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疾行数[ri],林珩一行离开天子城邑,进入晋侯封地。
公子归国的旨意早出上京,依礼,诸侯当遣卿大夫迎接。偏偏晋侯反其道而行,在林珩归国途中几次三番派人截杀,更不许守边氏族出迎。
这且不算,队伍前往肃州需渡过滦河,县大夫提前命人移走船只,不许船夫出城,明摆着为难。
“欺人太甚!”茯苓推开车窗,眺望紧闭的城门,愤愤不平道。
林珩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借半开的车窗向外望,目及夯土构筑的城墙以及城头闪过的身影,心头微沉,面上却不显。
“紫苏,召狼甲。”
“诺。”
美貌婢女推开车门,不顾飘落的雨丝,探身吩咐马奴:“响鞭。”
马奴顿时一凛,当即松开缰绳,解开系在腰间的长鞭,凌空甩出鞭花。
啪地一声,鞭影横扫,鞭声炸裂。
骑士同时停步,甲长策马驰近,正对上林珩冰冷的面容:“公子,县大夫出身先氏,家族依附有狐氏。”
林珩没有多言,示意茯苓打开木箱,从箱中取出一枚木牌,[jiao]给车前甲长。
木牌长五寸,通体漆黑,硬度堪比岩石。一面绘刻图腾,象征林珩为诸侯嫡子,另一面雕刻两排文字,是天子授予他的官爵。
“去城前,不开城门,[she]杀。”将木牌[jiao]给甲长,林珩再度望向城头。头戴长冠的人影立于旗杆下,未知此刻是何表情。
“诺!”甲长双手托起木牌,策马回身,点出五骑同行。
一行人飞驰向城下,向城中人通报身份。
“开城门!”
县大夫拦晋侯公子,可借国君密令,却不能拦上京大夫,这是无视天子权威。
看清高举的木牌,先成神情骤变。握紧肃州送抵的秘信,摇摆的态度重新坚定。
丽夫人宠冠内宫,公子长备受君上器重。有狐氏水涨船高,国内氏族皆避其锋芒。
先氏衰微,不得不依附有狐氏。
开弓没有回头箭。
公子长能成事,则先氏家族复兴有望。若不成,昔[ri]所为必成催命符。
“开城门,迎公子珩!” 甲长高举木牌,吼声犹如雷鸣。
先成攥紧双拳,指尖压入掌心。脸颊轻微抖动,眼底浮现凶光。注定要同公子珩撕破脸,索[xing]一不做二不休!
“来人冒充公子,必为[jian]细,放箭!”
命令下达,城头飞落箭雨。
甲长早有提防,迅速后撤,抄起背负的短矛,单臂舞得密不透风,挡住落下的飞矢,尽数横扫出去。
“继续。”先成抵近女墙,双手扣紧墙头,凝视城下的队伍,狠辣道,“用巨箭,对准那辆马车!”
巨箭长两米,需要三人合力控弦。
比起弓箭,它更像是一杆长矛,锐利渴血。
城卒退去上衣,双脚踏上弓身,身体后仰,六只手一并用力,在吱嘎声中拉开弓弦。
城头闪烁寒光,城下骑士立即高呼:“是巨箭,护卫公子!”
不等声音落地,马奴已经调转马头,驱策马匹向来路狂奔。
望见这一幕,先成哈哈大笑,之前的顾虑和担忧一扫而空,心中无比畅快。他甚至空出狂言:“嫡公子又如何,抱头鼠窜,不配同公子长相争!”
话音未落,身旁的家奴面[se]骤变,大吼着向他扑来。
“家主小心!”
先成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坐到地上,也因此避开危险,未被城外飞来的火箭击中。
家奴没有泼天之幸,背心洞穿,箭上的火焰迅速爬满全身,当场燃成一个火人,翻滚在地,痛苦哀嚎。
这一幕惊呆众人。
“闪开!”
不等先成从地上爬起,又有火箭飞来。
箭上的火雨浇不灭,令人匪夷所思。更骇人的是,只要被火星沾染,立刻会包裹全身,扑打翻滚完全无用,唯有在热[lang]中耗尽生命。
“救命!”
火箭连续飞来,城头一片混乱。
家奴和城卒接连变成火人,在有限的空间内翻滚冲撞,引发更大的火势。
片刻时间,女墙后腾起黑烟,陷入一片火海。
惨叫声不绝于耳,频繁有火人从高处坠落,或是被拥挤踩踏,或是主动翻出,下场大同小异。跌落在地后,全身骨骼尽碎,在痛苦中停止呼吸。
望见这一幕,城下骑士无不倒吸一[kou]凉气。
他们纷纷握紧腰间陶罐,想到罐中之物,再看城头情形,不由得生出惧怕。
“威力如此之巨……”甲长喃喃道。
短暂失神之后,他捕获到县大夫的身影。迅速收敛心绪,取下挂在马背的强弓,左臂如托山岳,右臂如抱婴孩,转瞬拉满弓弦。
“先成,伏诛!”
破风声袭至,先成的运气也到了尽头。呼啸的箭矢直袭面门,从他眼眶穿过,爆起大片血雾。
“啊!”
先成捂住左眼,发出痛苦嚎叫。
两名家奴奋不顾身冲上前,护卫他离开城头。
不提防大火蔓延至城内,城民陷入恐慌,竟然冲开城卒的阻拦,主动打开城门,争先恐后逃出城池。
“天罚!”
