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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se]渐暗,晋阳来的队伍进入边城。

  火把排成长龙,车轮压过路面,留下深深的辙痕。

  途中经过火焚的几座房屋,夯土墙剥离焦黑,屋顶已修葺完整,屋主正忙着装订门窗,清扫留在房屋四周的石块木板。

  遇到林珩的车驾经过,屋主迅速躬身行礼,裹着麻布的奴隶匍匐在地,头边放着木碗,碗中是煮[shu]的粟粒。

  粟粒未完全脱壳,里面还夹杂着石子,[kou]感实在难以恭维。对奴隶而言却是饱腹的美餐。

  在林珩接管边城之前,别说是煮[shu]的粟,他们连粟壳都吃不到一顿,更多依靠野菜和白土充饥。

  马车一路前行,智陵坐在车内,目睹城中变化并未多言。他怀揣智渊书信,一路风驰电掣,只为尽快见到林珩,向他言明国内局势。

  “君上步步紧[bi],大父不得不退居晋阳。丽夫人和公子长[ri]渐猖狂,有狐氏肆无忌惮,竟然同犬戎沆瀣一气,实在令人不齿!”

  车辆行到县府前,林珩已看过信中内容。再听智陵阐述,对肃州情况有了更深的了解。

  “大父之意,家族韬光养晦十载,是时候重归国都。”

  马车在台阶前停下,车门向外推开,两人先后走下车辕,见到出迎的陶荣。

  “陶氏荣,边城主簿,见过郎君。”

  陶氏同智氏结盟,两族子弟数代通婚,血脉势力盘根错节,早就密不可分。

  陶荣出身旁支,对智氏并不陌生。虽未亲眼见过智陵,却早闻智氏郎君英武之名。碍于十年前一场变故,智氏家族退居晋阳,智氏上下变得沉寂,族中郎君也不再为人津津乐道。

  “陶主簿。”

  智陵笑容温和,仪态风雅,丰标不凡。极难想象他手握长剑,一剑贯穿犬戎首领的果决凶狠。

  彼此见礼之后,三人进入府内。

  知晓两人必然有事商谈,陶荣没有继续跟随,主动向林珩请缨安排入城的马车队伍。

  “劳烦陶主簿。”林珩颔首。

  “仆份内之事。”陶荣很是识情知趣,向林珩拱手,旋即转身离开。

  夜[se]已深,漫天星光闪烁,却不敌渐浓的乌云。

  “风凉,恐雨又至,需得尽快。”

  望一眼天空,陶荣转过廊角,下意识加快脚步。

  林珩和智陵穿过回廊,来到正室前。门两侧的婢仆躬身行礼,上前半步推开房门。

  室内摆放香炉,白烟缥缈,轻纱一般袅娜缠绕,缓慢上升。

  数盏儿臂粗的铜灯摆放在墙边,两盏人俑状的立灯放置在桌旁。灯管镂空,烟气循环进入灯座,竟嗅不到丁点呛鼻的气味。

  地面光洁,铺有兽皮。

  房门合拢,仅木窗留下缝隙,隔绝夜风和水汽。

  “兄长,请。”

  两人在桌旁落座,林珩除下斗篷,喉咙间忽起[yang]意,禁不住连声咳嗽。越想控制越是激烈,他单手抵在唇边,另一只手撑住桌面,呼吸渐渐急促,脸颊微微变[se]。

  智陵见状吃了一惊,抢上前扶住他,扬声道:“来人!”

  “无妨,不用唤人。”林珩握住智陵的手腕,在咳嗽的间隙说道,“我身上有药,劳烦兄长为我倒一盏水。”

  话落,咳嗽声又起。

  智陵长眉紧蹙,眉心近乎拧出川字。

  婢仆恰好在这时推门,刚要进入室内,又被林珩亲手挥退。

  见他执意如此,智陵也是无法,扶他靠坐在案旁,执起铜壶倒了一盏水,递到他的面前。

  林珩从腰间扯下锦囊,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两粒枣核大的丸药,送入[kou]中咀嚼,再以温水送服。

  良药入[kou],需要半刻才能起效。

  好在温水舒缓干[yang]的喉咙,咳嗽总算减轻,呼吸也不再急促。

  “兄长不必担忧,旧疾而已,天凉偶有发作。”林珩坐正身体,面[se]恢复,只是声音微哑。

  “公子幼时体弱,也未曾这般。”智陵沉声道。他方才搀扶起林珩,隔着外袍都能摸到骨头。这样的瘦弱非同寻常,不是遭遇重创,就是曾染重病。

  遇智陵追问,林珩垂下目光,看着缺乏血[se]的甲面,道出当年实情。

  “我初到上京时,人地生疏,无可倚仗。天子忌惮诸侯,几次三番派人试探。每次入宫,王子王女皆好戏耍。”

  说到这里,林珩顿了片刻,声音没有起伏,话中的内容却是惊心动魄。

  “氏族私兵不得入王宫,父君不予我内侍,我身边只有婢女跟随,且同我一般年幼,根本拦不住宫廷侍人。”

  “那一天王城落雪,我与蜀国质子一同入宫,被三名王子拦下。他们命我学犬吠,命田齐效豚翻滚,否则不许离宫。”

  听到这里,智陵已是怒不可遏。

  “羞辱诸侯公子,安敢如此!”

