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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三十)


  陈大姑的船,来了又走,吃水却深了不只一截。

  不仅带走了石塘村的人,也带走了石塘村的魂。

  桑硕同芙蓉蜷缩在幽暗的角落里,一个把脸埋在膝头,一个攥着帕子低眉垂首,俱都看不清神色,却能感觉到二人身上如出一辙的悲凉和愤怒。

  灵璧一只手撑着下巴坐在八仙桌前,另一只手不觉地摩挲着空空的衣襟——那里原本绊着条帕子,就在从上往下数的第三对菊花纽绊上。

  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看着视线没有焦距,实则面前来来回回的,全是那七八个挎着大大小小包袱的小姑娘。

  她们或茫然、或怯弱、或无措、或绝望、或羡慕、或兴奋的面孔,一一在她面前闪过,无比的清晰,取代了以往一切的记忆。

  最后的定格,是米儿下巴微翘眼睛闪闪发光的脸庞。

  背脊挺得笔直地立在船头,不动如山,这是灵璧从未见过的米儿。

  倒是太湖,拉着孟氏的手,一肚子委屈诉得又急又快,很快语无伦次了起来,却不是为的自己。

  起初还哽咽,说着说着就着恼了起来:“伯娘,这一个个的姐姐妹妹又不是天生地养的石头,这可是人呐,会动会笑会喊爹娘,长到七八岁九十岁,又不是吃风长大的,就值五六两银子,也就是我们一年的束脩。还有两个价高些的,也就七八两银子,可我瞧着她们还挺高兴的……”

  就因为自己值钱些?可她们都知道自己会被卖到哪儿去吗?她们有没有想过孤身在外要怎的活命?她们就不怕这一去再也回不了家了吗?

  太湖想破脑袋也没想通她们到底有甚的可高兴的,更想不通他们的娘老子又是怎的一回事儿。

  莫不是中了邪?

  这可是自己的心肝肉啊,就算退一步退两步退上个一万步,真个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除了卖儿卖女,就再没旁的活路的地步,那也譬如割肉摘心呐,怎的舍得啊,怎的不痛啊,怎的能一看到铜板,就高兴的见牙不见眼,高兴的分不清东南西北,高兴的不是人了呢!

  恨不能将那些个铜板全摔他们头上去!

  又不是蛮娘后老子,就算是,她敢说,都不一定有这样的心肠,胆敢明目张胆地提脚卖人女。

  可这亲生的呢,反倒这样堂堂皇皇,肆无忌惮!

  越想越气,太湖只觉得心头有一把火在不停地烧灼,都快要炸了。

  芙蓉难得同太湖想到了一处。

  不过她只觉得肉冷。

  陈大姑的话儿,她一个字儿都不信!

  甚的不干下三滥的缺德事儿,甚的怕人戳脊梁骨,甚的和善人家!

  那样两层楼的画舫灯船,数艘并集,衔尾而进,就跟画上画的一样,还有那样的快船,上头堆满了箱笼,还插着行头旗帜,五彩斑斓,花蝴蝶似的……这些她同灵璧太湖都不只一次地在对过码头上见过。

  小辰光还眼热,总想着要能上去看看就好了,哪怕一眼也好……越长大才越晓得那是甚,她不信她们不晓得!

  就算退一步说,她们没念过书,不知道好歹,可她们的娘老子呢,也就这么装聋作哑顺水推舟地当做不知情吗?

  不由在心里耻笑了一声,父母儿女,兄弟姊妹,不过这么一回事儿!

  不,也不尽然。

  起码儿子总是不一样的。

  说是鬻儿卖女,可她倒是见过卖女儿的,甚至于一个接一个的拉出去换稻种换粮食换铜板甚至于换媳妇的,却从未听说哪家把传宗接代的儿子提脚卖了的。

  就像今天,陈大姑接走八个人,整整八个,全是女孩儿。

  缓缓抬头,看着面对喋喋不休说不清楚的太湖始终不见丝毫厌烦之色的孟氏,芙蓉脸上不觉地带出两分笑意来。

  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要说,世人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爷娘,她却要说,这天下无是不是的儿女!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儿女不是娘老子的债,娘老子却是儿女的孽!

  可她遭了多少才走到这一步啊,谁都别想捏着她的命!

  灵璧没有想,却隐隐知道一点。

  芦柴棒似的米儿挎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包袱,跟在一众小姐妹身后,原本是丁点儿都不起眼的,可临上船的辰光,却突然扭头就往她这厢跑。

  她起先并不晓得她要做甚的,更没想到是要找他,只心里一揪,想着可千万别做了傻事。

  她娘老子都以为她是要逃,这怎的能成,好说歹说才央了陈大姑收下这个毛丫头,沉甸甸的铜板都拿回家藏在罐子里,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齐齐扑过来抓她,她老子一抬手就扯住了她本就不多的头发,却被她一口咬在臂弯上,差点撕下来一块肉。

  别说她娘老子了,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她骇住了,也就给了她机会趁机脱身跑到她跟前。

  竟是来同她赔不是的。

  小姑娘朝她咧了咧嘴,门牙上还沾着一丝一丝的血迹,或是才感觉到嘴里的血腥气,眉眼不动地吐了口唾沫,抬手拿手背一抹嘴,劈口就道:“灵璧姐,是我一家子对不住你们家,他们既是把我卖了,我就再不是他们家人了,可我还是觉得对不住你们家,我给你磕个头吧!”

  说着真个跪了下去,“咚咚咚”的就给她磕了三个头。

  饶是灵璧也算机敏的人,都被她骇傻了,等到回过神来,小姑娘额头上已经一片青紫了。

  鼻子一酸,灵璧落下泪来。

  她终于等来了史家人的赔罪,却来自于最无辜的米儿。

  赶忙搀她起来,一手扶正她的下巴,一手捏了帕子去看她的额头,却不知道如何下手,也说不出话儿来。

  小姑娘看着她腮边的眼泪,却笑了起来,扯过她手里的帕子,小心翼翼地给她擦了擦眼泪,又随手给自己擦了擦额头。

  她娘总算回过神来了,骂骂咧咧地追了上来,扯了她的胳膊,起手就要打:“作死的小蹄子,要是破了相,看老娘揭你的皮!”

  米儿也不惧,扬了头任她打,灵璧下意识地上前一步,隔开了这娘俩。

  身为父母,尚且不如孩子知道廉耻,她终于知道为甚的有一句骂人的话儿会叫做“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

  可再想想自家的大黑,想想它对那只受了伤的鸡婆的照应,她都替大黑不答应。

  正以为会有巴掌扇下来,灵璧就听到了陈大姑的冷哼声,米儿她娘当即软了下来,垂了手,可瞪着米儿的眼神,还是跟要一口活吞了她似的。

  不知道为甚的,看着眼前转瞬发生的变故,再扭过头来看一看面前面黄肌瘦的米儿,就在这一刻,灵璧心里竟然觉得庆幸。

  可米儿已经趁机朝她一点头,头也不回地跳上了船。

  现在想来,或许对于米儿来说,能够离开那个家,就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了吧!

  可何至于此,灵璧还是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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