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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汝敢弑神?”


  霞玉村灯火通明。

  村子里的村民刹那间离奇消失,不知所踪,然而这一切对于千辛万苦逃出来的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所有被救出来宗派弟子一刻都不想逗留,走得走,逃的逃,最后只剩下寥寥几人。

  郁无涯空手而归。

  柳渺渺确定好些遍才意识到云晚确实没有回来,急了,小跑过去拽住他的袖子逼问:“晚晚呢?”

  郁无涯不语。

  柳渺渺猛然拔高音调:“别告诉我你真的让她嫁山神去了!”

  他的沉默无声就是最好的回答。

  柳渺渺眼眼梢泛起红意,牙齿咬紧唇角又松开,哪怕极力忍耐着情绪,仍是从那细微的面部变化中流露出几分愤怒和埋怨。

  她和昆山所有弟子一样,敬重着郁无涯,因为知道他承诺过一定会做到,也从不怀疑他会失信,可是……

  “你讨厌晚晚,所以故意把她丢下,是吗?”柳渺渺不是傻子,从细枝末节中就能看出两人有矛盾。

  郁无涯一向是个稳重的人,绝对不会意气用事,因而才能得到她百分之百的信任,她也相信他绝对不会因为矛盾就将小师妹弃之不顾。

  可是云晚没有回来。

  柳渺渺一句话也没有说,眸光趋于冷漠,渐渐收回一切表情,准备单枪匹马杀入敌营,救出她最还没捂热乎的小师妹。

  结果柳渺渺没走两步就被郁无涯强拉回来。

  不拉还好,这么一拉彻底让柳渺渺爆发,全力挣扎着郁无涯的手,“松开!我要去找小师妹!”

  郁无涯抓得更紧,比起她的失魂无措,他要冷静得多:“她让我们去破坏天吴魂珠,避免发现,才决定一个人拖着天吴神。”顿了下,“我没有故意把她丢下。”                        

                            

  他再讨厌她,也不会弃同门于不顾。

  早就失去理智的柳渺渺听不进去,不顾阻拦地要擅自前往。

  郁无涯失去仅有的那点耐心,狠狠扣住柳渺渺肩膀,强迫着她不得动弹,俯身,紧紧盯着那双赤红的眼眸:“渺渺,晚晚不会死,我们去找贡台,破魂珠,最后再一起接她回来。”

  柳渺渺仍在赌气,别过头始终不看他一眼,狠狠拍开郁无涯地手,顺着云晚离去的踪迹走。

  郁无涯心知肚明柳渺渺到底在担心什么,大步追过去,干涩地放软语调:“一百年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他说,“我会一个不落地带你们回去,师兄向你保证。”

  柳渺渺背影顿住,瞳孔一缩,又猛然归于黯淡,低着头,脚下的满目的疮痍仿若又重回那一天。

  柳渺渺恍惚一瞬,重新抬起头:“魂珠在哪儿?”

  云晚先前猜测无误,魂珠分别藏匿在四个方向的贡台之下。

  很深,需要先挖开土壤,然后再破开结阵,最后才能取得魂珠将其摧毁。

  郁无涯清点留下来的弟子。

  除了昆仑派,楚临和秦芷嫣也没有走,加起来足足好八人。

  “我们一人破一个贡台,务必在天亮前完成。”郁无涯叮嘱道,“若超过时辰,天吴将完全复生。”

  众人都是修道者,从不畏惧艰险,明知前方是何,也没有想逃的意思。

  这里面唯独白珠不太乐意,她先前才云晚闹过一场,死都不愿去救人,因有怨气,阴阳怪气地抱怨起来:

  “天吴神早在千年前就灭亡了,她想死就死,别拖累……”

  话音未落,郁无涯那只阴鸷的眸子沉沉落在白珠面庞——                        

                            

  “昆仑门训:弟子相扶,死生相依,你若走,可以;回去后自行离山。”

  郁无涯是大师兄,同时也是执法堂首座,有绝对权力决定弟子去留。

  此话一出,白珠的气焰果真被浇灭下去。

  “还有……”郁无涯眯了眯眼,一字一句地警告,“听说……你故意害同门涉险?”

  秦芷嫣看了看柳渺渺,又看了看白珠苍白的脸色,特别有眼力见儿的跳出来,高高举手嚷嚷着:“我可以作证!就是她把晚晚推出去的!对了,她还骂疏玉清尊病弱老头死得早!”

  果不其然,郁无涯的眼神更加尖锐。

  白珠瞪大眼,怒吼过去,“秦芷嫣你别乱嚼舌根!我没说过!!”

