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九)侍者(尤菲·斯坦米兹)
格蕾丝展开健壮的双翼,轻轻鼓动着滑翔而下。她掠过有些冷清的街道,辉光城高耸的壁垒,以及在前庭训练的禁卫军们,最终稳稳降落在皇室的狮鹫园中。
少女直起身体,掀开用于挡风的厚布兜帽,露出扎成一束的淡粉色马尾。她蹭了蹭狮鹫的脖颈表示感谢,又喂了对方一小条熏肉,然后轻盈地滑到地面上。
“您回来了,尤菲大人。”
狮鹫园的驯养师快步跑来,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礼。
“玛洛琳陛下让我转达您,您随时可以去见她。现在的话……她大概在王座大厅。”
从联合会归来后,成为高阶巫师的尤菲和琳,毫不意外地得到了玛洛琳的器重。女皇给了琳一间比原本宽敞数倍的实验室,以及许多贵重的魔药材料和设备;她则被邀请以宫廷巫师的身份参与每一场朝会,见证女皇如何处理政务,同时为对方提供建言。
原本有些看不起琳的贵族们,也争先恐后向她们表示出好感,并递来私人茶会的邀请——可惜不管琳还是她,对那些聚会都不感兴趣。顺带一提,为了节省辉光城的开支,玛洛琳禁止了所有大型舞会和宴会,而违禁者将被课以高额罚金。
闲暇的时候,两人通常结伴在街上闲逛,探索这座埋藏着暗流与不安,却仍旧繁华的都市。偶尔她也独自在塔楼读书,琳则与狮鹫骑士团一同训练——包含驯养师在内,她的好友与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
“格蕾丝女士就交给我们吧。”另一位驯养师提着一桶鲜肉,向狮鹫抛去一块,看着它一口衔住,仰起脖子吞下,“保证照顾得她舒舒服服的!”
“谢谢。”
尤菲微笑着点点头,脱掉带着兜帽的厚重斗篷,交给一旁的驯养师。
她重新扎了下有些散开的头发,再稍微抚平衣服上的褶皱。那是件深红色的天鹅绒短外套,加上纹有金丝的手套,浅色的灯笼马裤与小羊皮靴。经过她改良的联合会衣着。
传统的巫师长袍不适合骑着狮鹫长途旅行,战斗时也容易束手束脚;可作为宫廷巫师,帝国亲王的女儿,她总不能穿得太过随便。
身份的提升意味着更多的责任,但对她们而言,还是好事多过坏事。少女有些愉快地想着,穿过凉爽而依旧苍翠的中庭,前往用于议政的王座大厅。
宫殿内比前些天多了些人气——女皇从北境带来了不少人手,曾被罗格曼关押或驱逐的官员们也陆续回到王城,填补上空缺许久的岗位。她遇上在监牢中结识的那名财务大臣,弗兰·马泰尔,听对方抱怨罗格曼留下了怎样的烂摊子,财政上有多少窟窿要填,皇室的信誉又有多么难以维系。
“事情说不定没那么糟。”尤菲循着直觉,柔和地开口劝慰道,“风险和收获总是一体两面,女皇陛下也是个值得期待的统治者。所以,那些善于捕捉机会的商人,很快就会主动来找你的吧。”
男人皱起眉头,看了她一眼,嘴巴紧抿成一条线。
“你说菲尔的那帮吸血鬼么……如果他们不因此漫天要价,我倒是真要好好感谢他们了。”他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一起加油吧。”
尤菲和他并肩走过铺着长毯的走廊,在一个转角处分开。然后少女独自向前,穿过一扇半开着的侧门,来到连接着王座大厅,用于给访客们暂歇的等待室。
房间里挤满了人。
人群在门旁排成不规则的队列,或是各自找寻空处席地而坐。他们男女老少均有、穿着打扮各异、脸上的神情也不尽相同——愤怒,悲伤,或是焦虑不安,只是看不到平静或喜悦。
她这才想起,今天是每周的第二天,王室历来的觐见日。
帝国的日常事务通常由民政厅分门别类,再指派适合的官员处理,极少由帝王或贵族一言而决。只有这一天是个例外:依据法令,所有领民都可以在当天申请直面帝王,提出建言、寻求帮助、或是汇报值得注意的发现。
