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海和天
乔合沁和江折雪解释时，宣郁正在这间江允知曾经任教的教室里寻找线索。
他把粘贴在墙上作业展示栏里的优秀作业一一看过，上面是遣词造句较为生硬的中文赏析小作文。
虽然中文比较生疏，书写的字迹却一笔一画格外认真，看起来那些老人很珍惜学习的机会。
角落里，红笔批注的字迹十分娟秀清丽。
好像从字迹就能看见那个批注的人坐在桌边，神情认真专注地落下每一笔。
这是江允知留下的一点文字。
有的写着“进步显着，请继续加油呀”，有的写着“真是让人骄傲的理解能力，请继续保持”。
如此温柔的字句，如此娟秀有力的笔迹。
所以到底发生过什么，能让这样一个人写下的遗言变得如此扭曲狼狈？
好像她握住的不再是笔，而是咬破自己的手指，颤抖着用蘸血的指尖写下想留给女儿的话。
宣郁闭了闭眼，不让自己再想。
他搬来一张椅子，踩上去后用小刀把这些江允知写下的字句小心地切割下来，随后细心地夹入收纳袋。
江折雪会想要这些母亲写下的批语。
她会想要这些，母亲的精神状态还没有被摧残时留在世界上的痕迹。
宣郁把所有来自江允知的批语全部裁剪收好后，又转身朝讲台走去。
讲台桌面上摆着粉笔盒和黑板擦，二者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像是被封印在无数年前的某个日子。
那一天，那个女人把它们放下，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宣郁静静看着这张积满灰尘的讲台，随后慢慢伸手，拉开了讲台下的抽屉。
沾染的灰尘随着他的动作飞扬起来，像是封印被打破，这间教室的时间重新开始流转。
宣郁看着抽屉里放着的那本笔记本，不出意料。
江允知在这里藏了一本笔记本。
这是乔合沁提供给他的消息。
她在中文水平远不能读懂文章时，常常看到江允知一个人坐在小桌边沉思，边想边在一本笔记本上慢慢写着。
江允知在筱原家待了三年，那本笔记本也被记录了整整三年。
但那本笔记本最后却不见了踪影，乔合沁起初以为江允知把它留给了江折雪，但江折雪那里只有一张她留下的字条。
那么这本笔记本一定被江允知藏在某个地方。
某个乔合沁能够想到的地方，因为只有年幼的她曾围观过江允知在那本笔记本上逐字逐句地书写着。
在盛开着绣球的窗边，在雨后的屋檐下。
乔合沁曾经好奇地问过：“老师在写些什么？”
“这个是秘密哦，千重子可以拿东西来交换。”
于是年幼的乔合沁纠结片刻，随后下定决心：“饭后的甜点——红豆酥，我可以送给老师。”
说完，她还不放心地补了一句：“这个可以交换吗？”
江允知微微笑起来，目光温和：“当然可以，因为红豆酥对千重子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她停下笔，微笑着把自己刚才写下的纸页展示给她。
那时的乔合沁中文水平实在有限，她拿着本子左看右看，最后表情苦恼地放下。
她摇了摇头：“老师真狡猾，我根本看不懂。”
江允知慢条斯理收起这本笔记本：“现在看不懂没关系，千重子以后会看懂的。”
她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对着她懵懂的表情微微笑起来：“这是我和千重子的秘密。”
随着乔合沁慢慢长大，她能够读懂的中文越来越多，江允知却不再把那本笔记本展示给她。
哪怕她用更多的红豆酥，华丽的绸缎，美丽的珠宝，甚至贵重千万倍的东西作为交换，江允知也不给她看。
“老师耍赖，明明说好可以用重要的东西作为交换。”
三年后的乔合沁落座在江允知对面。
看着已经长大不少的学生，江允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她扭头望向屋檐上不断落下的雨珠：“才没有耍赖呢，那些根本不是千重子珍贵的东西。”
换成三年前的乔合沁，她肯定会不解地歪头看着老师。
但这时的乔合沁已经知道自己父亲在做什么，也知道了母亲离开日本的原因。
她见过荷花池下藏着的东西，更看过那些“水里的东西”。
那是不应该存在于世间的东西，它黑暗而血腥，像是会不断把人吞食的怪物。
而她是筱原千重子，她的红豆酥，身上昂贵的绸缎，头发上美丽的珠宝，可能都来源于那些黑暗肮脏的怪物。
于是乔合沁沉默地坐在江允知对面，良久，轻声开口问道：“老师，我是好人吗？”
她抬起头，眼睛中满是茫然与迷惘：“我分不清海跟天，也分不清好人与坏人，老师你呢？你觉得我是好人吗？”
江允知曾给她念过《城南旧事》，书中那个偷东西的贼曾笑着追问英子：“小英子，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笑着，眼泪却从眼睛里流出来：“不是好人？不是坏人？”
那时的小英子说了什么呢？
她说：“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升上来的吗？可是它也从蓝色的天空升上来呀？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人跟坏人。”
很多年后，微醺的乔合沁借着酒劲，笑着问江折雪：“你觉得我是疯子吗？”
她把那颗嫣红的樱桃含在嘴里，果水沾染在她的嘴唇，像是鲜血。
也是《城南旧事》里的片段，也是相似的问题。
小英子觉得提问的秀贞可爱，江折雪也觉得喝醉了的乔合沁可爱。
而当年的江允知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的学生，说：“千重子是一个好孩子。”
她伸出手，就像三年前那样摸了摸她的脑袋，语气温柔地说：“千重子是一个温柔的好孩子，就像海洋和天空一样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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