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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洪门宴


  三月初四。

  夜幕自东向西升起。

  落日的余晖被压向天际,缓缓燃尽。

  金海城的连绵屋舍上,灯火星点亮起,直到连成一片温柔的明黄色。

  今日的饯行宴是郑准延请,由洪坚承办。

  戌时初(晚上七点),李家马车到了洪府门口。

  求德早已在此等候。

  见李鹤鸣下车,他恭敬一礼,弯腰伸手相请。

  洪李二姓世交,洪府李鹤鸣从小到大不知来了多少次。

  饭点向来是府中最特别的时刻。

  大小院落中炊烟袅袅,远近鸡鸣犬吠散落,间或夹杂着母亲呼唤孩子归家吃饭的喊声,显出一副生机盎然的动态。

  求德带着路,耳听目视这一切,面上便不自觉挂起笑意。

  但李鹤鸣跟在他身后,步伐却逐渐沉重,好似背上正负着山川。

  两人没有交谈,沉默走着。

  李鹤鸣发现了异样。

  求德领的路不是通往明善堂或者雄光院,而是洪府西北方向。

  这地方前些日子他刚刚来过,正是演武场。

  “求德,你家老爷这次难道是打算露天设宴?”

  李鹤鸣笑问。

  “是这个说法。”

  求德半转过脸,边走边回。

  “这还是城守大人先提的,说是‘以地为席,以天为盖’的寓意,今后纵然金海李氏去了淮阳国,咱也还在一个屋檐下,还是一家。”

  “啊,郑大人有心了……”

  听闻此言,李鹤鸣脚步微顿,却是略有恍惚。

  路有尽头。

  步子既迈过,终点的演武场便自然而然落在眼前。

  李鹤鸣信步迈入场中。

  偌大的夯土场地一片空旷,正中间摆了一张大圆桌,边上竖着六支火把。

  圆桌边坐了六人,分别是郑准、洪坚、公孙实、迟追远、崔嘉言,以及洪范。

  一位先天,三位天人交感。

  与请柬上的赴宴名单并不相符。

  与此同时,洪范也看见了来人。

  依然是乌发高簪、长须垂悬,一袭黑衣、宽袍博带。

  其人飘飘如深潭飞鹤,皎皎似空谷白驹,卓然有仙人之姿。

  这是洪范第五次见到李家之主。

  与前四次仅有的不同,在于他腰间多了一把佩剑——李家武者到了浑然境,通常就不再用兵器。

  当洪范注视来者的时候,对方也在注视着他。

  对视片刻,李鹤鸣率先将目光转开,看向洪坚。

  “今日这宴席倒是有意趣。”

  他说道,负手往场中走来,见桌上无酒无菜,仅一壶水与六個杯子。

  杯中盛着白开水,并无一人饮过。

  “这是在等我开席?”

  李鹤鸣打趣道,脸上戴着甲胄般的傲慢。

  见他走近,六人都站了起来。

  李鹤鸣停住脚步。

  “鹤公还装模作样什么?”

  洪范率先出声哂笑。

  “背族之人,在洪家还能有好宴可吃?”

  李鹤鸣闻言,笑容陡然敛去,默然无语。

  请柬是郑准署名送的,掌武院武监也在座。

  一切尽在不言中。

  几个艰涩的呼吸后,他轻轻点了几下头,全身松弛下来。

  “鹤公,你就如此认了?!”

  崔嘉言见状猛一拍桌子,大声喝问。

  “鹤公,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你对得起金海先祖、李家先贤吗?”

  也是今日到场之后,他和迟追远才刚从洪范等人那里知道了具体情况。

  而及至李鹤鸣承认之前,崔嘉言个人都是将信将疑。

  “嘉言老弟,李某就是为了李家才如此做。”

  李鹤鸣漠然回道,言语中无有怒气,只面色冷得像铁。

  “豪强与世家间的鸿沟,只能用第二品及以上的武道才能填平。”

  “得了解牛典,我金海李氏再不会是边疆小姓,而将名动天下。”

  他一手负在背后,一手扶着剑柄,语气肃重,如礼如祭。

  崔嘉言嘴唇动了动,竟说不出话。

  唯按着桌面的手指抖个不停。

  “李世兄,只是为家族而已吗?”

  洪坚追问道。

  “李氏既得利,我自然也会得利。”

  李鹤鸣喉结滚动,回道。

  自两人各自接任家主后,他就再没有从洪坚嘴里听到“世兄”这个称呼了。

  “家族于我,本是一体。”

  然后,他看到了对面几人脸上不作遮掩的厌恶。

  “呵,你们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李鹤鸣沉声喝道,左手攥死剑柄。

  “金海一、二等的家族,何家没有家奴?何家没有人命?”

  “若有机会得到第一、第二品功法,尔等会吝惜他人性命吗?!”

  他目光如剑,略过洪坚,先后逼视迟追远、崔嘉言等人。

  可惜没有一人偏开视线。

  “李鹤鸣,你这次要牺牲的可不是一人、二人!”

  公孙实怒斥道。

  “你是要为你一人一家牺牲整个金海城啊!”

  “往上回溯五十年、一百年,李家多少先祖抛头颅洒热血,从蛇人手上将这座城池一次次保下……”

  “未来你下了九泉,如何去见他们?!”

  公孙实猛然抓起身前茶杯掷出。

  瓷杯在撞上面门之前,被气剑击碎。

  而早就凉透的茶水却泼了李鹤鸣一脸。

  他微微垂头,让水流在下颌汇聚滴下,没有擦拭。

  “我会弥补的。”

  李鹤鸣轻声回道。

  “翻天社的谋划我很清楚。”

  “他们联络到的只是一位银鳞神子的私军,最多就破几座边城而已。”

  他耐下性子解释。

  “几座边城而已?!”

  这回是郑准咬牙切齿反问。

  “那可是几十万人!我们……”

  话未说完,被陡然拔起的呵斥打断。

  “我说了会弥补的!”

  李鹤鸣吼道,脖子上青筋胀起。

  “你们听不明白吗?!”

  “以我的天赋、我的资质,以我对武道的执着……”

  “未来有了解牛典,我必然能成就元磁;不,是成就天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回荡在空旷的演武场。

  好似正自剖心肺,向天地鬼神证明些什么。

  “到时候我会去北疆、赴南海、回西凉、走胜州……”

  “我会杀光所见全部异族,向金海人赎罪!”

  李鹤鸣描绘着自己想象中的将来,面色涨红、瞳孔扩张,如同一切近在眼前。

  然后,他的愿景被洪范的轻蔑笑声击碎。

  “洪家小儿,你不信我能做到?!”

  李鹤鸣怒声喝问,目中满是厉色,再戴不住自矜假面。

  “做到什么?”

  洪范不敛笑容,反问道

  “勾结逆贼,里通异族,献祭故乡,换取武道?”

  他一字一句吐出,如同持槊刺击。

  “然后在金海的断壁残垣上,给我们这些冤魂上一炷香?”

  洪范忍不住哈哈大笑。

  “徒劳尔。”

  “不过是活在过去之人的无趣挣扎罢了!”

  李鹤鸣闻言,脸上的血色蓦然褪去,只留下惨白。

  短暂的沉默。

  他竟无话可说。

  盖因事实永远是口舌胜不过的雄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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