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开棺(中)
谢徵与沈攸之一道,走至止车门外,二人进宫时乘坐的牛车皆停在此。
原本二人同行,该是沈攸之走在前,而谢徵走在后,可到了止车门外,沈攸之却走到谢徵身侧,作势请她上车,言道:“县主先请。”
谢徵料到他没安什么好心,此番同行,沈攸之在这一路上必是想控制住她,她于是先行试探,吩咐玉枝道:“玉枝,你先回侯府,去同县侯知会一声,就说我有要事在身,晚些时候回去,叫他和仲璇不必等我一起吃中饭了。”
“是,”玉枝答应了一声,这便要走,而后沈攸之果然就抬起手臂挡住了她的去路,言道:“诶,县主,您这是何意?”
“我是何意?”谢徵一声轻笑,不屑的说:“我倒是想问问沈将军,拦我婢女去路,您这又是什么意思?”
沈攸之笑得假惺惺,言不尽意的说道:“路滑不好走,县主路上要当心,不好再耽误时间了。”
谢徵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沈攸之这一番话,分明就是在威胁她。
四年前的八月,她受萧道成派遣,启程前往梁郡的前一天晚上,也像昨晚那样,下了一场倾盆大雨,临行时沈家父子相送到南篱门外,在她与沈文和依依惜别之时,沈攸之也说了同样的一句话:“路滑不好走,阳侯路上要当心,不好再耽误时间了。”
而那一次,自她离开,再回到建康时,便死于非命,沈攸之今日这一言,显然是在暗示她,她今日去城外,再进宫之时也同样是赴死。
谢徵脸上依然挂着笑,她片刻间便又平静下来,从容道:“沈将军言之有理。既是如此,玉枝,你就不必回去了,随我一道去城外吧。”
玉枝警惕的看了沈攸之一眼,又应了谢徵一声,这便扶着她登上牛车,谢徵上了车,而后又搭了把手拉着玉枝上来。
沈攸之亲眼看着谢徵登上牛车了,这才放下心来,于是也走到自家的牛车下,车夫见他走过来,赶忙屈膝半跪在地上,充当着人肉马扎,沈攸之正要登上车时,又不忘叮嘱随行的部曲:“让她们的车先走,老夫随后。”
说罢,又意味深长的看了部曲一眼,言外之意,便是吩咐部曲这一路上势必要盯紧谢徵和玉枝的动向,部曲自然会意了,于是冲沈攸之点了点头。
沈攸之这下才安安心心的踩着车夫的背,坐进牛车里。
两辆牛车已然启程,一前一后出了皇城,沿着御街向南篱门外出发。
玉枝坐在牛车里,时不时的掀开窗帘,往外头看两眼,忧心忡忡的问谢徵:“娘子,怎么办?”
连玉枝都知道此行凶多吉少。
谢徵合上双眼,长吁了一口气,而后又睁开眼睛,神情颇是淡漠,良久才回道:“稳住,切不可自乱阵脚。”
“可是……”玉枝开了口,想想还是将话又给咽了回去,谢徵淡然道:“静观其变。”
未多时,一行人已赶到陈郡谢氏祖坟,牛车停在墓园门口,沈攸之先行跳下牛车,谢徵与玉枝却是坐在车里迟迟不动身。
沈攸之站在自家的牛车下,隔几丈远呼道:“到了,山阴县主还不下车?”
玉枝侧首看着谢徵,静候吩咐,谢徵轻轻叹了一声:“下车吧。”
“是,”玉枝颔首,这便低着头下车,却见墓园门口那一排的围墙之下,重重围着数十个部曲把守,她心中不免慌张起来,却还是镇定的唤谢徵出来,谢徵掀开门帘,第一眼便望见了包围在墓园门口的部曲,玉枝压低了声音,极是担心的唤:“娘子……”
谢徵泰然自若的走下来,给了玉枝一个放心的眼神,又抓起她的手轻轻的拍了两下,莞尔道:“没事的。”
见谢徵已走近,沈攸之便抬手指向墓园门口,狞笑道:“县主,请吧。”
谢徵扫视了一眼围在前面的部曲,朝那边指了指,笑问沈攸之:“沈将军怎么一副要造反的阵势?”
