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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启幕(爱莲娜)


  昏暗的木屋中油灯摇曳,将年轻修女的影子拉长延伸,覆盖住平卧在床上的少年。他大约十二三岁,本应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如今却面色灰白,呼吸急促,冷汗不断从额角流下。她将手按在对方胸口,感知到滚烫的肌肤,以及急促却无力的颤动。

  少年的目光软弱无神,意识还算清醒。他看着爱莲娜小心地解开包扎的布料,微微蠕动嘴唇,脸上挂着清晰的恐惧。

  “爱莲娜姐……”他的声音细若蚊鸣,“我会死么?”

  修女小心地取下最后一层绷带。甜腻的腐臭扑面而来,压过了空气中浓郁的草药气息。她用手指按了按伤口,然后点起一团明亮的光。火光照耀下,少年的左腿肿胀发黑,布满水疱和黄绿色的脓液。爱莲娜清楚,如果什么也不做,毒素很快会从腐坏的肢体传遍全身,并最终带走生命。

  “别担心,路恩,你会活下来的。”蓝发修女直起身体,用笑容掩盖住内心的伤感,“为了治好你的病,需要截掉你受伤的左腿——相信我,那一点儿都不痛。”她转头看向身旁,那里是少年的父亲,神情麻木,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帮我去打一盆水来,好么?”

  中年男性沉默着站起身,点点头,踉跄地走出屋外。爱莲娜打开随身的背包,将用于止血和消毒的药草,抵抗感染的散剂,干净的布料和棉花,以及缝合伤口用的针线在桌上排开。接着她抽出腰间的匕首,手指轻轻抚过,以神术将其彻底清洁。

  在曙光城的教会时,爱莲娜学习过各类外伤的处理方式,其中包含截肢的手段——但实际操作还是初次。她略微有些紧张,动作却平稳一如往常。

  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战斗,少女心想,眼前就是属于她的战场。

  男人很快归来,将捧着的水盆放到她身边。爱莲娜向他道谢,然后跪于床头,低声祈祷。

  柔和的金色星光降下,少年仿佛长出了口气,神情顿时放松下来。无形中的拼搏消耗了他太多体力,路恩合上眼睛,呼吸放缓,陷入暂时的安睡。

  修女扯下一团棉花,蘸着清水洗净少年的伤口上方。接着将贝隆人的火酒倒入小碗,在油灯上煮沸,再一次擦拭之前的位置。然后她用绷带扎紧少年的大腿,拾起匕首,轻轻切入小腿的皮肤。

  神术隔绝了全部痛觉,少年动了动身体,却并未醒来。爱莲娜遵循着学过的知识,先后割断肌肉、血管与神经,然后用力斩开坚硬的骨骼。鲜血从伤口汨汨涌出,她丢下匕首,拿起针线,迅速扎紧出血的脉络。最后她取出锉刀,将锐利的断骨磨平,敷上一层薄薄的药膏,再将止血的带子松开。

  整个过程只用了半小时。爱莲娜又施展了一道同样的神术,确保少年可以继续睡上一阵子。她收拾起染血的纱布、水盆和满是腐疮的断肢,又和少年的父亲交待过几句,然后起身走出木屋,轻轻合上门。

  延绵数日的小雨不久前刚刚停息。屋外空气微寒,潮湿的风拂过脸颊,带走了她的些许倦意。爱莲娜将废弃物丢在营地一角,用土稍加掩埋,然后沿着小路缓步而行。

  这里原本是帝国的一处农场。如今田野荒废,主人早不知道去了哪里,倒是方便了她们这些途径之人。伤者和病患被安排在尚为完好的木屋,其余人则铺开防水的油布,在其上搭起帐篷,准备度过另一个寒冷的夜晚。

  教国的军士们看见她走过,依序向她致意问候。他们收集好较为干燥的枯枝和麦秸,洒上少许灯油,点燃一丛丛篝火。接着架上锅子,取出咸肉、面饼、撕开有些软蔫的甘蓝,开始炖煮当天的晚餐。