罗格曼在执政后期废除了这一政策,玛洛琳又将它加了回来。女皇甚至宣布,只要确有紧急情况,任何人都可以随时要求与她会面——是否接见则由她决定。
这是个累人且耗时的事务,但尤菲明白玛洛琳的想法。前任帝王留下的禁卫军忠诚堪忧,情报系统也尚未完全重建。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之下,整个帝都仍旧人心惶惶;几乎每天都有的几起大小混乱,则让民政官和治安官们分身乏术。
眼下的做法的确缺乏效率,却至少有机会让她们更早发现问题。
她小心地越过人群,再穿过守门的两名卫兵。王座上尚且无人,台阶之下则多是些熟悉的面孔——摩尔公爵、克伦特伯爵、莱斯琳女伯爵、内务总管凯文斯、外务大臣希尔德,当然还有身为帝国将军的巴拉克,和以子爵身份列席的安娜薇尔。
大厅两侧的卫兵身披蚀刻着玫红色荆棘纹路的胸甲,手持染红尖端的锐利长矛。那是玛洛琳从北方带来的亲兵,号称「荆棘铁卫」的精锐战士。少女一眼便看出,那套装备附着了自动生效的魔法——长矛能够阻止敌人的伤口愈合,同时掠夺对方体内的生命与魔力,让铠甲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尤菲走向王座右侧,坐到安娜薇尔身旁,和对方闲聊了几句琳的琐事。没过多久,圣莱昂教会的钟声远远响起,巨大的铜门向内转开。在卫兵高声的宣告中,红发的女皇头戴狮鹫冠冕,身披帝王的金黑色华服,昂首挺胸,不紧不慢地穿过整座大厅。
“恭迎古老帝国之王,卡玛尔人的守护者,北境英勇的荆棘,玛洛琳·米拉·奥莱尔!”
群臣一同起身,也包括尤菲在内。女皇稳步迈上台阶,挺直脊背,坐到镀金镶边的黑色王座正中,如同少女曾觐见过的罗格曼一般。
玛洛琳自然不是罗格曼。尤菲只亲眼见过那名‘勇敢者’一次,其他的都是前不久从父亲那里听说。克洛维斯告诉她,十余年前的罗格曼·奥莱尔很善于收罗人才,如今许多受人爱戴的官员,还有「旅团」的巴拉克与休斯,都是被那位帝王亲手委以重任。
……当然也包括库伦·达尔,尤菲心想。
“坐下吧。”女皇向下压了压手掌,然后双肘搭在椅背上,微微向前俯身,将目光投向巴拉克,“好久不见了,将军。你带了什么好消息来?”
「牧狼者」起身行礼。“我联系了海兰西雅。她目前在莱丁王国,帮助弗里茨人重新适应陆地的生活。”他说,“她答应等处理完那边的事情,就来与您见上一面。”
“弗里茨人吗……倒真是个爱管闲事的女孩,你们的「银色女巫」。”玛洛琳不含恶意地调侃道,望向尤菲,勾了勾嘴角,“你是三天没见了。联合会的答复如何?”
“大部分巫师都忙于自己的研究和课题,但其中一部分愿意将自己的成果和帝国共享。”少女走上前去,将一封纸卷交给对方,“有十九个人愿意前来帝都。报告里写了他们的资料,以及所有对我们比较重要的研究成果。”
女皇摊开纸卷,用了半分多钟从上读到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和他们继续联系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至于那些研究成果,如果你觉得价格合适,就自己去跟弗兰谈。他和你的关系还不错,对吧?”
“那是两码事。”少女摇头轻笑,“如果我说服不了他那些东西有利可图,想从他手里要钱,可比去跟菲尔联邦贷款还困难呢。”
众人理解地笑起来。玛洛琳的神情也柔和了几分,她轻咳两声,让场面回归平静。
“那说明他是个合格的财务大臣。”女皇评价道,然后收敛起笑容,“凯文斯,希尔德,还有余下的诸位。你们可有事情要说?”
