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愧疚
正月底,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最适宜出门踏青,然而南湿北冷,谢徵还是披了件略薄的斗篷。
她带着玉枝到了东吴石头城旧址,正是在石城山上。
山不高,二人登上来,自是脸不红气不喘。
谢徵站在山上,正俯瞰山下长江之水滚滚奔流,忽闻不远处传来戏谑之言:“夫人好雅兴!”
听到这话,谢徵不必循声去看,也知是何人了,她仿若未闻,既不回答,也不侧首去看他。
沈文和从东边慢悠悠的走过来,紧接着又说道:“这石城山之景本已是美不胜收,加之夫人这般美貌的女子在此,更是建康一绝。”
谢徵终于侧首看了他一眼,她不屑的将他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遍,而后就转身往西边走了,沈文和仍悠哉游哉的走着,见她要走,便唤:“夫人莫走啊,怎么见为夫来此,竟要这般躲避。”
沈文和是一个人上山的,孙淝在山下守着牛车等他。
谢徵听他唤夫人,不耐烦的停下来回头看着他,玉枝便也停了下来,她冲沈文和说道:“沈侍郎好生无礼,我家娘子尚未出阁,更不曾与你婚配,你开口便唤我家娘子‘夫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文和却一脸吊儿郎当,笑道:“她是我三书六礼迎过门的,我不唤她‘夫人’,那该唤她什么?”
“沈侍郎可弄弄清楚,我不是你夫人,”谢徵站在对面,言语间表面上虽平静如水,言谈间却又显得气势如虹。
沈文和一刻未停下脚步,仍在朝谢徵走近,他轻笑道:“你同我夫人长得一模一样,连体态身姿都与我夫人如出一辙,怎么就不是我夫人了。”
谢徵火冒三丈,待沈文和走到她跟前来,她不由分说的,抬手便扇过去一耳光,极是冷静的说:“如若沈侍郎再像今日这般侮辱我,可就不是一记耳光这么简单了。”
她说罢,便极潇洒的照着来时的原路往东边方向走去。
沈文和挨了谢徵这一巴掌,尚未缓过神来,他只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缓缓的抬手去捂着脸颊,一时之间却不知究竟该如何自处。
他转身,望着谢徵愈渐走远的身影,心中思忖,她竟也是这样的烈性子,还有这一记耳光扇过来,那种手法和力度,包括感觉,也的的确确都与夫人分毫不差。
谢徵与玉枝已走了约有十丈远,玉枝低声道:“娘子,这个沈文和,一口咬定娘子的身份,如若他同别人提起,恐怕于娘子不利。”
“他不会轻易提起的,就算提起了又如何,无凭无据,他指着我说我是谢昱,又有谁会相信?”谢徵说得云淡风轻,似乎毫不在意。
忽闻身后传来沈文和一声尖叫,主仆二人回头,只见沈文和瘫坐在地上,背朝着她们,不住的往后挪动身子,而他面前,正有两个蒙面的黑衣人持剑向他杀来。
谢徵断不能让沈文和丢了性命,于是心中一慌,拔腿就要冲过去,玉枝却是理智的,忙不迭将她拉住,只道:“娘子莫慌,奴去救他!”
眼看那两个黑衣人就要持剑刺向沈文和,玉枝双臂一抬,袖中便飞出两支袖箭,不偏不倚的砸到两个黑衣人手中的长剑。
见玉枝同黑衣人打斗,沈文和连滚带爬的跑向谢徵,躲在她身后,惊恐万分,只道:“夫人可要救我!”
谢徵不屑同他多言,便没有理会他。
那两个黑衣人皆身手不凡,同玉枝也是不相上下,一番争锋相对,二人先后被玉枝夺了手中的剑,一个被她一剑割了脚筋,瘫在地上,另一个见势落荒而逃。
谢徵于是也走了过去,沈文和惊魂未定,犹豫了一下才跟在谢徵身后胆战心惊的走过去。
玉枝将其中一把剑随手丢在地上,只留下另一把,直指倒地的刺客,将剑抵在他喉咙上,斥道:“何人指使你来的!”