  那些甘蓝是这片田野留下的礼物。战争和巨龙驱走了人类,它们则坚守在严冬当中,完成自播种时便被赋予的使命。少女安静地看着锅子开始翻滚,随即合上眼睛,祝愿这里的原主人平安无恙。

  她又取出一口小锅,祈祷着每日的洁净食粮。没多久,像是米粥或面糊的乳白色物质漫过锅底,缓缓上升到接近边沿的高度。爱莲娜将它递给一名军士,嘱托他分给木屋内的众人——作为神明的赠予,它们味道单调了些,却能提供比咸肉和面饼更充分的营养与体力。

  夜幕渐渐降临。士兵和帝国的难民们围坐在篝火周边,各自吞咽着碗里的食物,偶尔小声交谈几句。爱莲娜转过身,正准备返回属于自己的帐篷,却听到呼喊声从营地外侧传来。

  “有人么?听得见吗!不管谁都行!”那是汉克的声音,大概今天轮到他在周边巡逻,“快去找爱莲娜来,我们的人受伤了!”

  自从他们进入帝国,这种事情再常见不过。少女用力吸了口气,从腰间摘下战锤,快步跑向喊声的方向。

  火光很快映入眼帘,汉克单手擎着神术照明,和凯尔一同搀扶着谁向她走来。他身披重铠,头覆钢盔,属于光耀骑士团的白色战袍破烂不堪,显然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好在铠甲仍旧完整。

  但骑士低垂着脑袋,步履蹒跚而沉重,仿佛随时会倒下一般。

  三人在爱莲娜面前停下。她小心地揭开对方的面甲,看到一张灰败发黑的面容。血从男人的鼻孔和双眼不断淌出,在脸上划出暗褐色的印痕,沿着下巴缓缓滴落。

  “快离开……这里。”骑士粗重地喘息着,几句话用尽了他剩余的体力,“赫尔曼大人……死了,我们……”

  “先别说这些。”修女迅速指挥着两人将骑士放平,同时俯下身检查对方的状态,“你受伤了……不,是中了毒。”她凑近男人的脸,闻到铁锈与下水井的味道,“是什么攻击了你?”

  “巨大的,钢铁怪物……”光耀骑士虚弱地偏过头,咳出带着腐败气味的灰黑血液,“它们喷出……黄色浓雾,笼罩……整个树林,我们的人……倒在里面……”他用力地吸着气,发出破败风箱般的杂音,“赫尔曼大人用圣剑……切开了两只,然后……她来了。”

  垂死的骑士瞪大眼睛,仿佛那一幕给他造成了极深的恐惧,“是个女孩……褐色头发,没有武器……她出现在大人面前,用一团白色的火……将大人……烧……”

  汉克与凯尔对望一眼,露出混杂着疑惑和惊骇的神情。爱莲娜没有。

  她大概知道杀死了「白银之剑」的人是谁,也隐约猜出,是谁给了「她」这样的力量。比起即将消逝的生命,那些暂时都不重要——

  “汉克,帮我一起抬他回去!”蓝发的修女蹲下身,抱起覆着护胫的沉重双腿。骑士中的毒很深,没有任何治愈的把握,但她必须尝试着做些什么,“凯尔,你去通知大家警戒周边,敌人说不定就在——”

  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阻止了她说出余下的话。爱莲娜猛地转过头去,目光所及之处,狼耳的褐发少女正走出夜晚,跨过黑暗,眨眼间便来到她身旁。

  莉莉·诺诺低下头,一言未发,用琥珀色的双眸与她对望。

  在艾利奥的描述中,莉莉近乎变了一个人。而对于爱莲娜来说,眼前的少女好像没什么变化,又似乎全然不同。她在爱莲娜身旁蹲下,看了奄奄一息的骑士一眼,将手覆上对方的额头。

