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无愧于血统
姜禾去过战场。
在大梁城的卜寨,她在后方出谋划策,魏忌在前方奋勇杀敌。
姜禾曾亲眼见人头滚落在脚边,也曾九死一生,险些命丧异国。
在那场战争中她失去了父亲。
而楚国芈负刍,则折损三十万精锐。
她还记得自己在大雪中哭泣的模样,也记得魏忌那一双难过到让人心疼的眼睛。
他不是畏战怕死的人。
他只是,心存良善、悲悯世人。
在这个诸侯争斗夜不能安的乱世,他的善良是刺向他自己的一把刀。
求仁而不得,反陷入绝境。
姜禾在止阳宫缓缓踱步。
铠甲要做好,不是三两日的事。
在这之前,她还要多抱抱小阿谦。
秋日风景好,姜禾带着阿谦在宫中四处走动。教他认识房顶的瑞兽,教他识别花鸟鱼虫。
有时候距离谏议殿近些,能看到传送邸报的卫尉军冲进大殿,又带着新的旨意奔走离开。
姜禾就可以得到最新的消息。
她知道魏忌死守洛阳,被蒙恬打得仅存百人残部逃生。
不必等斥候的消息,姜禾就知道魏忌会去哪里。
大梁。
城池坚固易守难攻的大梁。
果然,雍军在大梁城外,迟迟无法破城而入。
国都咸阳的秋日,比往年更加干燥,也冷得早一些。
陈南星手提一个竹篮,把里面晒干的菊花和粗茶用油布包好,放在卫尉军府衙旁边的小值房里。
这里的卫尉军早就跟陈南星熟悉,见她来,笑着点头。
“辛苦陈姑娘送来。”
他们一面打招呼,一面把干粮背在身上,揣紧刚收到的密信,准备启程。
“是御医院的心意。”
陈南星说着把药包递到要离开的卫尉军手里。
那卫尉军信使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把干粮袋子解下来,把药茶包放进去。对陈南星施礼,这才走了。
陈南星回礼,转身便要离开。
“不等着苏大人吗?”有人这么问道。
陈南星知道,因为她来得太勤,私底下很多人疑心她是在对苏渝献殷勤。
这倒没什么好解释的。
连苏夫人都知道,她不会做妾。
“苏大人去送信了吗?”陈南星神情自然道。
“还不是打仗的事嘛,”有个嘴快的信使道,“斥候说见到齐国车马入大梁,怀疑是魏国公主。苏大人担心情报有误,就亲自去……”
“小路!”话音未落,便有别的信使厉声打断他,“你不想活了吗?滚出去!”
名叫小路的信使连忙住嘴,灰头土脸地低下头,唯恐被责打。
虽然陈南星是自己人,但是私底下议论军情,是卫尉军的禁忌。
幸好苏渝不在,否则这个信使轻则被罚,重则就会被贬斥逐出。
雍国的斥候有很多,他们探听来的消息,如果确切,会直接禀报。如果有疑惑,便会呈报给上级判断。
苏渝作为他们的长官,要保证消息的准确性。
与魏国的战事中卷入了齐国,他当然要不辞辛劳跑去探看。
只是……
齐国车马入大梁,怀疑是魏国公主,魏子佩吗?
听闻母族避入大梁,她在齐国离得近,忍不住跑去支援?
还是她想要用公子夫人的身份,把齐国也拉入战争,借以拯救族人呢?
这就是她死缠烂打嫁给姜公子的原因!
陈南星的心揪起来。
姜公子会怎样?
少年夫妻新婚燕尔,他又是齐国的辅政公子,手握大权,怎么会忍心自己的女人身死异处?
真是忘恩负义。当初雍国上下为了她的婚礼忙碌许久,她竟然这么报答了!
