曲调,她本不擅此物,意之所至,就记得的几段都抚了一遍,全部弹完也不见困意,踱至船尾看着快退的月亮。隐约嗅到熟悉的味道,绝尘一身灰色僧袍负手立在船尾,微扬着头辨不清神色。
“施主姓苏?”绝尘突然朗声道。
苏琼一惊,浅浅地答道:“恩。”
“此行上京师是为了寻故还是寻仇?”
苏琼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知?唔……那就是寻仇了。”
苏琼抬头茫然的看着绝尘的背影,“为何?”
“墨兄他身手不凡,招式阴狠,而你一平常姑娘身边跟着这等佩鱼肠剑的人物,他不是侍卫就是杀手,”讲到这里绝尘不禁笑到,“或许这两者本无区别。而你们又不远千里北上,其中‘辛苦’无需言明。而你显然没有被告知此行目的,那就只剩寻仇了。”
绝尘语速缓缓,语气平淡,可是每一个字都敲击着苏琼的心。是啊,也许真的一直是自己在欺骗自己,七年了,逃避了七年,终是要面对的。月亮渐渐退去了,夜正深,本来不宽的运河水路在这时也辨不清两岸的景色。苏琼无言站了会儿,正准备回房,却听身后绝尘低叹了句: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苏琼顿了顿脚步,还是提裙走开了。
第二日早晨索性无事,苏琼睡到巳时才起,梳洗完正打算坐下回忆前几天默写的《孙子兵法》,不知从哪里悠悠扬扬飘来阵阵龙涎香,却又不像是龙涎香,隐隐约约还夹杂着竹子的味道,实在搅得她无法看得下书。
终于忍不住提裙顺着香味来到船尾,只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许是听到苏琼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年华虽已逝去但岁月掩不住的是风采,增加的是风韵,单单一个美字来形容实在感觉太单薄,苏琼暗想:她年轻的时候该是怎样倾国的容颜啊?
“起了?这是今早上船的客人,你可以称呼她秦夫人。”绝尘介绍到,听着声音是绝尘,待苏琼回头看到的却不是脑门锃亮的和尚,听说过一夜白头的,却没见过一夜长出一头泼墨般的青丝的。都说是三千烦恼丝,可见这一夜绝尘的烦恼可不止三千而已。
“都一把年纪了,还叫什么夫人?姑娘若不嫌弃不如就叫我繁花婆婆吧。”刚才不说话还好,这一说话声音竟如七十老妇一般沙哑。这个早晨,苏琼总觉得是在梦里一般,奇怪的事,太多。
“您的香可是龙涎香?香是上好的香,可是怎会混杂着竹子的味道?是混了竹叶的露水凝结成膏的吗?”苏琼顾不得其它的怪事,先要搞清楚她最想知道的事。
“哦?这位姑娘倒灵敏得紧。”边说边从袖中拿出一块已经打磨得光亮的竹盒,看样子似乎年岁已久,已被双手摸得不见一丝棱角。打开扣合的竹盖,露出一块通体白色隐约含有五彩斑纹的龙涎香。单从质地判断就是不可多得的宝物。“老身看着姑娘十分有眼缘,想私下谈谈,不知可方便?”妇人看向绝尘,问到。
绝尘风度翩翩的让到一旁,脸上挂着的是不变的笑容。
苏琼房中。“姑娘,老身已年过古稀,气血郁结多年,这龙涎香是行气活血、散结止痛之用的。只是老身年轻时的丈夫酷爱竹子,又亲手为我制作了这样的竹盒,所以才有姑娘刚才的疑问。”
年过古稀?可是她看上去明明只有四旬上下,竟然已到古稀之年了,苏琼突然想到两个字——妖精。她赶紧摇摇头,打散脑中这奇怪的想法。
“姑娘可曾知道江湖传闻的青丝玉缕衣?”繁花婆婆喝着茶,越过茶杯看着苏琼如墨玉一般光泽的头发问道。
“不知,苏琼从未听说过。”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繁花的眼神。
繁花从袖中抽出一本绯色的书道:“这是老身穷毕生心血所著的手札,眼下婆婆我也命不久矣,要随我那丈夫去了,既然姑娘能轻易辨出我龙涎香的特别,想是我丈夫说过的有缘人,我也没有子女,就将它传给你了,还望姑娘不要推辞才是。”
听了繁花的话,苏琼只觉有些悲凉,伸手接过了绯色的手札,翻开,蝇头小楷,字迹娟秀,纸如蝉翼,有淡淡的龙涎香,想是婆婆贴身携带之物。
繁花递出手札后低头喝着茶,突然船身晃了晃,繁花一惊,一口茶生生呛住,抽出娟帕捂住嘴用力咳着,花容顿时就红了,如一朵盛开的红牡丹。苏琼看她实在难受,这才慌了神,出门去找来绝尘。
绝尘脚下如风来到苏琼房内,先是让苏琼开窗,再帮繁花婆婆顺气,忙了好一会才渐渐好了。繁花手绞着娟帕捂着胸口,微微喘着气,脸上是未退尽的红,微微笑着,对绝尘道:“看来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厚偈。”话未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是气息未顺,但是过了半晌,愣是不见有下句出来。
绝尘想她许是累了,轻声退出房内。
船随着水波轻轻地摇着,记忆如同水藻一般缠绕住繁花。二十多年前,当她还真的是四旬上下的时候,当她的丈夫还在的时候……
她的丈夫是富庶的商人,花十万黄金为她赎了身,从未嫌弃她的出身,二十多年恩爱不减,那时她们有一个年方二八的女儿唤作堇儿,一切都是美好的,日子平静温暖的如同三月午后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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