凯文斯起身上前,声称女皇制定的平稳粮价,以及赈济灾民的举措已准备就绪,新兵的募集训练和老兵的自愿征召也在顺利进行——毕竟这次可没有什么‘祝福之酒’。希尔德带来的也算得上是好消息——北方艾尔纳人答应不干涉帝国的内战,而菲尔联邦的元老汉密斯·菲尔顿,亦决定维持与王都的贸易协约。玛洛琳简单地赞赏了两人,并对摩尔公爵略带不满的目光视而不见。
“那么回到今天的正题。喊他们过来吧,卫兵。从不信埃达的人开始。”
第一个觐见者很快来到王座之下。那是个略显发福的中年男人,披着还算精致的袍服,带着金框的单片眼镜,但紧紧皱起的眉头将他的风度一扫而空。
“我们……我们之前从南边拉货回来。可就在半路上,三天前,我们被那帮……那帮邪教徒给抢了。整整一车队的粮食啊,陛下。”男人起初还有些局促,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还不只是粮食,我的马,我的车子,都让他们给烧了杀了!要不是我们跑得快,说不定连人都得交待在那儿!”
他努力喘了两口气,脸涨的通红,全身颤抖,“就是那群……那群婊子养的狗贼!操他妈的邪教徒!陛下你可得治治他们——要我说,那帮家伙就是群渣滓!全都杀了也没关系!”
男人声情并茂,口沫横飞,但玛洛琳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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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早已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克洛维斯宣布与「上神埃达」对立,源自这个教派的矛盾与事件,就如深秋的落叶一般扫之不尽。其中自然有不少是事实,还有些是冒名顶替的强盗与暴徒,更有以埃达教派为借口,讨取皇室赔偿的骗子。而另一方面,坚信「上神埃达」是仁慈的真神,前来为教派鸣冤叫屈的埃达信徒,同样不在少数。
尤菲听说一周前,她和琳去参与考试的期间,两方的对立甚至演变成了一场等待室里的群殴,造成了一死四伤的糟糕后果。因而这一次,卫兵们不得不预先询问觐见者的信仰,再将埃达的信徒单独隔离开来。
商人的控诉总算告一段落。女皇俯下头,平静地凝视着男人的双眼,“你说的这些,有证据么?”
“当然有!我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喊了祂的名字!”男性商人皱紧眉头,似是在脑海中搜索更多的证据,“他们还说……还说我是骗子皇帝和……女皇陛下的走狗,说他们不配……不配吃上神埃达赐予的粮食……”
这话听起来像是真的,尤菲心想。「骗子皇帝」是对于克洛维斯的蔑称——埃达信徒们坚信她的父亲撒了谎。至于玛洛琳的蔑称……很显然,眼前的男人没敢说出口。
玛洛琳挺直身体,居高临下地望着商人,十指在胸前交叉而握。
“民政官会去调查你的损失,然后给你们足够的赔偿。”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同情或愤怒,“下一次你们出发的时候,最好去一趟刑律司,雇几名荆棘铁卫随行。公告上早已说过,而你现在也该相信了,他们会对运送粮食的队伍下手。”
男人仍有些不甘心,“可那些该死的埃达信徒——”
“不是每一个埃达信徒。还在信仰埃达的人可能很蠢,但蠢不致死。”玛洛琳打断了男人的话,“下去吧。带下一个人上来。”
商人张了张嘴,又看看两侧的卫兵们,悻悻地退了下去。下一个人是埃达的信者——为了以示公平,女皇决定交替会见两群人——这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王座前方,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求……求求您,女皇大人,求您救救我的孙子吧!我只有这一个……只有这一个……”
“说清楚一些。”玛洛琳提高声音,盖过老人的恳求,“他出了什么事?”
“他……他参加了陛下的军队。我问了他,他说他在打一个……怪物的时候,死了好几次,好像是在什么,第三队的时候。”老人双手紧紧攥住裤腿,头几乎要埋进地面里,“他现在不行了。牙掉了好几个,脑子也糊涂,头发变得跟我一样白——他才不到三十岁,求求您,您……那位殿下明明说过,他不会有事的……”
尤菲有些不忍地摇了摇头,悄悄将目光投向「牧狼者」。巴拉克神情严肃,双唇微抿,目光笔直如刀,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既然这样。”少女听到玛洛琳的询问,“你为何仍然信奉埃达?”
“我……我只能这样,他们说,只有上神埃达才救得了他。如果……如果你们能治好他,我就再也不信……不,我就永远永远相信陛下您……您让我去做什么都行,叫我现在去死都行!”
老人抬起满是皱纹与泪痕的脸,紧紧盯着玛洛琳,仿佛绝望之人攥住的稻草一般。尤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与女皇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尤菲。”玛洛琳眉毛微抬,“你能救他的孙子么?”