  林珩没有丝毫怒意,他又端起杯盏,滋润过喉咙,继续道:“我同田齐自然不愿,于是,他们便令侍人绑住我们,一起投入湖中。”

  王宫内有湖,因与热泉相通,寒[ri]也不封冻。

  幸亏这股热泉,在被抛入水中后,两名质子才侥幸存活,堪堪捡回一条命。

  砰!

  智陵咬牙切齿,握拳砸向桌案。

  桌角竟被砸裂,破碎的木块坠向地面,飞跳数下滚落台阶。

  “这件事国内不知。如若知道,定会质问上京迎回公子!”

  林珩是晋侯唯一的嫡子,地位自然尊贵。就算不得晋侯喜爱,被送到上京为质,也不能如此欺辱践踏。若事情传回国内,定然群情激愤,纵然不能讨伐天子,也当设法将他迎回。

  “事情未出宫廷,上京都鲜有人知,大多被蒙在鼓里。”林珩放下杯盏,抬起目光,情绪始终没有太大起伏,“几名王女恰好路过,救了我二人。她们的母亲同王子之母不和,自然不会错过良机。”

  事情上禀天子,在场的宫廷内仆都被绞杀,动手的侍人被砍掉四肢流血而死。

  王子杖责,一人直接被打残。

  三人的母亲被幽禁,再不能见天颜。

  表面上看,这是天子给两人[jiao]代,实则是宫廷内的权利厮杀。林珩和田齐不过是引子,是恰好用得上的棋子。

  “王后无子,宫中王子皆庶出,一次少去三人,可谓皆大欢喜。”

  这番话充满讽刺,透出血淋淋的事实。

  “田齐体壮,调养数月好转。我不如他,寒气淤积体内,成了上京城有名的病秧子。”林珩自嘲,随即话锋一转,“天子终归要颜面,宫内也想粉饰太平,我算是因祸得福,再不曾被刻意为难,还三番五次得赏,[ri]子不再艰难。”

  这番话并未让智陵压下怒火。

  “狼甲失责!”

  狼骑是智氏私兵,林珩在上京遇险,差点丢了[xing]命,无论如何该派人送信。

  “送了,三次。”林珩道出当年真相,一语石破天惊,“送信人再未归来。”

  或许死在中途,或许消失在晋国,也或者根本没能离开上京。

  动手的可能是天子,可能是知晓此事的上京贵族。还有一种可能,是希望他永不能归国的晋侯,他的亲生父亲。

  “送信人消失无踪,联络断绝,事情终被掩下。”

  时至今[ri],天子放归各国质子,目的是搅乱诸侯国。

  依天子所想,林珩需倚仗上京授予的官爵,即便他心存怨恨,也不会轻易旧事重提。

  “表面的罪魁祸首已经受到惩罚,若是我抓着不放,岂非心胸狭窄,斤斤计较?”良药发挥作用,林珩恢复[jing]神,不正常的红晕褪去脸颊,愈显双目漆黑,漠然冰冷。

  “岂有此理!”智陵怒火中烧,杀意在胸中蒸腾。生平第一次,他想弑君,不仅是晋侯,还有上京的天子。

  一盏温水送至他面前,略显得突兀,令他措手不及。

  “兄长,旧事无可改变,重在当下,更在今后。”

  见智陵迟迟不动,林珩索[xing]握住他的手腕,将杯盏放到他手里,一根一根扣上他的手指。

  “我能平安归国,即是我命不该绝。我会取回应得的一切,智氏也该重归国都。”

  林珩松开智陵的手,从身上取出一条绢,是从先成怀揣的密信中撕下,上面盖有正夫人才能使用的印章。

  “鸠占鹊巢者,诛。”

  “勾结犬戎者,杀。”

  “宠信[jian]佞者不堪为国君,当拨乱反正。”

  林珩展开绢上的印信,上面飞溅数点斑痕,全是干涸的血渍。

  “父君宠爱丽夫人,却不应尊卑不分;偏袒有狐氏,也不该自毁忠良。他不喜我,大可将我驱逐。因不想背负骂名,意图让我死在上京,消失在归国途中,实则掩耳盗铃。”

  认出绢上的印章,看到上面残留的只言片语,智陵想到出自谁手,怒意和杀意并涌。

  正夫人的印章竟被一妾使用。

  晋侯此举不仅是偏袒,更是在羞辱逝去的正夫人,羞辱公子珩,羞辱智氏!

  昏君无道,当逐,更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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