陈南星坐在马车中,攥紧的手指把掌心硌得生痛。
齐国公子府比雍国和魏国的看起来都要富丽堂皇些。
这倒不是因为如今的齐国王室有多奢侈。实在是雍国还在筚路蓝缕从西北往东南迁都时,齐国就已经是丰饶富强的海上霸主了。
这些家底,他们还是有的。
宗郡在内侍的引路下穿过一座座殿宇,内心不由得百味杂陈。
可惜桓公后的几代齐王要么目光短浅,要么与大臣离心,甚至还有因为好色挑起战事的,以至于到现在齐国只剩下这么个空壳子了。
正想着,远处走来一位年轻人。
高大的身板,笑容和煦的脸,一双眼睛透着知世故却保留真挚的亮光,正是姜贲。
宗郡不由得心中一动。
幸亏这孩子晚生了五十年啊。
没有等回到殿内,姜贲当场拆开书信,仔细读下去。
他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又展开,最后化为深深的郑重,折起书信抬头。
“宗管事,”姜贲道,“本公子就不写回信了。劳烦你回去转达给姐姐,就说请她放心。”
宗郡应了声是。
这一对姐弟倒都是这样的性格,干净利落大刀阔斧的。
但宗郡心中还有一个疑问。
“公子殿下,”他见内侍和宫婢已经退下,思量着道,“勿怪老奴莽撞,来的路上,老奴听到些风声。说是魏国公主……也就是公子夫人,去了大梁。”
他只是陈述,并不问什么,便已经是疑问。
事实上,当宗郡在公子府外求见,听说姜贲在府中时,心里是激动和宽慰的。站在他的角度,当然不希望齐国加入战争。
魏国王族困守大梁,是在等待渡河北上的主力部队回来。
若齐国加入战事,雍国会艰难些。
姜贲似乎早料到他会问,闻言摇头道:“内子的确去了大梁,但请宗管事回去转告雍国陛下,齐国不会参战。”
竟然……
如此果断吗?
宗管事心中浮现魏子佩的模样。
虽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知为何,他却又为那位姑娘难过。
可惜了。
大梁行宫内,魏子佩正在安抚老太后。
“母后,没关系的,有兄长在,会没事的。”
这句话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多少次,似乎每多说一次,就相信一次。
到最后变成一句真理,不断重复着,让自己信心倍增。
老太后这几日不再垂泪,她的视线有些浑浊,轻轻握着魏子佩的手。
“哀家已经活了一大把年纪,自小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死了就死了,不亏。但是哀家不舍得你们死啊,你才刚刚成婚,忌儿甚至都没有一个人陪伴。”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生起气来:“你说你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如今被困在城里,姜公子知道吗?他会不会……”
老太后的眼中燃起一丝希望,旋即又颓然摇头。
“他不会的,若不然你也不会一个人回来。”
魏子佩低下头,许久没有作声。
她是灌醉了姜贲,拿了他的腰牌,偷跑出来的。
为了让雍国心生忌惮,她甚至一路大张旗鼓,摆出齐国要干预战争的样子。
这会儿姜贲应该已经知道了,不知道有多生气。
而且他早就说过,他不会因为自己是公子,便因为一己私利调遣大军让齐国卷入战争。
这样也好。
他无愧于百姓,她也无愧于血统。
能相伴这么久,已经是她的福分。
死而无憾。
魏子佩端起一杯乌梅茶,发现茶水已经见底。
湿润的乌梅躺在杯底,酸涩苦楚,就像她正值青春便要戛然而止的人生。
傍晚时分,赵政从谏议殿回来。
几案上除了御厨做的精美饭菜,还有两碗长寿面。
他跪坐下来,心中涌起暖融融的感动。
这是第一回吃姜禾做的长寿面,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亲人为他做过长寿面。
除了这些,还有一件事让他心里高兴。
他们已经大婚一年了。
怎么却感觉,是昨日的事呢?
姜禾拿起竹筷递过来,赵政接住,却顺势握住了姜禾的手。
“阿禾,”他温声道,“孤很高兴。”
姜禾笑着,眼中光芒闪烁。
“陛下高兴,臣妾也高兴。”
“阿禾,”他又道,“蒙恬找到攻破大梁城的方法了。”
攻破大梁城吗?
姜禾下意识问道:“什么方法?”
赵政笑着说了。
姜禾却摇头。
“臣妾以为不见得可行。”
赵政伸出手指轻点姜禾的额头。
“那就劳烦王后多想想,也免得阵前将士着急。”
他笑起来,低头吃面,脸上浮动意气风发的神情。
多好,一步步,实现少年时的梦想。
那也是,姜禾的梦想。
她轻轻咬断一根面条,在口中慢慢咀嚼,很久才咽下。
“三个月,”姜禾轻声道,“蒙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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