“我想……我可以试试看。”生命力耗损导致的衰老很难治愈,最好的办法或许是教给他一些真正的埃达神术,利用「网络」来填补缺失的生命力,“大伯您先放心,今晚我就去你家里看看,肯定有能帮到他的办法。”
“谢谢……谢谢……”老人掩面抽泣着,话不成句,“如果……真的,大恩……一辈子,子孙后代……”
但愿事情和预想中那样顺利,尤菲暗自期望。她注视着老人缓缓离开,下一个是城里的小贩,一名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控诉反对埃达的游行者砸了他的摊子。
“他们为什么砸你的摊子。”女皇质疑道,“你惹到他们了么?”
“我、我不过是有几个……”小贩抓抓耳朵后面,“有几个没卖完的挂件被他们看到了,那帮混蛋就……”他瞪大眼睛,“我明明也在卖「光之主」的徽记!他们就是看我好欺负!简直是一群强盗!”
“我记得,圣莱昂的教会从未委托过外人,或者允许他们出售与神相关的物件。”玛洛琳板起脸,向前微微倾身,一拍双掌,“或许我该派人检查一下你的存货,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
男人的眼睛瞪得溜圆。“不、不用了!都是些仿品、仿品,您相信我!我……我回去就把它们全扔了!真的!”
小贩在一片低笑声中匆匆逃离。接下来是个瘦高的中年妇人,迈着碎步走到王座下方,一脸倨傲地抬起头。
“克洛维斯在哪儿?”
连玛洛琳都仿佛愣了片刻,“你找他有什么事?”
“他必须道歉!”妇人双手叉腰,理直气壮,“他污蔑了上神的恩典,如果不是上神仁慈,他现在早就没命了!你快让他出来,跟我们去向上神赔罪,这样才能——”
尤菲扁了扁嘴,看到女皇有些无奈地抬起手,“下一个。”
两名荆棘铁卫一左一右抓住妇人的双臂,任其双腿乱踢地将她带了下去。之后是来自灰场镇的税务官,她声称许多镇民拒绝上交税款,也不愿向辉光城出售粮食。
“他们宣称是为战争做避难准备,陛下。”这名年轻女性微鞠一躬,神情有些疲倦,“还说您既然下达了减税的谕令,不如就把税全免了。而留下粮食,也是为了保证他们能活下去。”税务官迟疑了片刻,“但我有一次……自己提早了些过去,从村外看到他们围成一圈,好像是在向……「上神」祈祷。”
“毫无疑问,有人教了他们这样做。”女皇沉吟道,手指轻敲膝盖,“灰场镇由我派人处理。你不用多做什么,自己注意安全。”
税务官躬身道谢,然后离开。
接下来几个分别是拎着两颗‘邪教徒’的脑袋,尝试来领赏的佣兵——在女皇的要求下,尤菲利用法术‘质问’了对方,确认他才是杀害无辜的凶手;准备趁秋收后开垦荒地,因此向皇室借钱的农场主——玛洛琳给了他五十枚银币,并告诉他下次该去找民政厅;另一个因为儿子接受过埃达‘赐福’,来请求女皇帮助的妇人——于是少女的任务又多了一件;试图布教信奉「上神」的好处,甚至当场丢了两发低阶神术出来的中年‘神官’——她亲手复制了对方的‘表演’,都没能让那人相信,这些神术实际上来自「光之主」的网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摩尔公爵已经昏昏欲睡,凯文斯和希尔德则有事先行离去。尤菲也觉得有些无聊,干脆在脑海里开始和自己下棋。觐见者来来去去,每一个人最多停留三四分钟,然后满意或不满,自愿或被迫地离开。
又一个埃达的信者应声而来。那人介于青年与中年之间,眉眼方正,留着修剪过的红色络腮短须。他身穿藏蓝色开襟上衣,白色紧身裤与黑色马靴,斜戴着一顶皮帽,看起来风尘仆仆。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玛洛琳,单手抚胸躬身,嘴角噙起一抹笑容。
“见过殿下。”男人的嗓音温和动听,“德莱恩大人遣我前来,为您送上他的回信。”
“埃拉加·奥莱尔。”玛洛琳微微皱起眉头,“你怎么不直接来见我,而要混到那群人里面?”
