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为魏公子送葬
回家吧。
她的家在雍国咸阳,不在这让她痛失亲人和挚友的大梁城。
回家吧。
家中有稚子待哺,没有这无边无际冰冷绝望的雪花。
姜禾的身体动了动。
可她恢复的那一点点生机,也是木然淡漠的。
空气似乎更冷上几分。
姜禾把裹着魏忌身体的紫貂大氅拉起,盖住了他的脸。
这是最后一次,她看到他的脸。
自此后阴阳两隔。
死去的人,带着未尽的夙愿在不甘中沉睡。活着的人,要走举步维艰如万箭穿心的路。
姜禾放下魏忌起身,退后一步,对赵政施礼。
她跪入雪中,动作一丝不差,姿容无可挑剔。
赵政握着伞柄的手攥紧,他缓缓起身,如五内俱焚般煎熬。
她第一次,对他施如此郑重疏离的大礼。
“陛下,”赵政听到姜禾的声音,“臣妾恳求可以为魏公子送葬。”
她说恳求,她说送葬。
在他面前,在雍国军将面前,在大梁百姓面前。
伞柄是竹子做的,几乎被赵政握断在手中。
他蹙眉看着姜禾,额上青筋暴起,眼中大雪漫天,却并未开口说话。
他不答,姜禾就一直跪着。
初冬的地面,有多冷啊。
她那两条轻灵修长的腿,不要了吗?
赵政感觉到口中的腥咸,那是他紧叩的牙齿咬碎了什么。
他转过身去,径直穿过跪地的军将,穿过聚拢在四周的百姓,离开城门,离开大梁,向雍国军营走去。
玄青色的衣袍翻飞,像覆盖一切的夜色,浓重、愤懑。
直到这时,魏国的百姓才敢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公子……公子啊……”
一声声悲泣在城门前激荡,而姜禾眼中已经没有泪。
她要走接下来的路了。
在没有他的世界里。
姜禾站起身,在军将中寻找着,神情微动,唤道:“蒙恬。”
蒙恬越过人群,出现在姜禾面前。
“微臣刚去找好棺椁,”他禀报道,“陛下已经移驾,王后也可放心离开。这里有微臣就好了。”
知道姜禾同魏忌是友人,见过了她有多难过,不需要特地吩咐,蒙恬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更何况陛下也问及棺椁的事。
看来虽是敌人,他们也惺惺相惜。
姜禾却轻轻摇头道:“把棺椁运到行宫去,接下来的事,本宫来做吧。”
她来做。
为他整理仪容,为他挑选入殓的衣服,为他放入随葬品,为他等了一日,等来他的亲人。
魏子佩在点满白色蜡烛的殿内痛哭。
姜禾离开,给她留下与兄长共处的时间。
再没有别的亲眷回来。
大梁如今已是雍国的城池,没有魏国的王室愿意冒险为魏忌送葬。
魏忌他,也不喜欢大梁吧。
他喜欢黄河北边,他的封地。
——“我的封地在信陵,”他曾这么说道,“是父王送给我的礼物。”
少年人神情骄傲,指向东南道:“那里最富庶,百姓最安乐。因为我偷偷改低了赋税,父王不知道。”
封地内的赋税其实都是他的财产,他对金银之物,并不看重。
既然喜欢,那便长眠在那里吧。
“这怎么行?”
相比蒙恬的欲言又止,姜贲直接提出了反对。
他回到大梁养伤,听说姜禾要扶灵去信陵,叫人拆了个门板把他抬了过来。
“姐姐如今是雍国的王后,就算是扶灵去为公子送葬,那里的人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魏忌虽然是被楚国人所杀,但雍国也脱不了干系。
更何况如今两个国家正在打仗。
雍国王后到信陵去,简直是自投罗网。
“我去吧。”魏子佩也抽泣着道,“不能让姐姐冒这个险。”
“你身上还有伤呢。”姜禾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魏子佩已经浑身缟素,受伤的部位缠着麻布,有七处之多。
姜贲比她伤得更厉害,新旧外伤累积,让他连坐起来说话都很艰难。
“我没事,”姜禾执意道,“你们放心。”
可是他们怎么会放心。
雍国军营就在大梁城外,蒙恬立刻将此事禀报给国君。
“让她去。”
赵政静静坐在松软的蒲团上,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你也去。”
我也……去吗?
蒙恬有些怔怔地站着。
难道要他也去送葬?
“怎么?”赵政抬头看着蒙恬,目色中有森冷的寒意,“如今王后以极小的伤亡夺得大梁城,你准备以后的仗,都让她来打吗?”