  一瞬间,爱莲娜体会到熟悉又陌生的力量——那无疑是神术,却并非「光之主」的权能。原本的世界中,她见过尤菲使用类似的法术,然而比起眼前这一幕,近乎滴水与海洋之别。

  骑士带着疑惑睁开眼睛,目光在修女和褐发少女间来回,骤然间溢满恐惧。他不顾一切地跃起身,嘶声大喊着拔出匕首,朝莉莉猛扑过去。

  是爱莲娜救了他一命。

  修女侧过身,一把扣住骑士的手腕,然后整个人猛地撞向他的右肋。她没来得及使用任何神术,幸好对方同样如此。骑士闷哼一声,整个人翻倒在地,而爱莲娜一把夺去匕首,将它丢向一边,然后骑到对方身上。

  “冷静一点,她不是来杀你的——我认识她!”爱莲娜用力按住骑士的手臂,避免他在惊恐中伤到自己,“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我还好。我……赫尔曼大人被她——”

  “先别说话,这里交给我。”她焦急地打断骑士的言语,仰起头,看着朝两人走来的昔日同伴,“莉莉。”

  “不用害怕,咱只是来看一眼,汝过得怎么样了呐。”女佣兵上下打量着她,“汝来这儿做什么?”

  爱莲娜放开骑士,站起身,平视着莉莉的眼睛。

  “战争摧毁了这里的很多东西。一部分人抛下田产逃离家园,另一些则拿起刀剑成了强盗。他们或是陷于饥馑,或是死于寒冷或创伤。”她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的点点营火,“我只是依照「光之主」的信条,尽力保护这些正遭受苦难的人们。”

  “真是的,就算到了这儿,汝仍然是老样子呐。”女佣兵舔了舔下唇,忽然咧开嘴角,“好吧,既然咱也有责任,就帮汝做点什么呗?”

  她转过身,抛下骑士与另外几人,自顾自地走向篝火的方向。爱莲娜赶忙跟上。

  两人一路穿过营地,走进之前修女为路恩实行‘治疗’的木屋。此时少年已经醒来,神术的效力也正在消散。他紧闭着双眼,用那条完好的腿轻轻敲打床板,仿佛能够以此减轻些疼痛一般。

  少年的父亲看见两人进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身。爱莲娜安抚地拍了拍男人的肩,坐到少年身旁,握住对方的手。而莉莉径直走向床尾,将右手盖在路恩的伤口上方——

  神迹发生在下一个瞬间。洁白火焰从断口燃起,向前延展,构建出原本肢体的形态,然后凝固定型。强大的生命神术一并驱除了长期高烧留下的虚弱,少年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坐直身体,抚摸着自己完好无缺的小腿,又试着动了动脚趾。

  “大姐姐……”他望着莉莉,脸上带着惊奇与一丝敬畏,“你是神明吗?”

  “随便汝怎么认为呗?”女佣兵站起身,没有看他,“今后小心点,再有下次,咱可不会来救汝了哟。”

  她推开门,走向其余的房间,依次治疗每一名受伤的人。无论感染、骨折、发热、还是轻重不等的外伤,在生命之火的洗礼下,都只用了一个瞬间便彻底痊愈。一部分人向她们道谢,另一些则感激着「光之主」的仁慈——后者显然是错误的,但莉莉看似全不在意。

  一切结束之后,爱莲娜抓住她的手,将她带到属于自己的‘住所’。

  教国军队的制式帐篷不大,在中央摆进一张矮桌,再坐两个人刚好合适。修女摆上杯子和随身携带的花草茶,冲入半壶热水,让柑橘、山楂与茉莉的香气弥散在帐篷当中。莉莉端起属于她的那杯,舔了一口,大大咧咧地趴到桌子上。

  “味道不错。有什么事,说呗?”

  “那个神术……是费米尔教给你的吧。”

  “没错。他说那是属于咱的遗产,是‘父亲’留给咱的力量。”莉莉偏过头,手指轻轻敲打桌子,“但咱觉得,如果不是费米尔,咱肯定拿不到它呐。”

  「天之主」埃达的权能——换句话说,新生的埃达就在她面前。“所以,赫尔曼大人的事……是你做的?”

  “那家伙很强。放任不理的话,会影响费米尔的计划,咱只能杀了他。”女佣兵的回答毫无迟疑,“作为圣殿骑士的一员,他早该有这样的觉悟了呗?”

