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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约定赴宴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将军的人影还没看到呢,先听着他豪爽的笑声自院内传来,伴随着还有那慷慨有力的脚步。他见着我,故作惊喜地一笑:“哟,我还想来报喜,却不想还是迟了一步。昨儿边关来信说太师大人的义女回京了,没想回来得这么快,就差着一日便到了——许大人一路鞍马颠簸多有辛苦,我家那混小子在北川可好?”

  我对唐老将军可谓半点好感没有,且不说唐家内部那些风流事,单是之前我和周恪己婚事上他使的绊子,就足够叫我一看见他就想起笑面虎,怎么都亲切不起来。

  “多谢国公关怀。至于唐小将军的事情,眼下我倒也不甚清楚,因边关到北川还有一天多的路程,虽然见过几次,却也没有机会聊天谈心。”

  “哦,是这样啊。”唐老将军笑了起来,捻须摇摇头,“这就奇了怪了,云忠在信里倒是说,之前经常在北川玩,过年的时候你们还一起吃了饭?”

  我抽了抽嘴角:“那……有可能是侯爷和小将军一起玩,他们没有带我?”

  唐老将军闻言大笑了起来,声如洪钟,肩膀都跟着颤抖。与行为端正的廖清河相比,他看起来有种贵族子弟世代留下的玩世不恭与久经沙场烙印在身体内的放浪形骸:“北川侯大人和我家那臭小子一起游玩,然后没有带上许大人?”

  我顺着谎话往下说,一点也不脸红:“让老将军见笑了。”

  唐老将军笑了几声,忽而摇了摇头,像是审视着什么一样看着我,上下打量着:“北地严寒,朔风倒是把许大人的脾性吹得越发凌厉了。”

  我拱手一拜:“我能去往北地,还是多亏了大人。若没有大人牵桥搭线,我一个区区从八品女官又哪里有机会去北地施展抱负呢?”

  唐老将军微微摇了摇头,毫不顾忌地礼节地审视着我。

  他是我目前需要面对的人里面最难琢磨的。历史故事也好,古典小说也好,神话传说也好,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对待一位地位低下的出身微寒的弱女子的。我能察觉到他似乎并不讨厌我,然而他依旧给我造成了目前最大的麻烦。他想做什么?唐家到底在这一台热热闹闹的戏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老将军,请恕晚辈冒昧。您这样长时间盯着一位未出阁的女眷,似乎不大礼貌。”

  唐老将军微微摇摇头,他脸上带着些讳莫如深的笑容:“一般来说,这句话并不应该由你说出来,你说出来,老夫倒真的显得冒昧了。”

  “我出身微寒,不知世族女子遇此情况当做何反应,还请老将军赐教。”

  “当避之。”

  “被人盯着看,不能说出来,却反而要自己躲避?怎么,被人瞧着说了是我的不是,不说只任由旁人看去也是我的不是,只有回后院守着一方天井,才是我该做的?”我笑了笑,微微摇摇头,“所以说,这仕宦人家的女子,倒也一般人做得的。我就做不来,不懂得这里面种种弯弯绕绕的。”

  “倒是有脾气的。”唐老将军却没有多与我反驳,只是笑着打趣了一句,顺手将贺帖递给了廖清河,“老夫登门拜访也非无缘无故,前几日恰好去鲧山打了一头鹿,就想着太师家中寂寞,想请您上将军府吃鹿肉去。恰好许大人回来了,你们可同去啊。”

  “这……”廖清河带着几分顾及望了我一眼,“多谢老将军,不过眼下孩子刚刚到家,还没时间歇息,我这一把老骨头又吃不下什么荤腥,便不去打扰了。”

  “唉!太师此言差矣。说是请你们去吃鹿肉,不过是有重要的事情想要商议罢了,怎么还能真的为了几块不起眼的荤腥请太师屈尊光临鄙人府邸呢?既然太师家的闺女说自己听不懂这弯弯绕的,老夫便说得明白一些,这样方便理解吗?”