女皇的侄子,尤菲心想,伊斯塔尔的儿子。罗格曼的这名兄弟生了十几个子女,然后将他们送到各大贵族的家中做事。先不论这一举动的原因——如今德莱恩派遣对方担任信使,是想宣称他与伊斯塔尔站在同一战线,还是想将兄长拉入自己的阵营?
“父亲教导过我,事情必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男人环顾四周,迎上少女的目光,微微点头,显得轻松自在,“而这的确让我受益匪浅。”
玛洛琳没有接他的话,“回信在哪里?”
埃垃加耸了耸肩,缓步上前,从腰包中将一封信件递给女皇。尤菲看不到信件的内容,但直觉告诉她,那里面肯定没有什么好消息。
不过一两分钟的时间,玛洛琳轻轻折起信纸,摇了摇头,缓慢而轻柔地将它撕成碎片。
“德莱恩这家伙,比我想象的还要蠢上许多。”她将碎纸片捏成一团,神情依旧平静,“埃拉加,帝国成了现在这样子,伊斯塔尔还没叫你回去么?”
男人优雅地摇摇头,“我并不担心他,殿下。父亲大人不希望看到一场战争,更不准备参与您与德莱恩殿下的争执。”
“我从来不知道,兄长他还是个懂得谦让和忍耐的人。”
“父亲前些日子好像信了「天之主」。”埃拉加耸耸肩,摊开手,“弄不好就是这个让他转了性子。”
“又是埃达。希望他不会步罗格曼的后尘。”玛洛琳拍了拍王座的扶手,脸色有些冷,“那他有没有说过,谁更适合当这个皇帝?”
男人放下手,无奈地笑着摇头。
“您应该知道的,殿下。他仍然认为是他自己。他还写信给我,要我说服您支持他,以便让德莱恩‘更好的看清局面’。”
“很好。我不接受他的建议。”女皇面色不变,“如果我那弟弟也不改变打算,你准备站在哪一边?”
埃拉加扬起脖颈,不假思索地给出回答。
“我不准备与您为敌,殿下,那不是个明智的主意。仅在这一点上,我和父亲的意见完全相同。”
男人行礼退下,他是最后一个埃达的‘信者’。埃拉加带来的消息比预计中好上一点——伊斯塔尔与德莱恩意见相左,辉光城暂时不需要面对两者的夹攻。尤菲不认为埃拉加撒了谎,可直觉告诉她,对方说的仍不全是事实。
或许连这位亲王的儿子,也被隐瞒了一些事情,尤菲心想。可那会是些什么呢?
剩余的觐见者多数带来些鸡毛蒜皮,玛洛琳甚至用不着听他们说完,就能给出适合的答复。还有个妇人带来一盒糕点,说是要表达对女皇的感谢。尤菲从对方的言辞中得知,比起罗格曼死后的那段时日,仍有不少人对玛洛琳的统治感到稍许安心。
再下一个来的并非领民,而是身着轻甲的城卫队。年轻人一路小跑上前,单膝跪地,微微轻喘。
“陛下。有家子人好像得了……得了种怪病。他们去找了教会的人,也没看出什么来。所以……所以大主教说,想要让您看一下。”
卫兵的描述让少女有些不好的预感,也让她从些许的困倦中挣脱出来。她揉了揉眼睛,听到玛洛琳一如既往的平静回答。
“那就带他们上来。”
铜门再度缓缓转开,另外六名卫兵鱼贯而入,抬着三具木制担架穿过大厅,放置在距离王座六七公尺之处。尤菲倾过身,看到担架上躺着一对中年夫妇,和一名貌似不满十岁的孩童。他们的脸色红得发紫,呼吸短促而粗重,皮肤上遍布暗红的瘢痕。三人的衣裤污迹斑斑,染满血迹、呕吐物和其他不知什么,散发出腐肉般的恶臭。
“我要吃饭。”那名男孩低声呻吟道,“我饿。”
几位公爵或伯爵纷纷掩鼻。玛洛琳面色凝重,起身走下几级台阶。安娜薇尔与巴拉克几乎同时站起,目光从病人划向王座。
“陛下。”巴拉克沉声说道,“请小心一些。”
“我明白。”女皇点了点头,驻步在倒数第二级阶梯,“你们什么时候生的病。”她沉声问道,“那之前接触了什么东西?”
