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结案(上)
谢徵转身走出公堂的时候,萧道成尚无起驾回宫之意,而三司的人自然也不得动身告退,四人仍坐在席上,讨论着顾逊的案子,且还是等到谢徵走出公堂之后,方才开口探讨。
而谢徵亦有察觉,是以从公堂走出,在走向廷尉署府衙大门的路上,也曾偷偷的回过头看了一眼,就只看到萧道成眉头已拧成了“川”字型,别的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
谢徵走到府衙大门外,望见顾陆氏依然跪在前头,此时她还在不停的磕头,膝前她叩首之处,已流了一小滩血。
此时顾陆氏见谢徵出来,便又抬起头来望着她,那眼神里,净是哀求与祈盼,谢徵也只与她对视了一眼,便径直走过,待走下台阶,在距离肩舆还有约一丈远的地方,忽闻顾陆氏嘶哑的声音,她哽咽着唤了一声:“郡主……”
谢徵闻唤驻足,转过身来看向顾陆氏,却不料这个年逾五旬的老妇人,是哪儿来的气力,居然在一眨眼的功夫,就从府衙门前的台阶之上,飞身扑到了距离她约有两丈远的谢徵跟前。
她陡然扑过来,也将谢徵吓了一跳,玉枝也忙拉着谢徵往后退了一小步,而顾陆氏此时趴在谢徵脚下,吃痛的爬着跪起来,两手撑着太阳晒得滚烫的石板地,仰头望着谢徵,说道:“郡主,老身不求郡主能救子庚,只求郡主能为老身说说情,准许老身去廷尉狱看他一眼……”
谢徵垂眸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只冷冰冰的说道:“此事我做不了主,不过,相信顾夫人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她说这话,对于顾陆氏来说已经是极为明显的暗示,可她却不曾她说究竟是在家里头还是在刑场上再见。
顾陆氏深以为谢徵不会救顾逊,偏偏谢徵适才言语间又甚是冷漠,便叫她误会了谢徵的意思,她以为谢徵是说,她可以在顾逊上了刑场的时候,同他见上最后一面。
“玉枝,我们走,”谢徵说罢,随即被玉枝搀扶着坐上肩舆,这便离开了。
而顾陆氏还跪在这里,望着谢徵坐在肩舆上慢慢走远,眼前愈发模糊,许是她久未进食,又或许是她久跪不起,痛哭不止,加上这般刺激,眼前一黑,陡然就趴下去不省人事了。
此时谢徵一行人尚未走远,玉枝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见顾陆氏倒地不起,便同谢徵说了一声:“娘子,那个顾夫人晕了。”
谢徵淡然道:“无需管她,想是高兴坏了。”
“娘子啊,纵然顾逊是无辜的,您要救他,奴可以理解,娘子您是不想错杀无辜嘛,可是顾夫人……奴不明白,娘子您为何不与陛下道出真相,是怕顾夫人下狱,顾逊一样会遭受牵连吗?”
谢徵深吸了一口气,只说道:“我也不明白……”
是的,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也许真如玉枝所言,她是不想顾逊跟着受顾夫人牵连,又或许,是因为她曾经经历过的一些事情,令她痛恨株连,痛恨满门抄斩……
“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谁也不想无端受牵连,你我豁达,谁不知‘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可这个道理,《齐律》不认,廷尉署不认,朝廷更不会认!”谢徵说话间,侧首看着玉枝,分明言不尽意。
玉枝听罢,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应道:“奴明白了。”
她说完,细想了想,又问:“那……娘子啊,那位会稽顾氏夫人怎么办?如今陛下虽答应娘子要重审此案,可若是一直追查不到那位会稽顾氏夫人,此案便成了无头案,顾逊那边,恐怕还是不能放出来的。”
“所以此事我就得麻烦你一下了,”谢徵冲玉枝笑笑,玉枝见她这般,当即心领神会,于是说道:“娘子尽可吩咐。”
谢徵看了眼前头抬着肩舆的部曲,心想既是有外人在此,说话自然是要稍微隐晦些的,于是稍稍暗示了一下,说道:“那位会稽顾氏夫人,如若至今还在建康,必然留宿在客栈,以她的财力,你只需去玄武、朱雀二街的金陵客栈看看,或者,去御街的福来客栈,这几家客栈在建康,都还算是豪气些的,你且去打探打探。”
她说罢,又给玉枝使了个眼色,玉枝意会,应道:“奴明白,奴这就去。”
玉枝说完,当即掉头折回玄武街方向去。
这一行人走后未多时,廷尉署那边也已有了动静,萧道成起驾回宫,三司跟随其后,走至府衙外头,四人几乎是同时望见了趴在地上晕倒的顾陆氏。
李叡心中忐忑,唯恐萧道成在这个时候开口提及顾陆氏与他李叡乃是亲家,到时又要迁怒于他。
萧道成走下府衙门口的台阶,停下来望着前头的顾陆氏,问道:“这是何人?”