  我微微皱起眉,转头看向廖清河,在最初的愕然后,廖清河却似乎明白过来,他只是望着我点点头:“阿梨,你这几天可有空闲陪老夫去将军府上?”

  我抿嘴犹豫片刻,此刻,我很希望自己是那种古代故事里世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真正千金小姐,这样,无论是廖清河还是唐将军,一定会都以和蔼又没有威胁的目光,仿佛看着什么应当得到宠爱的名贵动物一般看护我,我不用这么紧张,不用一直做决定,不用面对这样踟蹰的时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老将军毫不掩饰他心中的算计和博弈,就这样直白地戏谑地仿佛等着看我们的笑话一般,凝视我。

  “我有时间,即使没有,如果您真的希望跟我开诚布公,我也一定会挤出时间。”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到最后,我只能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要被那种过度紧张带来的心悸影响,“而且我也有想要当面询问您的事情,即使别人给我许多猜测,我也想知道您是出于什么打算,才会做出那件事情。”

  “阻挠你和北川侯的婚事,但是又让你有了远赴北川的机会?”

  我点点头:“我想从您口中知道,您到底希望得到什么。”

  “你是想知道,老夫的目的是否能和北川侯的目的达成一致吧?”唐老将军对廖清河笑了笑,语气中多了几分调侃,“探花郎,你这个义女当真不能送给在下做个孙媳妇?”

  廖清河松了一口气,大约是替我紧张过度了,一下子放松有些腿软,在沛儿的搀扶下慢慢坐回去:“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真难为将军还记得。眼下许梨虽然未曾与北川侯有婚姻之实,然而两人婚约早已定下,男女婚配乃是大事,绝非儿戏,岂容修改?”

  “战场瞬息万变,哪有什么不容修改之事?”大约是意识到我在好奇,放松下来的老将军笑着给我解释,“那年科举,你这位义父可是高中探花郎。我记得还是成帝临朝二十年时候的事情吧?当时宫花就是这位廖太师送给圣上的,还留下了一桩美谈讷。”

  廖清河捻须微微叹了一口气:“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如何再在晚辈面前提起呢?”

  气氛一旦放松下来,听着老年人讲八卦的乐趣倒是越发强烈。我好奇那桩美谈到底是什么,又苦于不敢当着廖清河的面问,只能偷偷和沛儿递眼神,让他帮忙问一句,结果他又把眼神递回来,示意我快点问——真是又怂又好奇。

  我俩眼神打架了半天,倒是唐老将军先忍不住了,大笑起来:“当时京城里达官贵人都知道殿试进来一个年方十七的少年人,因为当时太师便喜欢穿着素色,就称呼其为‘白衣廖郎’。不知道京中多少人家都想把女儿嫁给太师呢——”

  廖清河干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敲敲桌面,打断了唐老将军的话:“我们都是黄土没过头的人了,怎么还揪着那点旧事不放呢,状元郎?”

  “状元郎?”我好奇地问了一句。

  “唐老将军是武状元,老夫则是进士探花。”廖清河算是给我解释了一句,低下头似乎是感慨般一声叹息,“昔日宫中欢饮恍如昨日,六十多年匆匆过去,宴席上的风光热闹如今却只剩下你我二人。”

  “成帝宽仁、非崇帝能及也。现如今圣上光复成帝之德,乃天下大幸。只可惜我们那些可以说说话的同僚,却都已经作古,眼下朝堂之中,从成帝在位时走来的文武百官居然只剩下我们两个老东西了。”

