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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三节


他的这位“叔儿”现居住在村头的破土地庙中,他挪了里头的泥胎神像,将一间殿改成了两间屋,又接着半截断墙支起个席棚,硬是凑成了三间房。平日里他常穿一件捡来的破道袍,在五里八乡间乱窜,既看风水,又兼降妖捉怪,跳大神儿。其他地方的人不辨真伪,被他给唬弄住了,有钱的掏钱,有粮的拿粮,于是乎他的吃饭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近几天来成瘸子都是身上犯懒,没有出门,自从关老爷子死后,他便没了接济,日子过的也有些艰难,此刻他正盘坐在破炕之上,算计着如何能出去弄点钱花。麻三儿的造访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连忙起身,殷勤的往屋里让,现下虽说关家败落了,可毕竟有多年的恩情在,他走江湖之人当然要懂得知恩图报,否则天地虽大却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麻三儿走进屋中,坐在一张破板凳上,拿起瓷碗喝了两口热水,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叔儿,我这两天一直寻思着,能起了刀去衙门口应个差事。倘或应下来就不用为银子发愁了,我能过好,一定带着您老一块儿享福。我爹在的时候不让我碰那口刀,现在他老人家不在了,我想求您给跳个神儿,帮忙把刀请出来,否则我自己动手就坏了祖宗规矩了。”

  起初成瘸子见了麻三儿,还以为他是来借钱的,直到后来才明白,原来这孩子动了起刀的心思。他一面嘴里迎合着,一面暗自盘算,

  “就那口刀,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叫人浑身不自在,就凭眼前儿这么个小毛孩儿还敢去动刀?这不是穷极生疯是什么呀?”

  他刚要开言拒绝,可脑筋突然一转,又想道,

  “为什么不去压上一宝呢?有谁会和银子过不去呢?这孩子打小儿就聪明,我就算出了点儿力,也不一定就准有亏儿吃。倘若他能知恩图报,我岂不是白捡一儿子。”

  他在心中越想越美,便咧嘴开言道:

  “大侄儿啊,你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别忘喽啊,咱可是一家人呐,难不成还能干出两家的事儿吗?不是你叔我夸口啊,要说这请刀的法式,咱这十里八乡的就没人更合适了。一来咱爷俩有缘,二来还有你父亲的恩情不是。好吧,那我就露露老脸,帮着你把刀请下来,倘或能应了差事呢就可以光耀门庭了,倘或应不下来也能用它杀猪屠犬,这不也是个营生么。”

  麻三儿见成瘸子答应得痛快,便也将腰杆一挺,拍着胸脯说道:

  “您老大可放心,等请下刀来,应了差事,我就养您的老,咱爷俩就再也不分开了。”

  成瘸子本来是条光棍儿汉,平时想都不敢想等自己老了能是怎样一副德行,现在却平空捡了个儿子,不由得喜上眉梢。如此一来,两个人的感情就比刚才近乎多了,于是便坐在一起,仔细翻阅黄历,最后决定就在三天后一个良辰吉日,跳神儿、起刀。

  说到跳神,在这里咱们不得不再插几句。东北作为满清的龙兴之地,一向笃信撒满教。但撒满教并不是单单的跳大神儿,古时候,满族的王公贵胄在举行撒满仪式时都非常讲究排场与礼仪,从巫婆摆坛敬神到玲琅满目的饽饽桌上供,再到念神词,打神鼓、跳神都有着一套繁琐而铺张的严谨程序,每一场法事做下来,费银何止千万。但到了普通百姓这里,跳大神儿就变得简单多了,一般只是在屋中一坐,手拿文王鼓,挥起打神鞭,口中说唱,足下踩点儿,以此来驱鬼请神,事后可以讨几个大子儿,混顿粗粮饱饭;而一旦能赶上杀年猪则又能捞到不少好处,倘或将神词儿唱的好,讨得主人欢心,便能混在桌旁,吃上一顿肥猪肉熬酸菜。每当此时,穷萨满们就会拼着老命吃上一顿,将一年的油水亏空全补回来。

  咱们话休烦絮,到了做法事这一天,天空刚一放亮,村子里的男女老幼便齐聚到关家来看热闹了。老时年间,普通农民的日子不好过,抛开苛捐杂税不说,不但没有太平年景,就连老天也不照应,大家伙儿的心中都有口怨气,好容易有了这档子新鲜事儿,谁要是不来凑凑热闹,准会觉着是吃了大亏了。

  可人一多就难免会出点儿乱子,关家的四周已经被村民挤得水泄不通,连做买卖的小贩也闻风而来,他们对于乱哄哄的场面见怪不怪,知道怎么利用这股乱劲儿将手头的东西都卖出去,好比烧麦摊儿边上必有一个卖茶水的,而卖字先生边上便一定有一位算卦的。他们在人丛中各显本事,都力争着能在这样一个不年不节的“大集”之上来个开门儿红。经他们这么一搅合,原本混乱的场子更是沸反盈天,一时间吆喝声,叫卖声,踩了脚的叫骂声,耍把式的铜锣声汇成了一片,使人的耳根生疼,不知道的定以为这里是“逢初过五”,否则怎能如此热闹。

  喧闹间,时间已经到了午时三刻,成瘸子才从屋中走出,他头戴一顶用破草纸糊成的神帽,上面用毛笔画些花里胡哨的图案,但看上去既不是鹿也不是狼,倒像是一条土狗在仰天叫春;更糟糕的是神帽被糊的大了些,戴在他头上不住地打转儿,让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他的上身穿着件对襟小白褂子,显得颇为干净,而下身的神裙却惨不忍睹,它依然是用纸糊的,上面的串珠也是现画上去的,真不知他这位爷在平日里是怎么对付过来的。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成瘸子却煞有介事的敲响了手中的皮鼓,摆起了腰间的铜铃,口中若唱若念,脸上非笑非哭。听到这熟悉的鼓声和哗啦啦的铜铃响,场子里终于静了下来,平头百姓终究不敢打搅萨满的法事,他们都目不转睛的瞅着成瘸子的一举一动,脸上写满了虔诚与惶恐。

  成瘸子本就是人来疯的性格,此刻见众人有些胆怯便越舞越起劲儿,他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只觉着在众人虔诚的目光里,他被神仙附了体,就要脚踩祥云飞上九霄了。他正唱到:“哗啦啦一声天门开,俺是神仙下凡来。人间的事俺掌管,人间的事全由俺来安排。”的时候,人群中突然传来了笑声。这一声窃笑在寂静的人丛中显得非常刺耳,成瘸子还以为是来了个没见识的,因此才会有这般亵渎神灵的响儿动,他正欲将嗓门儿提高,镇一镇那胆大的愚民,却还没来得及将丹田运足,就听见周围的笑声已经越来越大了。饶是他经过见过,此时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急忙眯起眼睛,借着皮鼓的遮挡低头细看,这才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下身的神裙已经扯成了好几块儿,那条千疮百孔的裤子已然遮挡不住他羞羞的所在,眼看就要春光外泄了。成瘸子是个要经常献丑的人,一向将面子看得最重,一旦当众漏了屁股,以后就没法儿再吃这碗饭了。他顾不得放下手中的家什,急忙伸手去拢那些正在迎风招展的碎纸片儿,周围的村民本就是来起哄架秧子的,一见到这番阵势更是纷纷的喝起倒彩来,将起刀的法事搅成了一锅烂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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