中年男性双眼紧闭,除去急促的呼吸,仿佛死了一般毫无回应。而担架上的女性挣扎着支起身体,望向王座,目光涣散而迷离。
“不知道,大人。我不清楚。”女性的话语含混不清,像是嘴里含了个土豆,“我们两周前去了市集,买了些今年的新麦子,还有……”她用力咽了咽口水,大口呼吸着空气,“还有些肉,还有两件衣裳……再就,再就没有了。”
“我是问你们的病。”玛洛琳皱起眉头,“你哪天开始不舒服的?”
“大概……六七天前。”女性喘息着回答,“那天我有点发烧,特别渴,而且饿。我丈夫他早一点,孩子晚一点,都是一样。现在也是。”她舔了舔嘴唇,目光中带着渴求,“能给我点吃的么?喝的……也行。”
“我饿。”男孩突然哭喊起来,“我饿!我要吃饭,我要吃肉!”
他猛地将双手塞进口中,吸吮着伤痕累累的手指,用力撕扯下条状的皮肉,然后咀嚼并吞咽下去。没过半分钟,他又突然蜷缩起身体,呕出混杂着胃液的赭红色酱汁,洒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
即便这样,男孩的脸上仍然浮现出笑容,仿佛得到了难以实现的满足一般。
摩尔公爵骤然起身,险些撞翻了沉重的木椅。他向后退开好几步,脸上全是恐惧,“这不对劲。”他喃喃道,“陛下,这不对劲。这不对劲!”
这确实不正常,尤菲心想,但不是因为这个。
学院的阿斯兰导师曾讲述过大部分的常见疾病,她也从书中读到了许多魔法病症,其中不乏更加耸人听闻的症状——将人从里到外逐渐化为软泥的胶质病,高烧数日后自焚而死的恶魔热,乃至不解除诅咒就无法治愈,令病人最终烂成灰烬的腐尸症。
只是除去迅速致死的急症,绝大多数的疾病,都会逐渐吞噬患者的体力与意志,让他们最终死于衰竭。而在尤菲的感知中,那三人虽然精神萎靡,体内的生命力却极为强盛,简直就像是……
她曾经拜访过的,领受了‘赐福’的罗格曼·奥莱尔一般。
那些可以之后再想,此时救人更加重要。尤菲朝女皇使了个眼神,示意由她来处理这件事。她默默呼唤埃达的力量,感觉到网络传来熟悉的回应。
“我是尤菲,帝国的宫廷巫师。”她柔声说着,伸出手走向三人,“放松一点,我可以治好你们的——”
“呜、呃啊——”
中年男性骤然挺起身体,迅捷得压根不像是病人。卫兵试图抓住他的手臂,反而被男人轻易甩开。他张口低吼,呲出鲜血淋漓的齿和舌,猛扑向近在咫尺的少女。
尤菲眨了眨眼。
空气中早已构型完毕的魔力瞬间凝结,化作微蓝的半透明墙壁,让对方整个人拍在上面。冰晶迅速爬上男人的双臂和双腿,将他牢牢固定在同为冰制的墙面——直到此时,莱斯琳伯爵的惊呼才姗姗来迟。尤菲绕过冰墙,惋惜地看了看男人的眼睛,然后握住中年女性的手。
这一次是尝试性的治疗。她必须从更轻的患者开始,而不是最严重的那个。
少女熟练而温和地操控着魔力,让「天之主」的力量漫过女性的身躯,修复每一处疾病造成的损伤。暗红色的瘢痕迅速褪去,急促的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当尤菲最终收回魔力,女性缓缓坐起身体,打量着自己的双手,然后轻轻抚摸着颈骨,仿佛大梦初醒一般。
“我……我的病……真的…………好了?”
也许如此,但事情还没结束。尤菲拍了拍女性的肩头作为安慰,对她的孩子施展了同样的手段——作为结果,那名男童停止了哭喊,也不再啃咬自己恢复如初的手指;然后少女转过身,打量着尽管被禁锢在冰墙当中,仍旧不断挣扎着的中年男性。
“女士……尤菲女士。大人。”中年女性小心地唤她的名字,神情胆怯而悲伤,“我丈夫他……他……还有救么?”