把守在门口的衙役近前,走至萧道成身后,禀道:“回陛下,这是左仆射的母亲,顾夫人。”
“顾夫人?”萧道成看着顾陆氏,思忖道:“现如今顾家,不是还在禁足吗?她怎么跑到这儿来人。”
曲平站在萧道成身后一侧,见势就冲衙役说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抬了送回顾家去!”
“是是是,”衙役连连颔首应允,随即转身冲依然把守在门口的兄弟招了招手,示意人同他一起来抬,待两个衙役将顾陆氏抬走,萧道成望着人走的方向,忽然问:“李叡啊,这顾家,同你李家可是结过亲的?”
李叡站在身后,拱手答话:“回陛下,是结过亲。”自然结过亲啊,这不还是您给赐婚的?
“嗯,”萧道成居然点了点头,这着实是令人捉摸不透啊,李叡唯恐惹祸上身,赶忙又想着同顾家撇清关系,于是紧接着又说道:“不过,顾家已将小女贬妻为妾,如今,微臣已攀不上顾家这门亲了。”
萧道成听罢,斟酌了一番,就若有所指的对李叡说:“若真是如此,那这顾家,倒也算明事理,”萧道成心里头清楚,若不是出了这档子事,顾家怎会将李家的女儿贬为妾室,而今这么做,显然是不想李家受牵连。
李叡却听得似懂非懂,稀里糊涂的应了一声:“是。”
“朕回宫了,你们也各自回去吧,”萧道成说罢,旋即快步走向停在衙署门口的步辇,就此回宫。
三司也都跪地叩首,齐声说道:“恭送陛下。”
直至萧道成步辇稍稍走远了些,三人方才站起身来,李叡与司隶校尉一同拜别郑回,这便各自回府去了。
桓陵将李氏抓回李家去,原是想既已了事便速速回府去,却架不住他这出身琅琊颜氏的舅母实在太过好客,非要将他留在府上喝茶说话。
如今这茶也喝了快一壶了,桓陵也早就坐不住了,喝完就起身要告辞,说道:“舅母,伯玉家中还有些事情,况且也不好再叨扰您了,您看……不如伯玉此番先告辞,改日再来拜访您。”
“诶呀,伯玉啊,你别急着走啊,舅母这儿还有正事要同你说呢,”颜氏说着,就有拉着桓陵坐下,她道:“伯玉,你看啊,你的表妹元娘,在顾家受了欺负,如今也同他们家扯断了,眼下她回来,家里头自也要再为她说个亲,你是他的表哥,同她感情也好,所以啊,舅母就想着,与其上外头去找人说媒,倒不如直接将她托付给你,你这个做表哥的,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她的呀,你看呢?”
桓陵还未听完就已愣住了,却也等她说完了,方才讪笑着回:“舅母,您这是在说笑吗?”
“你这话说的……”颜氏嗔笑着睨了桓陵一眼,说道:“元娘虽不是我亲生,可她自小养在我身边,我待她亦是视如己出,她的婚事,我能不操心么?”
李氏乃是李家嫡长女,只是年幼丧母,而如今的颜氏,原本是侧室,是被李叡扶正做继妻的。
桓陵笑了笑,说道:“舅母,元娘是我的表妹,我是她的表哥,我们两个怎么能在一起呢。”
“表兄妹怎么啦?亲上加亲啊,这不是更好嘛?”颜氏说着,又为桓陵倒下一杯茶来,继而笑眯眯的说道:“我呀,还就喜欢你这孩子,就想叫你做我女婿。”
“舅母,这不合适,”桓陵说着,有些急了,此时正好李叡从外头回来,颜氏望见了,就笑脸迎去,还不忘同桓陵说了一句:“你舅舅回来了,我叫他同你说。”
颜氏走到李叡跟前去,问道:“郎主啊,你回来得正好,我正好有事同你说。”
“回头再说,我有话要问伯玉,”李叡越过颜氏,径直朝会客厅走去,而彼时桓陵也已起身迎接,向李叡行了个礼,唤:“舅舅回来啦,三司会审结果如何?”
“说到三司会审,我也正要问你呢,”李叡拉着桓陵走到客席前坐下,而后就问:“是不是你请动衡阳郡主为顾逊说情的?”
桓陵愣住,一脸诧异的反问:“什么?”
李叡亦是狐疑,追问:“不是你请动衡阳郡主去为顾逊说情的吗?”
桓陵避而不答,却也追问:“舅舅是说,德音适才去廷尉署替顾逊求情了?”
李叡也不答话,只问:“难道你不知道这事儿?”
“我不知道啊……”桓陵一脸不解的摊了摊手,李叡随即又说:“我还以为是你请衡阳郡主去的。”
“她……去廷尉署说什么了?可是说顾夫人?”桓陵言语间略带试探,李叡回道:“是顾夫人呐,郡主说派人刺杀她的,其实是一位会稽顾氏夫人,为四年前在会稽的旧怨,到建康来寻仇。”
“会稽顾氏夫人?”桓陵起先听得有些糊涂,而后一想,便也知道是谢徵编纂出来为顾逊脱罪的,他随即又问:“那陛下可是信了?”