沈攸之轻蔑的回道:“这里里外外,不过百人,老夫就算要造反,这阵势也是远远不够的。”
谢徵心知墓园里头定然也有人把守,适才不单是暗讽沈攸之,也更是为了从他口中套话,想打探打探他今日究竟带了多少人来。
如今果然从他口中套出话来了,她于是又借着“造反”二字,揶揄了沈攸之一把,言道:“言外之意,沈将军果真有反心?”
沈攸之听到这里,方才反应过来谢徵这一语双关,霎时间,他已气得老脸发绿,冷脸道:“山阴县主慎言!老夫安排部曲在此把守,是因为这墓园里头有暴民,老夫也是怕暴民伤了县主!”
谢徵佯装斟酌,假笑道:“看来沈将军这是有备而来啊,为了设计我,您可真是煞费苦心。”
沈攸之早知谢徵已看穿了他的心思,可她一直不说,他便也待他客客气气的,如今她既然开口直言了,那他自然也不再藏着掖着了,他低声道:“要对付谢大司马,自然得早做准备。”
谢徵哂笑,“那就看谁技高一筹咯。”
“请。”
“请。”
二人你推我让的,并排进了墓园,墓园内的泥路上铺了碎石,昨晚虽下了一场大雨,可园子里的路,走起来也并不泥泞。
谢昱的坟冢,进了墓园第一排往左拐,走到尽头的角落里就是了。
一行人向谢昱的坟冢走近,隔丈把远就望见那坟冢附近,围了十数个百姓,也确有两个头戴方巾的士人站在最前面,像是领头的。
那两个士人一望见谢徵走过来,就作势要冲上来,却被把守的部首拦住,二人便齐齐振臂高呼,对着谢徵破口大骂:“反贼!反贼!”
谢徵只是轻飘飘的睨了他们一眼,并无丝毫恼怒,可玉枝跟在谢徵身后,却要冲过去对他们动手,谢徵急忙伸出手臂将她拦住。
玉枝一时气不过,指着那两个所谓的庶族士子,同谢徵说道:“娘子,他们羞辱你!”
那两个士人适才见玉枝要冲过来,已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如今见玉枝被拦住,便又有了底气,于是即刻又朝前走了几步,继续骂道:“处死反贼!处死反贼!”
谢徵淡淡一笑,说道:“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这是应当的,谢某不怪你们,可你们这戏,演得也太卖力了吧,莫非,演得卖力些还能再加几钱银子?”
那两个士人似乎没有想到会被谢徵识破,听到谢徵这一言,尴尬的对视了一眼,而后就默默的放下了高举着的手臂。
沈攸之见势,倒也不心慌,也没有反驳什么,单单只是冷笑了一声,他如今再看谢徵,就像是在看一下将死之人,目中既有不屑,又带着几分戏谑和虚伪的同情。
坟茔两边各站着两个部曲,手中不握刀,却扶着铁锹,另有一个部曲撑了一把油纸伞,站在墓碑另一边。
几人蓄势待发,只等沈攸之一声令下。
谢徵料想得不错,沈攸之这个老不死的,果真早就安排了一切,他进宫向萧道成禀报民间流言四起,岂是请旨掘坟,分明就只是通知一下萧道成。
“山阴县主若没什么意见,老臣便下令掘坟了,”沈攸之假模假样的询问谢徵意见,谢徵嗤笑,说道:“沈将军这话说得真是可笑,您要动的,又不是我家祖坟,何故要问我意见。”
沈攸之听言,便不再顾虑她,当即就冲握着铁锹站在坟茔边的几个部曲喝道:“动土!”
话音落下,几个部曲举起铁锹,正要动土,谢徵却在此时,陡然察觉谢昱的坟茔,与附近其余几座坟茔有一丝不同,她连忙喝止:“慢着!”
几个部曲及时收住铁锹,众人循声看向谢徵,谢徵朝坟茔走近了两步,问道:“这座坟茔上,为何没有一丝杂草?”
凡是墓园里的坟茔,每隔半年都会有人来打理一次,如今可是入夏的天,四月青草合,正是草萋萋,树茂盛的时候,就算是才有人打理过,可附近的坟茔上,亦是稀稀疏疏的有几株杂草立在上头,何以眼前的这座坟茔,却是如此干净?