这刺客不答,却趁玉枝不备,飞身旋转,拾起地上的剑,杀向玉枝,玉枝防不胜防,虽急忙往后退去,却还是被剑锋划伤了脸颊。
彼时谢徵走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沈文和在一旁看着,倏的夺了玉枝手中的剑,向刺客刺去,正好刺进了刺客腹部,刺客吃了痛,闷哼一声,继而气绝坠地。
玉枝脸颊上一阵刺痛,她伸手摸了摸,却摸了一手的血,她虽常调侃自己是个粗人,可到底还是女儿身,怎会不在乎自己的相貌,她盯着满手的血,惊得瞪大了双眼。
谢徵解决了刺客,当即回过头来扶着玉枝,唤:“玉枝!”
玉枝抬眸,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略带哭腔的说道:“娘子,奴的脸……”
“没事的,没事的,”谢徵一手扶着玉枝,一手拿帕子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雪,安慰道:“你且不要担心,我带你去找陶弘景,他医术高明,决计不会让你脸上留疤的!”
玉枝眼中噙着泪,只冲谢徵点了点头,谢徵即刻就拉着她下山,沈文和不怜玉枝为了救他而被划伤脸,到如今还是只顾着自己,他唤了谢徵一声,见谢徵不应,便又扭头四下扫了一眼,生怕附近再窜出两个人来要杀他,他于是也着急忙慌的跟着下山,一头钻进牛车里,催促孙淝:“快走快走!快走!”
而谢徵的车则是停在山脚下稍远的地方,主仆二人走到马车外,谢徵扶着玉枝进了车内,自己则是坐在辕座上,快马加鞭驱车往城内方向去了。
马车行驶到西篱门外不远的树林里,谢徵眼看即将要进城,便又挥鞭想要火速进城,“驾!”
未料前面陡然有一朱衣男子从天而降,正面迎着谢徵,谢徵怕马车撞上去,那男子却丝毫不怕,眼看已然逼近,谢徵连忙勒住缰绳,大喝:“吁——”
来者乃是北军中尉陈庆之,他两脚微开,双臂交叉环抱于胸前,怀中抱着一把刀,兴致勃勃的望着谢徵,笑眯眯的说道:“山阴县主这样着急忙慌的,是要去哪儿啊?”
谢徵心急如焚,自然没心思搭理他,只是轻斥:“我急于进城,陈中尉何故拦我去路!”
“天色未晚,若要进城,也不急于一时,下官来,是有一事不明白,想请教请教山阴县主。”
谢徵颇不耐烦,言道:“眼下我有要事在身,片刻都耽误不得,有什么问题,改日再说吧。”
她说罢,便又拉起缰绳,欲要挥动,继而说道:“烦请陈中尉让个路。”
陈庆之听罢,也不再遮遮掩掩了,索性握住刀,直指谢徵,笑道:“下官是想,同山阴县主切磋切磋功夫。”
刀虽未出鞘,可刀锋却是隔着刀鞘指着谢徵的,加上陈庆之剑眉星目,眼神凌厉,隔两三丈远,谢徵便感受了威胁。
她暗暗握紧了拳头,玉枝掀开帘子,露出半张脸,低声提醒道:“娘子,不能去,当心让他抓住把柄。”
谢徵思来想去,终于还是松了手,同陈庆之说道:“陈中尉,记得上次元宵灯会,你便同我提过一次无礼的要求,今日又莫名其妙拦我去路,非要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同你比试武艺,我谢徵自问与你陈中尉素无恩怨,却不知你为何几次三番与我为难!”
陈庆之收起手中的刀,回道:“哦哟,山阴县主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正月十二那晚,您曾踢过下官一脚,此事您莫非忘了?”
他倒不是什么恶人,也绝非有意来找谢徵的麻烦,可也气不过谢徵上脚踹他的……踹他的……也不服输在一个女人手里,自然就想同她一较高下。
此事谢徵自然记得,她对陈庆之,也的确是心中有愧,可陈庆之既是无凭无据,她又岂会承认,她道:“陈中尉说的是什么胡话,我不过只同你见过一回面,还是在元宵灯会上,至于你说的正月十二,我却是不知的。”
陈庆之继而朝谢徵走近了两步,直言道:“县主的声音,下官记得很清楚,下官今日,并非有意来寻仇,就是想同县主您比试一番,论个输赢。”
谢徵气极,已然恼了,她斥道:“陈庆之!你拦我去路,待我无礼,我敬你是北军中尉,不与你计较,可你也不要得寸进尺!”