标准的答案是否。埃达的力量让她确认,男人的灵魂离开了躯体——换句话说,对方不久前已经死去。她的那道神术足以治愈疾病和伤口,但不包括让死人复活。
问题是这样一来,对方此刻依然旺盛的生命力,和刚刚对她的袭击又如何解释?
吉德·辛曾经利用精神网络禁锢住许多人的灵魂,再由此操控他们的身躯。但尤菲完全不觉得男人受到了操控。那更像是遵循着躯体中残留着……或是‘被赋予’的某种本能,尝试‘捕食’拥有充沛魔力的她。
“我现在带他去琳的实验室,然后尽量试着治好他。”她不打算在这里施展复生术——那是个累人的活计,而且男人身上还有她想确认的事情,“你先和孩子一起回家,洗个澡好好休息吧。这几天时间,也辛苦你们了。”
“等你有空了,尽快来找我谈谈,尤菲。不管什么时间。”女皇认真地望着她,“我需要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
她也想知道。“说起来。”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卫兵,“刚才你受伤了?”
“只是些小伤。”年轻人吹了吹手背上的几道血痕,“压根不碍事。”
“去西塔楼找个干净的房间呆着,不要离开,饭菜让卫兵给你送到门口。”尤菲确定地说,“如果你出现和他们一样的症状,或是有其他什么不舒服,立刻找人来通知我。”
卫兵瞪大眼睛,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瞟了一眼冰墙上的男人,又触电般缩回目光,“您——”
“只是猜测,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少女将食指竖在唇边,“我们需要做些准备,但没有任何证据之前,传言只会引发恐慌。”她安抚地朝对方微笑,“别担心,如果真有问题,我就立刻帮你治疗。你不会有事的。至于你因为缺勤而损失的薪金……”她转过头,目光落在仍有些惊魂未定的女伯爵身上,“莱斯琳大人,就由您帮忙补足,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可怜的孩子。勇敢的孩子。”白发苍苍的女伯爵抚了抚胸口,点了下头,温和地看向年轻的卫兵们,“不仅是薪金,我还要额外给你们一笔奖励。谢谢你们保护着这座城市——保护着我们所有人。”
于是尤菲召唤出漂浮的力场,拖着男人和冰块去了琳的实验室。房间里温暖如春,一侧是几扇巨大的胡桃木书架,另一侧则是一排上下两层的铁笼,关着些松鼠、旱獭和兔子。巨大的坩埚正煮着泛有光泽的咖啡色液体,咕嘟咕嘟地翻起泡泡,飘散出令她安心的香甜气息。
“安眠药剂。”她一眼就认出了这种常见的魔药,“你还需要这东西啊,琳?”
“有些官员问我要的,他们忙得都失了眠——也说不定是被吓的。”金发少女撇撇嘴,回头打量她带来的‘冰雕’,“这人怎么啦?”
“一家三口得了同样的病,这个最严重。他的灵魂已经不在了,但还能动,之前还想攻击我。”尤菲简单明了地解释道,“你来帮忙看看是怎么回事,再确认一下它会不会传染。”
琳啪地合上手里的书,伸了个懒腰,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你这么说,那多半就是会啦。”金发少女拿起刀片和镊子,轻巧地从男人身上取下一片组织,丢进盛着浅绿色液体的烧瓶里,“战争、饥荒、然后现在是瘟疫?死神的三名侍者这可都到齐了啊。”
“正在骑着马赶来而已。”尤菲回答道。德莱恩的宣战她暂时帮不上忙,粮食短缺有弗兰和凯文斯想办法处理,如果眼前的疾病将化为另一场灾难,她想要尽可能将它解决在起初,“这次我来当你的助手。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你就尽管说吧。”
“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哦。”
金发少女笑了出来,阳光而自信。她高高举起右手,然后收拢五指,挥了挥拳头。
“就让我们好好努力一把,做出不输给科伦斯院长的成果来吧!啊,这样说的话——”她放下手,期待地看着尤菲,“你的神术,应该对他们有效果吧?”
“那个只能救少量的人。比起「天之主」的力量,我更信任秘术和你的魔药。”尤菲点点头,瞟了一眼冰墙上的男性,“而且,刚刚治疗他们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不太好的事。”
“我能施展的神术在变弱。”少女平静地说,“我有种预感,也许再过不久,黑鸦骑士们曾经历的事情,就要在埃达信徒的身上重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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