“必是天罚!”
大火遇水不灭,焰舌蹿升数米,照亮众人惊骇的面容。
城内有巫,随众人逃离城池。
望见城外的骑士以及被骑士护卫的马车,再看城中火海,他猛然一咬牙,前冲数米匍匐在地。
“拜见公子!”巫扯下身上的麻衣,现出爬满脊背和胸膛的刺青,同时拔高嗓门,“先成不敬公子,遭受天罚!”
巫的声音传出极远,城头火焰猛然蹿高。
混乱的城民先是茫然,继而陆续醒悟,不顾地上的湿泥和空中冷雨,跟在巫身后跪倒。
“拜见公子!”
众人的声音合成一股,从松散变得整齐。
鬼神之说深入人心,不灭的烈火散播恐慌。除了少数家奴,城卒全无抵抗之心,哪怕人数是骑士的数十倍。
骑士穿过人群,逆行入城,轻松找到重伤的县大夫。
先成靠坐在墙边,单目伤残,流出的血染红半面。家奴试图护卫他,当场被短矛刺穿。
“倒是忠心。”
甲长策马走近,上下打量一番先成,单手抛出绳索,套羊一般套住他,绑在马后拖出城外。
“放肆,我乃氏族!”
奇耻大辱!
先成挣脱不得,当场破[kou]大骂,怒意压过了伤[kou]的剧痛。
骑士不理不睬,继续打马返回,一直将他拖到马车前,随手丢在地上。
砰地一声,先成滚入泥浆,样子异常狼狈。
车门推开,两名婢女分左右跽坐,一名瘦弱的少年出现在众人眼前。
少年身着黑袍,乌发如瀑,愈显面[se]苍白。冷风吹过,他似站立不稳,被身旁的婢女扶住,发出连声咳嗽,分明是体虚病弱。
人群陷入寂静。
先成努力睁大仅剩下的一只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林珩。
公子珩离国九载,传闻他命不久矣,却偏偏活到今[ri],更携天子命归国。
这样的病秧子,风吹即倒,周身却透出违和,令他心惊胆寒。
对上林珩的目光,先成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恐惧顺着脊背攀爬,四肢百骸似被冰冻,整个人如坠冰窖。
从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他竟捕捉不到任何情绪。
仿佛深渊。
只有无尽的黑暗。
“先氏之人,幸会。”林珩拂开紫苏的手,迈步走下马车,驻足在先成面前。
先成低下头,默然不语。
他在推断林珩的想法,试图寻找脱身的机会。
不料想,林珩直接打破他的妄想。
“先氏意图谋反,当族灭。待我回到肃州,定会当面禀明父君,赐给你们应得的下场。”林珩语气平缓,仿佛在谈论天气,而非一族人的生死。
“不,是宫中之命,先氏没有谋反!”先成惊慌失措,当场大叫。
“证据呢?”林珩歪了下头。
“我有……”先成正要递出秘信,突然发现不对,奈何被骑士扣住双臂,强行搜走了绢布。
“公子。”甲长检查过绢布,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呈给林珩。
绢上浸染血痕,林珩毫不在意,双手展开,细读上面的文字。其后缓慢用力,将其撕成两半。
碎裂的绢落入泥浆,镶嵌彩宝的鞋底踏上,轻轻碾压,直至布料彻底污浊,上面的文字变得模糊,再无法辨认。
“不!”先成眦目[yu]裂,挣扎扑向前,只换来更强硬的压制,半张脸被按入泥浆,几乎无法呼吸。
“狼甲,丢他下河,祭祀水伯。”林珩袖手立在原地,向甲长示意。目光转向匍匐在地的巫,温和道,“你来主持。”
“诺!”
甲长领命,亲自提起先成。
巫小心站起身,紧跟在甲长身后。
林珩转身返回马车,车门关闭前,下达一道令城民不敢置信的命令:“我将于两[ri]后离开,在此期间,凡先氏罪状尽可呈送,属实者赏。”
城民们愣愣地抬起头,神情恍惚。
庶人告氏族?
岂非荒谬?
“只有两[ri]。”林珩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定下两[ri]之期,其后召唤两名骑士,命其先一步赶往旧都晋阳,联络他的舅父。
“调一艘船过河,将信送到舅父手中,途中不可耽搁。”
“诺!”
骑士上马,找出人群中的船夫,径直向河边行去。
城内的火光渐次减弱,直至完全熄灭。
甲长押送先成来到河边,将他按跪在地。
巫高诵卜辞,投出[gui]甲。
“大吉!”
伴着[gui]甲落地,先成被绑住四肢,由两名骑士高高举起,投入汹涌的河道。
河水翻滚,[lang]花打下,瞬间没顶。
先成无力挣扎,眨眼消失在洪流之中。
“祭水伯!”
巫高举双臂,唱声悠扬。
河流奔腾不息,汹涌向前,发出阵阵雷鸣之音。
“祭!”
城民面朝河道匍匐,以头触地。
林珩坐在车内,眺望咆哮的水龙,少顷收回目光。食指上缠绕一小块绢布,是从秘信上取下。绢上落有私印,象征晋侯,一般赐给正夫人。正夫人去世,这枚印本该封存。
“父君,我母虽逝,绝不容旁人造次。”他摩挲绢上图案,回忆数年来的遭遇,缓缓垂下目光。
丽夫人,公子长,有狐氏。
还有晋侯,他的父亲。
不着急,一个一个,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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