  秦芷嫣双手掐腰,拉长脖子,嗓门比她还要大:“你有你有你就有!!当时关在贡殿里的人都听见了!不信你问问,你问问!”

  这里面刚巧有一名女弟子。

  郁无涯瞥过去,女弟子怕白珠,但更怕郁无涯,一时之间骑虎难下,点点头又用力摇摇头,意味不言而喻。

  郁无涯懒得废话,迅速降罚:“回去跪戒律堂。”

  白珠跺跺脚,很是不甘心:“师兄……”

  “两日。”

  “师兄我没……”

  “三日。”

  白珠这下子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柳渺渺和秦芷嫣爽得心飞扬,望着大气都不敢出的白珠,挑衅地吐了吐舌头。白珠把一口银牙打碎往肚子里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上郁无涯步伐。

  郁无涯突然停步,上下审视着白珠,“你不用去了。”

  白珠一愣:“师兄?”

  郁无涯淡淡道:“既敢明目张胆残害同门,就说明不会成心救人。我不信你,从现在起就待在此处,若挪动丝毫,就别怪我不客气。”郁无涯驱剑画出一个剑阵,将白珠锁困在里面。                        

                            

  此次任务重大,他不想有任何闪失,也不想有不确定因素破坏他们的计划。

  白珠梗在原地,柳渺渺那叫一个舒畅,眉飞色舞,就差没直接在脸上写“活该”两个字。

  “那师兄,我来破两个魂珠。”

  “我负责东边两个,其余交给你们。”郁无涯负剑离去,步伐匆匆,丝毫不拖泥带水。

  柳渺渺也不敢浪费时间,以最快速度来到左方位贡台。

  手腕轻舞,淡蓝色的灵力在指尖流转,只用一个小法术便破开魂阵,成功来到放有魂珠的贡台前。

  那颗魂珠凝着稠红,红雾在珠子里流转,慢慢形成无比蛊惑的画面。

  柳渺渺的双瞳慢慢无法聚焦,声音,画面,感知,所有一切远去,她又被拉回到了那一天。

  “渺渺,明日就是大战,你不能逃跑喔~”

  “等大战结束,师妹一定会拉《白梦记》了吧。”

  “真的吗?那等回去后一定要拉给我们听,师兄们都会给你捧场的。”

  幽都之战前夕,他们暂时躲避在安全的草丛,并且在四周设下结界,师兄弟们把她围在中间,用糖人儿逗她开心,说说笑笑,一点也没有要上战场的紧张急迫。

  那年她十四,年纪最小,师门原本是不带她去的,可是柳渺渺死缠烂打,硬要跟着。

  糖人儿很甜。

  甜到牙尖儿,甜到心窝,甜到她长睡不醒。

  魔种的怪叫声在耳边徘徊,血雨浇不灭滚滚浓烟,更驱不去血腥,天地间只剩稠得化不开的红。

  那面结界如同一道看不见的墙,将她和战场切割成两个世界。

  一眼望去都是尸体,躺在里面的有最喜欢欺负她的三师兄;也有最宠爱她的小师姐,还有很多很多,四师兄,五师兄,全部都是熟知的面孔,还有……断掉的,再也无法修补的琴笛。                        

                            

  “对不起啊,渺渺……我们骗了你。”

  师姐还留有一口气。

  她倒在血泊里看不见脸,浑身无一处完好,仍冲她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回家了。”她勾着她的手,语气是如此温柔,“别哭,不可怕的,只是有点可惜……”

  师姐的手慢慢垂落,细碎的声音散在雾气之中:“再也听不到你的《白梦记》了……”

  “渺渺要活着,和师父一起。”

  ……

  柳渺渺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所有景象都如此真实,甚至能嗅到刺鼻难闻的血腥味儿,她蓦地后退两步,站不稳,踉踉跄跄地摔倒在泥土里。

  耳后传来呢喃——

  “你等不到你的师姐,现在……你也等不到你的师妹……”

  “他们会丢下你。”

  “你永远……永远都等不到他们回来。”

  永远。

  碧落之下,云雾遍布,柳渺渺脸色苍白,唇珠失去最后的血色。她深陷恐惧不可自拔,心魔一点点侵蚀血脉魂魄。然而很快,柳渺渺的神情就变得坚定起来,一如至死护她的大师姐。

  她摇晃着起身,掌心幻出利剑。

  柳渺渺一步一步走向曾经所恐惧的战场,紧握长剑,一剑劈了上去——

  “啊——!!!”