玉枝立即猜到了谢徵言下之意,于是扭头就问沈攸之:“沈将军,这坟茔,怕不是被人动过吧?”
围观百姓一听到这话,纷纷指指点点,唏嘘议论。
沈攸之像是被说中了秘密似的,眸底立时就闪过了一丝慌张,他随后又装作坦然,侧首吩咐随行的部曲:“去传守墓人!”
谢徵自然瞧出了端倪,她料想沈攸之必定曾派人动过这座坟,可看他又无辜的差人去传守墓人来问话,岂不是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这个老东西,果真是叫人恶心!
守墓人被部曲带过来,沈攸之当即就问:“你是这看管这墓园的?”
“是,”守墓人是个花甲老者,可模样与沈攸之相比起来就要面善许多。
沈攸之指了指谢昱的坟茔,问道:“那老夫问你,这座坟,可是有人动过?”
谢徵见沈攸之这般惺惺作态,暗暗咬牙,剜了他一眼。
守墓人回道:“老朽只在白天守墓,此前没见有人来此动土。”
这守墓人像是知道什么似的,说这话,也着实讽刺了沈攸之今日之举。
沈攸之心中甚恼,却也不敢多言,谢徵于是上前,直言道:“老人家,这坟茔上的土,怎么像是翻新过一样?”
守墓人解释道:“大概五六天前,贵嫔娘娘曾派人来此除草。”
谢贵嫔?她会这么好心?几年了,她从没有来过这墓园,且不说关心谢昱一个晚辈,哪怕是长辈,谢贵嫔也从未来此祭拜过,怎么如今倒是好心派人来除草了?
“原来如此,”谢徵与玉枝对视了一眼,沈攸之见势,紧忙又给那几个部曲打了个手势,吩咐道:“继续!”
几个部曲于是又举起铁锹,紧赶慢赶的挖走了湿润的泥土,未多时便见棺了。
沈攸之转头给原先那两个士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士人会意,于是又振臂高呼:“开棺验尸!开棺验尸!”
眼见棺椁已然露出,谢徵心中愈发忐忑,她总觉得,沈攸之此前必定已派人动过这座坟茔,要不然,这老王八又怎么敢提开棺验尸之事!
沈攸之见百姓纷纷催促开棺,便故作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冲几个部曲打了个手势,道:“开吧。”
几个部曲于是用铁锹撬开棺材盖,围观百姓接二连三的捂住口鼻,可实则那棺材盖掀开,里头却并未漂出半点尸臭味,谢徵愈发确信那棺椁里头是空的了,
撑伞的部曲有模有样的用伞遮住棺椁,探着脑袋往里头看了一眼,而后就装作大惊,望着沈攸之,说道:“将军!里头是空的!”
沈攸之亦是佯装惊诧,这便三步并作两步的朝坟茔走去,而他身后那个随行的部曲,亦是跟着走过去,却是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偷偷摸摸的朝后面打了个手势。
部曲这个手势,是做给把守在身后,以长矛拦住士人的那两个部曲看的,那两个部曲望见他的手势,便互相看了一眼,而后一齐收起长矛,给被拦住的两个士人使了个眼色。
两个士人会意,当即齐齐冲向棺椁,皆伸长了脖子过去看了看,而后就朝围观的百姓大喊::“这里头的确是空的!”
说罢,二人又指着谢徵,骂道:“这个山阴县主,果真就是当年的反贼谢昱!你们……你们这些吃公粮的,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杀了她!”
围观百姓站在后面,亦是跟着喊道:“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你们……你们这群瞎了眼的,收了钱财,连自己的良心都不要了!我家娘子平日没少积德行善,却被你们这般羞辱!”玉枝恼得脸色发白,指着围观百姓一顿骂,谢徵不以为意的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的说道:“玉枝,有些人人穷志短,这是骨子里的低贱,你与他们计较,可是失了自己的体面。”
那两个士人已唆使一群托都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沈攸之才慢悠悠的对部曲说道:“把他们两个拉下去!”
两个士人演得颇是入戏,既是被部曲拖走了,二人依然不忘指着谢徵大呼:“杀了她!杀了她!”
沈攸之转向谢徵,笑着问:“山阴县主,这棺椁……能否请您解释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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