  年轻修女皱起眉头,看向自己昔日的同伴。

  “可是,其他人呢。”

  “汝在说谁?”

  “艾尔纳人、萨奇人、教国人、还有帝国人。无论士兵还是平民,在战争中,没有人可以幸免。”爱莲娜将手臂搭在桌台,闭上眼睛,回想自己一路所见,“你刚刚治愈的那些人,只是极少数的幸运儿。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无数人正在走向死亡——这是你想要的结局么,莉莉?”

  “如果咱说是,又怎么样呐?”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对方。狼耳少女目光明澈,嘴角微微挑起,神色中不含一丝迟疑。那绝不是艾利奥描述过的样子——修女毫无来由地意识到,或许这一回答,正出自莉莉的本心。

  “咱只关心咱在意的人,和咱想要做到的事。如果连敌人的死也要感到内疚,咱早就内疚死十几回了呗?”莉莉舔了舔嘴唇,“而且,汝应该明白,战争到了如今,就不是任何人可以轻易结束的了呐——”

  白金色的圣光忽然洒满修女的全身,经由‘神谕’传递的话语,同一时刻从她心中响起——仿佛为了证明莉莉的话。

  “圣战已经来临。”现任教宗的声音低沉而严肃,蕴含着毫不退让的意志,“借圣·莱昂诺斯之名宣告,巫师费米尔·斯塔克,及埃达之子「九月」合谋窃取「天之主」权位,意图以此颠覆世界。现征召全体圣殿骑士,旅行修士及自愿信徒,即刻前往金岩城集结,协同奥伦帝国、艾尔德斯王国及贝丁王国,克尽汝等力量,剿灭大陆之敌!”

  光芒散去,声音仿佛仍在回响。爱莲娜回过神,发现莉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咱说的没错呗?汝的教会,可是将咱彻底当成敌人咯。”她一口喝完余下的茶水,将花瓣与橙皮也咽了下去,“倒是汝,既然不喜欢战争,现在离开不是刚刚好么?”

  蓝发的修女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摇了摇头。

  “我的确不喜欢战争。”她轻声说,“无论为了什么目的,以别人的生命作为代价,都不可能是正确的事。我也没办法改变这一段历史,只期待「莉莉诺诺团」的所有人,都能够平安回家……或许,这才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修女安静地看向桌前,杯子热气升腾,狼耳少女的面容有些模糊。她知道,那就是原本的莉莉——带着些许自我中心,不在乎他人的视线,仅仅按照自己认定的目标前进。

  或许她也可以,爱莲娜心想。

  “安、艾利奥、吉尔,还有格鲁姆和贝尔,大家都因为各自的理由留了下来。和你一样。”她站起身来,声音平稳,“我会试着阻止你,莉莉。与他们一起。”

  女佣兵同样起身,忽然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咧开嘴,露出熟悉的——又带着一丝遗憾的笑容。

  “汝也长大了呐,小爱莲娜。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咯。”

  她转回身去。还在亡者荒漠与幽魂森林时,这样的背影曾十分可靠,“要说的话,咱大概用不着杀掉你们……除了吉尔以外。所以,就努力活下去呗?”

  她掀开帐篷的帷幔,举起右手挥了挥,然后消失了。

  修女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茶水逐渐变温,泛着微微的红棕色,像是夕阳下的湖泊。她不清楚莉莉是否错了,也不知道哪一方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这个世界里,教导过她的两人先后逝去;而即将开启的圣战中,她亦无法保证能够安然无恙。

  所有人都是如此,包括穿过「镜之界」,与她一同来到这里的「莉莉·诺诺团」成员们在内。不过,要说放弃未免太早,正如她曾对那名银色的女巫所言——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她仍会尝试寻求完美的结局。

  “爱莲娜队长。”同是旅行修士,身为她副手的奥兰多探头进来,想来也听到了不久前的神谕,“我们该怎么做?”

  修女系上挡风的斗篷,将圣徽握在手心,感受到微微的温热。是「光之主」在祝福她,一定如此。

  她穿过奥兰多身旁,走向黑夜中的马厩,“我现在出发。其余人拜托你了,请带着他们平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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