  我对前朝半点记忆没有,毕竟圣上临朝二十年,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所听所见所闻都是我朝的故事了。不过之前倒是听周恪己讲过他爷爷的故事——崇帝喜军功重用酷吏,调高盐铁价格,据说他在位的三十年间虽然屡建军功,匈奴不敢来犯,但是却也因苛捐杂税导致民不聊生,尤其是崇帝在位后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那时候不少人纷纷自诩陈胜吴广,起义昭告天下。正因为此,许多地方世族在朝堂号召之下纷纷招募私兵,通过帮助朝廷镇压各地起义的功勋建立起家族势力,,后期这一团混乱的局面愈演愈烈,险些大越就要分崩离析。好在后来当今圣上励精图治,终于保下周氏世代基业。

  最初,崇帝被盛赞为有武帝之威仪;最初,当今圣上也有励精图治之时。最初似乎都是好的,但是眼下……我想起那夜所闻的杨氏一族的际遇,不由得多了几分落寞。

  唐老将军和廖太师又相互调侃了几句,大抵是他们这个年纪的通病,哪怕贵为国公太师,一旦上了岁数就会很喜欢回忆过去一些林林总总有的没的,两个人大约是聊开了,关于过去的事情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格外起劲,因为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里面提到的人我也几乎都不认识,逐渐地,听着我逐渐都有点乏。

  “成帝在位时候,和煦郡主是不是非你不嫁来着?可是你偏偏不领情!气得人家广王参了你四五本,差点把你贬到海上去!你就说有没有这回事吧?”

  “广王有意用我,我却不愿随他摆布,郡主不过是个由头,都是些无聊之人编出来的故事戏说罢了。若说起来,唐将军在男女之事上才算得上是风流天下闻。当年所谓的那‘立雪将军’的故事,可是传遍内廷,连太后也有所耳闻。”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时期了,太师先前不叫我翻旧账,眼下怎么还自己翻起来了?再者说,人不风流枉少年,老夫年轻时候确实糊涂过一阵子,后来还不都早就处理好了。眼下膝下子孝孙贤,老夫乐得享天伦之乐啊。”

  “子孝孙贤我看未必吧。”廖清河有点促狭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倘若真的那么顺心如意,家和万事兴,唐将军又何必来找我这不成器的义女麻烦?老夫不像将军,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眼下年逾八旬才借着圣上面子得了这么一个义女以后为我养老送终。倘若老将军眼下别无他求,而笃信唐家后人当筚路蓝缕延续唐家军血脉,何必欺负我一个八旬老人和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娃娃?”

  “娃娃?你真是老糊涂了,这个年纪的姑娘着急点的都在等着做外婆了。”唐老将军斜了我一眼,“而且我看她可怕得很,万幸是女子,倘若真是男子,我还真有点为朝堂上那些不成器的小辈担心。”

  我听得如坐针毡,心说你俩互呛带我干什么?

  正在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脱身,却听到门外又来人通传:“临淄王到——”

  唐老将军一开始还在和廖清河打嘴仗,听到这通传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可真是太热闹了,看起来想要请许大人赴宴,可真还要赶个先来后到呢。”

  周恪法跟着两个侍从快速走进来,见到唐老将军在这里不由得一愣,下意识挡了一下跟在他后面的小侍卫,好一会表情才恢复过来,拱手一拜:“本来是想着来找廖太师说说家常,没想到老国公在府上歇息,真是凑巧了。”

  由于年岁渐长,圣上有意体恤两位老臣,唐老将军和廖太师眼下均是虚跪。

  “临淄王说得哪里话,是老夫打扰了。”唐老将军身子骨比廖清河硬朗不少,廖清河还在缓慢地被沛儿扶起来,他倒是早就站起来,虎虎生威的模样看起来也就六十上下,他朝周恪法一抱拳,“既然临淄王找太师还有事情,那老夫也不打扰了,改日还请太师来府上一叙。”

  “老将军慢走。”

  唐老将军背着手走到周恪法身边,促狭地看着他背后缩着脖子的侍卫,不由得一声轻笑:“临淄王府上倘若缺侍卫,可以从神武营调遣神武营将士。这贴身侍卫看起来如此柔弱,老夫实在担忧其难以保护临淄王周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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