原先见谢徵说话时轻声细语,温柔得很,陈庆之才敢同她多言,可如今她凶巴巴的朝他发火了,他便愣住了,玉枝也探出头来,陈庆之望见玉枝拿帕子捂着脸,而那帕子上又都是血,方知玉枝脸上伤着了,他忙退到路边,给谢徵让了路,愧疚的说道:“下官不知县主此番急于进城是为求医,适才多有得罪,请县主见谅。”
谢徵正一肚子气,自然不愿理会他,当下就挥动缰绳,直奔城中去了。
玉枝扶着马车的门框,稳稳的坐在里头,一想陈庆之适才说的正月十二之事,便很是不解,于是问:“娘子,您与陈庆之……”
不等玉枝问出来,谢徵便全盘同她解释了。
未多时,二人赶到了陶弘景府邸,谢徵扶着玉枝进了府中,恰好陶弘景就在府上,他认得谢徵,忙就迎了过来,谢徵匆忙说道:“陶先生,我这妹妹不慎划伤了脸,您快给瞧瞧。”
陶弘景一面向谢徵和玉枝走来,一面又吩咐下人取了他的药箱来,他见玉枝的伤口微微发黑,眉头一皱,暗想不妙。
谢徵心中不安,忙问:“怎么样?”
陶弘景笑说:“没什么大碍,县主不必担心。”
“会不会留疤?”谢徵又问,陶弘景道:“伤口浅,我这儿有玉颜膏,用得好了,自不会留下疤痕。”
他说着,便为玉枝配药,谢徵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下人端来清水,谢徵亲自拿起帕子给玉枝清洗了伤口,玉枝微痛,“嘶”了一声,谢徵忙小心了些。
陶弘景恰好也调好了玉颜膏,即刻为她敷上。
那玉颜膏,谢徵曾是用过的,膏体乃是乳色的,可陶弘景擦在玉枝脸上的,却偏于灰褐色,谢徵不免有些狐疑,又想起陶弘景适才脸色不对劲,心中便又忐忑起来。
待陶弘景为玉枝敷好玉颜膏,谢徵即刻给他使了个眼色,而后便起身走到客堂外,陶弘景会意,于是也跟了出去。
谢徵走得远些了,又回头望了玉枝一眼,见她未跟来,方才对陶弘景说道:“陶先生似乎有话要同我说。”
陶弘景讪讪一笑,问:“敢问县主,伤了您妹妹的,可是剑?”
“是,”谢徵愈发担心了,陶弘景直言:“剑上有毒,量少,不致命,加上县主送来得及时,的确没什么大碍,可……”
谢徵惊道:“是不是会留疤?”
陶弘景摇了摇头,道:“留疤倒不至于,可我在玉颜膏中添了一味解毒的药,那味药,涂上之后,会留下一道黑色的印记,恐怕……”
怪不得那玉颜膏是灰褐色的!
谢徵怔怔道:“陶先生,我那妹妹是个爱美之人,脸上留了印记,她定要伤心的,何况她日后还要嫁人,容貌毁了,岂不遭人嫌弃?您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褪掉印记,若能治好,德音必有重谢!”
陶弘景叹了一声,回:“县主言重了,医者父母心,陶某又何尝不想治好她的脸,可要想解毒,唯有用此药方可,别无他法。”
谢徵内心歉疚,低声自语:“都怨我……都怨我……”
若不是她执意要留沈文和狗命,玉枝岂会冲上去救他,玉枝若不去救他,也断不会被划伤脸了……
二人言谈间,玉枝也悄然无声的走了过来,陶弘景所言,她自也一字不落的听到了。
谢徵侧首,望见她站在那里,顿时怔住,“玉枝……”
玉枝低眉,似乎在掩饰自己的失落,她随后又抬眸看着谢徵,冲她笑道:“无妨,奴就是个粗人,不在乎相貌。”
谢徵走过去拉住她的手,皱着眉头,说道:“不如,我带你去茅山,去找孙老先生,说不定,他有法子。”
玉枝强颜欢笑,道:“娘子啊,奴都不在乎这张脸了,您还担心做甚,若是再有人拿刀在奴脸上划上两刀,奴也不会多言,左不过就是怕疼罢了。”
她说完,又冲谢徵笑了笑,而后又向陶弘景作揖,而后摆了摆手里的小瓶子,乐呵呵的说道:“有劳太医令相救,这瓶玉颜膏,奴拿走了。”
陶弘景目中含笑,也点了点头,玉枝这便拉着谢徵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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