蒙恬如遭雷击惊慌下跪。
打下魏国黄河以南的战役,一开始便仰仗王后的谋略。
后来也得益于王后用水淹的计策要挟,逼得魏国王室放弃了大梁这座久攻不下的城池。
蒙恬觉得惭愧得很。
“魏国的主力原本都在黄河北,”赵政道,“但如今偷溜不少去了信陵。”
原来如此!
那可都是魏忌的亲信部队,由他挑选提携将领,由他每年带着练兵,由他亲自犒赏抚恤。
他们愿意为他生,为他死,为他披肝沥胆身经百战。
“如今魏忌的灵柩回信陵,蒙卿你正好,”赵政抬头道,“把他们全歼。”
把他们全歼!
从此后魏国才算真正灭亡!
蒙恬这个大将军,才算名副其实。
他叩头领旨,忽然想到:莫非王后也是这个意思吗?
想到这里突然觉得颤栗,无论是国君还是王后,当真深不可测。
越国境而来,仍是割韭菜。
龙阳君杀到眼红,把这座小宅院里的人杀到仅剩三人。
“说!”
他滴血的长剑垂着,问话的声音很阴柔。
偏偏这样的阴柔,才最让人胆寒。
“英季呢?”
跪在同袍血中的三个下人丢魂似地看着龙阳君,许久才有一个略胆大些的,颤抖着道:“回……回寿春了。”
回寿春了吗?
强盗自然都是这样的。
抢够了东西,就要回老巢去。
“好,”龙阳君对那个回答的人点头道,“你可以活着。”
他又看着其余两位,长剑微偏,道:“接下来谁回答,魏圉在哪里。”
那两个被吓到崩溃的人,终于捡回一点神智,大声说出了魏圉的下落。
“就在柴房锁着。”
“英大人说是他的战利品,原本要带回去的。”
没有带,可能是太着急,也可能是抢夺了太多东西,马车装不下了。
龙阳君推开柴房的门。
魏圉果然躺在那里。
死了的,被剖开肚子的魏圉。
黄昏的光穿过窗棂,洒在魏圉冰冷的身体上。
龙阳君在他身边跪下。
“是我的错,”他轻声道。
无人应答。
曾经在魏国叱咤风云的一国之君,死在这脏乱的柴房。
龙阳君的声音很平静,直到手指碰触到魏圉被翻出体外的肠胃,才终于颤抖着哭出声音。
“很疼吧?”
他问道。
很疼吧,让那么怕死的你如此疼着死去,真是太残忍了。
真是太残忍,太可恶。
“你再忍一会儿疼。”
龙阳君从衣袖中取出针线,小心把魏圉的肠胃塞回身体,缝合他的皮肤。
“别急,”他轻声道,“本君先送陛下体面地走。”
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
路,要一步一步地走。
初雪后封冻的路很难走。
姜禾裹着大氅离开大梁城时,入目尽是白色,脚底都是冰碴。
大梁城的百姓跪在冰雪中,为魏忌送行。
听说魏王假也死了,死在楚军抢夺魏国王室财宝时。残存的王室把魏王的遗体带回了黄河北,消息传回来,并不见百姓为此伤心。
他们只哭魏忌。
在他们心中,魏忌近乎一种信仰。
魏忌死亡,跟魏国灭亡的区别并不大。
姜禾向雍国军营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里静悄悄的。
雍国军队并未阻止魏国百姓的悼念,也并未有任何表示。
但姜禾知道赵政接下来的打算。
——灭掉魏国三十万主力部队。
赵政翻身上马,从蒙恬手中接过缰绳。
“雪天路滑,陛下不乘车吗?”
蒙恬问道。
赵政颔首道:“骑马快些,孤来这里,多数朝臣并不知道。”
回咸阳,不能与王后同归了。
蒙恬在心中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一事来。
“之前微臣奉旨杀尽魏王室男性,除魏假被楚军所杀,其余人等,几乎被我军诛杀殆尽。当时楚军突袭大梁,微臣奉王后命令抵挡楚军,并未细察是否有漏网之鱼。”
战马上的赵政神情突然有些僵硬。
“蒙恬,”赵政开口道,“孤的确命你杀尽魏王室男性,但孤又来信收回了旨意,你没看到吗?”
蒙恬呆住了。
他想了想,忍不住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信,又掏出另外一封,高高举着道:“微臣收到的第二封信,是空的。微臣已命人彻查缘由,却并不知道陛下是收回成命。”
赵政感觉到自己似乎立在悬崖边,稍不留神,就要失去所有东西。
“那第一封信,”他一字一句道,“王后知道吗?”
蒙恬低头跪下,算是默认。
赵政转头向大梁城的方向看去。
视线中一片冰冷的白,像他曾经一无所有的人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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