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四)
至于可惜甚的,就像屋外山尖尖上复又缓缓聚拢的密雾浓云,饶是开明如陈先生,亦无法完全描绘。
万语千言,兴许只能汇成如是二字。
灵璧在开心至于,心底也有淡淡的可惜。
来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来日却终将马不停蹄地赶来……
又隐隐有些希冀。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那她是不是也能效仿玉溪生,记住自己在此时此刻也曾以一汀烟雨,来掩饰睫毛尖上坠的泪,刻画自己的相思相忆,确证自己的悲欢离合……那么,待来日再回过头来遥观此刻,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想来……也是一样的吧!
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个不停的灵璧歪了歪脑袋,不觉地托腮,毕竟,《夜雨寄北》就是《夜雨寄北》呀,她就在这里,白纸黑字,千年不变,万年不朽!
“曼卿,曼卿妹妹……”
似有绵软的熟悉语调在耳畔轻唤她的名字,还如痴似醉地沉浸在自己“寄北”情愫中的灵璧茫茫然地望过来,人还是懵的,身体却已自有主张地跟着神色无奈的芙蓉动了起来。
起身,垂首,垂手,屈膝,福身。
膝盖弯下去的那一刻,灵璧总算回魂了,兀然抬头,陈先生已然蹒跚着出了门,慢慢消失在了橙黄橘绿间。
好像,似乎,陈先生的脊背比之昨儿更加佝偻了……
灵璧脑海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轰”的一声,顷刻间,学堂又成了倾入冷水的热油锅,呼朋引伴的笑闹声几欲掀翻房顶。
灵璧一滞,茫茫然地挪动视线,径直朝檐下滴水处望去。
没有看到记忆中的天光。
天色灰扑扑的是不假,可今儿本就是阴天,放中饭的辰光还涨过雨星,袅袅生烟,随风而逝,跟首诗似的……难不成已经到了下学辰光了?
“灵璧,你这怎么了嘛!”
脑袋里正一团浆糊,一管隐隐带着哭腔的清脆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蔫哒哒的太湖耷拉着浓眉大眼,从来熠熠生辉的眉眼怎的看怎的黯淡,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被抽了骨头似的腰身依赖地往前倾,把下巴颏儿搁在灵璧的肩上,还蹭了蹭。
念首诗罢了,念得人心里酸酸的算怎的一回事儿?
“云卿妹妹!”
眼尾亦是带着点儿红的芙蓉又掏出帕子掩了掩眼角的泪痕,可细长的柳叶眉还是微微蹙着,仿佛随时都要掉下泪来,本就单薄的身形更显弱相,却不忘规劝小姐妹:“你该称呼曼卿妹妹的学名才是。”
到底是在学堂里,可不是闺房之中,更不是田间地头,总唤小辰光的乳名,这不好!
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遍这句说辞的太湖翻了个白眼。
灵璧,灵璧,灵璧,我偏唤,要你管!
不睬她,径直扭过头去瞅灵璧,也就拨开了云雾,大眼睛复又忽闪了起来。
灵璧已经彻底回过神来了,知道是真的已经下学了,耸了耸肩,憨憨地笑,笑出右边脸颊上蜜渍的小梨涡,伸手挽了两位小姐姐的胳膊,声音同样甜得人掉牙:“灵璧是我,曼卿也是我,反正都是我,姐姐们叫我甚的我都应!”
就知道会这样!
太湖“刷”地耷拉下眼角,默默去掐她腰里溢出来的软肉。
个墙头草!
知不知道她们都是石头,还是八风不动的那种!
身后兀然响起一管粗沉却带着喜悦的声音来:“妹妹,你们好了吗?”
太湖一哆嗦,后脖颈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做贼心虚般地收手在灵璧腰上摸了两把,素来怕痒的灵璧闷声缩腰,鲤鱼打挺似的弹了起来,冲着一脸愕然的胞兄直点头:“好了好了,哥等我们。”
说着已是趁机脱离了太湖的魔爪,快手快脚地收拾好书匣子,桑硕就等在一旁,将三个小姑娘的书匣子一并接了过去,当先走在了前头。
小姑娘们早就习惯了桑硕贴心的照顾,脆生生地齐声道谢,手挽手地坠在后头。
灵璧照旧被两个小姐姐压在当中,脚步倒还轻快,心头的那点子只剩下微妙的情绪,暂且存在了风里。
陈既庭斜刺里冲了出来。
同灵璧一般年纪,却比小姑娘矮了半个头的小小子不露声色地踮着脚尖,作势要戳小姑娘的脸:“坏丫头,你又是故意的吧!”
正惦记着想同灵璧说上两句体己话儿的太湖一瞪眼,鸡婆护小鸡似的跳了出来,张开手臂护住灵璧,气呼呼地教训他:“姓陈的,你再找事儿,仔细我揍你!”边说着边还撸袖子。
这不是火烧浇油呢么!
芙蓉一听不好,赶忙上前两步息事宁人,替灵璧赔不是:“既庭弟弟,曼卿妹妹不是有意的。”
方才课上灵璧出去解手的辰光确实久了些,但她能打包票,她绝不是有意阴龊人的,说到底不过小孩子脾性,贪玩罢了。
嗨,这是怎的说话儿的?
充当蛇笼拒马的太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抽空回头瞪了眼一脸抱歉的芙蓉。
倒是给眼疾手快的陈既庭逮着了机会,眼珠子一转,小小子一个起跳,手指头距离灵璧的小脸儿不过毫厘,只不过顾不上得意,就眼睁睁地看着灵璧鼓气腮帮子,一番躲闪腾挪,就这么避了过去,不假思索地避了过去。
开玩笑,梨涡都快戳进酒窝了,再练不出两把刷子来,就该戳漏了!
灵璧好容易掩住眼角眉梢的得意,一手一个拽了两位小姐姐的衣袖,主动上前同脸色变幻的陈既庭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是我的不是……”
要是能憋住忽闪忽闪的笑眼就好了。
还暗戳戳地移动眼珠子,从上到下地偷瞄他。
错失机会的陈既庭正懊丧到头发直竖,哪还经得起灵璧实在称不上隐晦的目光。
坏心眼的坏丫头!
就跟当头打了记霍闪似的,陈既庭暴跳如雷:“桑灵璧,你往哪儿看!”
芙蓉被他骇了一大跳,无奈地直扶额。
同窗之间就该和和气气的,何况到底男女授受不亲,他们如今可不算小了,书上可说了:“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还这样打打闹闹的,这不好!
太湖亮着眼睛,顺着灵璧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尴尬目光望过去,却是瞬间都懂了。
背着胳膊撤回两步,挑着眉头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就拿胳膊去捅灵璧。
陈既庭恍若未闻,也不看太湖,只是瞪住灵璧,再次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儿:“桑、灵、璧!”
与此同时,又不觉地在心里默数“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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