李叡笑笑:“衡阳郡主说的话,陛下自然是信了,不过是走个流程,说此事有待查实,便将顾逊暂且收押,容后再审。”
桓陵听到这话,深吸了一口气,匆忙说道:“舅舅舅母,我有事先回去了,回头再来拜访您二老。”
他话一说完,不等李叡与颜氏答应,扭头就走了,颜氏站在李叡身侧,听至此处,就扯了扯他的衣袖,问道:“诶,那这意思,是不是就代表顾逊没事了?”
李叡斟酌道:“应该是没什么事了。”
颜氏又问:“那咱们元娘怎么办?还让她回顾家去吗?”
“且让她回去吧,”李叡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方才送了口,而后又吩咐颜氏:“你去同她说一声,叫她回去吧。”
颜氏并不动身出去,却说:“可咱们元娘如今在他家是妾呀,你不能让她去顾家受委屈呀!”
“今日陛下还说顾家明事理,他们家若真明事理,自然会将元娘扶正,”李叡话是这么说,可心里头却是没底气的。
颜氏低了低头,颇是难为情的说:“可我这眼皮子老是跳,总觉得顾家还要出事……为了这个,我方才还同伯玉说亲了,我是想吧,与其让元娘回顾家去,倒不如把她许给伯玉,伯玉这孩子,我是放心的,元娘嫁给他,我这心里头也踏实些。”
“胡闹么你这是……”李叡瞥了她一眼,直言:“他们俩是表兄妹,在一起像什么话?何况伯玉那心里头还藏着人呢。”
李叡说说笑笑,颜氏一听这话又起了谈心,拉着李叡问道:“谁呀?”
“不告诉你,”李叡笑眯眯的,颜氏瞥了他一眼,当即就松了手,说道:“你要是不说,那晚上就别上我屋里睡了。”
李叡却不吃她这一套,反而笑道:“睡书房挺好的,凉快。”
颜氏闻言,当下救转过身来,气呼呼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李叡趁势将她搂住,而后笑道:“告诉你了,是衡阳郡主。”
“衡阳郡主啊?那可了不得,诶,大姑姐知道么?”
“肯定知道啊,不然她能不逼着我给伯玉说亲?”
“那我怎么听说……大姑姐给伯玉定了门亲,对方是河东薛氏女郎,好像还是临川王妃的表妹呢……”
“我怎么没听说,再说了,那什么河东薛氏女郎,哪比得上衡阳郡主啊?”
“嗯,说的也是。”
桓陵这边气鼓鼓的回了侯府,跑到雅竹苑,走到谢徵屋里的时候,还板着一张脸。
而谢徵正坐在床榻上悠闲惬意的喝着茶,看他这架势,也猜到是为什么了,却又装作不知道,““县侯怎么了?”
桓陵憋了一肚子的气,原想发作出来,可一见着谢徵,竟又不敢同她发脾气了,一是怕她动怒伤身,二……是他真的不敢,他只最怕谢徵同他甩脸子了。
“听说你适才去廷尉署替顾逊求情了?”桓陵走到床边胡凳上坐下,而后只听谢徵回:“那不是求情,是辩白,顾逊本就无罪,自也无需我求情。”
“是,顾逊无罪,那顾夫人呢?”桓陵越说越恼,继而说道:“顾夫人将你害成这般,她也无罪?”
“我为顾家脱罪,是不想因为此事牵连甚广,如果此案定了顾夫人的罪,顾家必然是要满门抄斩的,县侯,你也知道四年前的冤案,沈攸之带人血洗大司马府,除了我,他们还枉杀了多少无辜?谁也不想看到血流成河……”
谢徵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桓陵果然是信服的,可有人无辜,也有人罪大恶极,桓陵问:“难道就这样放过顾夫人?”
“我有自己的打算。”
谢徵侧首看着桓陵,见他还是愁眉不展,于是笑问:“是不是还有话想问我?”
桓陵拉起她的手,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撒娇似的说道:“想问,但又不敢问,怕惹恼了人家,到时又要甩脸色。”
谢徵睨了他一眼,闻言即刻就收回手,说道:“既是不敢问,那就不必问了。”
她才抽出来的手,又被桓陵抓住,握在手里头,二人四目相对,桓陵终于开了口,问道:“你是不是还对顾逊余情未了?”
谢徵沉默了一会儿,坦言:“我对他从无情意,只是因为他常给我上坟,方才有些感激罢了。”
“当真?”桓陵眼前一亮,却也是将信将疑。
谢徵又抽回手,只道一句:“不信算了。”
桓陵又将她的手抓回去,蹭着自己的脸颊,浓情蜜意的说:“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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