  红雾破开,凝化成兽身人面的邪祟,痛苦嘶吼着,尖锐刺耳的吼叫震破耳膜。

  柳渺渺死死握着剑不肯松手,面容因愤怒而扭曲,每一个字都咬着牙发出:“我是师姐,不再是小师妹了。”

  她不会继续留在原地等待着不会归来的魂灵;不会永远厮守在那场逃不出的噩梦。

  她叫柳渺渺,是玉徽院大师姐。                        

                            

  幻境被一剑打破,一同时破碎的还有压抑在心底的心魔。

  四周重新恢复平静,面前的魂珠已经四分五裂,仅剩下几滴血摊在上面。

  柳渺渺长久紧绷的神经得以放松,长长的舒出口气,清冷地脸上缓缓绽开一抹明亮的笑。

  她收起剑背身离去,决定等云晚回来,就给她拉一手《白梦记》,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拉得很好很好了。

  

  神坛矗立在霞玉山顶。

  庄严威严的殿宇诡异无声,四根雕有图腾的圆柱将神坛拥簇,云晚被他们抬送上去,脚下的阶梯冰冷刺骨,神坛更冷,随处可见的都是那些密密麻麻的经符。

  戴有鬼脸面具的村民接连涌入,点燃香烛,四下围成一圈,全部背对神坛匍匐于地面。

  “无上神尊,育我魂灵;大慈大悲,护我安宁。”

  “无上神尊,育我魂灵;大慈大悲,护我安宁。”

  他们不住磕头,虔诚之誓响回荡在空荡的神殿当中。

  仪式结束后,为首的鬼面男人双手捧刀,一步一跪向云晚接近。

  “山神择新娘;以血渡我魂。”

  惊雷划过天边,在鬼面上透落出深沉的倒影。

  他猛然拔刀刺向云晚,当闪烁着寒芒的剑刃逼近的瞬间,云晚反扣住他的手腕,随着断裂的胳膊,刀子同时从碎裂的掌心脱离。

  云晚狠狠拽下那条胳膊,抬起一脚把人狠踹下去,那鬼脸人接连翻滚数圈,泥土做成的躯体碎成十几块。

  村民们没想到新娘子会反抗天意,大惊失色,接二连三,尸鬼一般的扑向神坛。

  “玄灵!!”

  云晚大吼一声,神坛边缘燃起三重焰。

  此为辟邪神火,烧魑魅,烧魍魉,烧尽天下邪妄。                        

                            

  村民们恐于三重火,全部都退了回去。

  云晚捡起那把刀从地上站起来,面前岩壁雕刻着邪祟图腾,满满当当占据正面墙,云晚攥紧匕首,双眸灼灼地盯着它。

  大地陡然震颤,数不清地石块雨点般当头砸下,无数人躲闪不及,纷纷被砸压在下面,等复活,又被另外的石块压碎。

  村民们意识到云晚的行为触怒了山神,唯恐降罪,一个接一个跪倒,继续念念着那些无用的祈词。

  云晚立于原地纹丝不动。

  只听耳畔轰然乍响,巨大的邪物从底地下钻出,碎片飞溅,完好无损的殿宇瞬间化为废墟。

  她站在废墟之上,脊梁挺直不曲,一身嫁衣被灰尘玷染,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全部被尖锐的石子割伤,一道道红痕看起来十分地触目惊心。

  待灰烬散却,神形展现于万物之上。

  挡在眼前的庞然身躯就像是攀登不上的高山,八条尾巴挤满地面每一寸,翻滚时如同汹涌的海面。

  邪祟八首八尾,虎身人面,皮肤遍布深黑鳞甲和红莲火纹,若八面脸同时呼吸,都会惹得地动天摇,席卷而来的狂风更是能摧毁一切。

  所有事物在天吴面前,都像是不值一提的砂砾。

  他忽然低头,青黑色的脸占据天空,那双没有眼球的眼睛锁定云晚,如同被深渊凝视。

  神力骤然压迫过来,近乎让云晚站不稳,勉强扶住旁边摇摇欲坠的石柱才没让自己倒下。

  五脏六腑紧拧在一起,忍不住咳出一口鲜血。

  云晚擦干血迹,意志越发坚定不灭。

  天吴注意到她手上的匕首,感知到她的杀意,八双巨目如数聚集而来——                        

                            

  “汝敢弑神?”

  这四字有轻蔑,有嗤笑,有对渺小人族的不屑,唯独没有当真和惧意。

  扑出来的气息充斥着殿宇,浑厚的声音响彻霞玉山,震耳发聩,哪怕是聋子都能听见。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被牵引过去。

  叆叇散去,卿云重现。

  那抹红站在云鼎之下,山脉之上,艳红衣摆随风舞动。

  她目光坚韧,不避不让迎着八首邪神——

  “有何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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