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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2 章


82

早在张掖时,陆惟就说过,宋今乩童出身,善占卜,通鬼神。

而宋今正是凭借这一手绝活,博得了天子的信任,成为天子近臣,在宫内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旁人说陆惟“能通鬼神审阴阳”

,那是形容他断案厉害,即便从死者身上也能寻找线索最终找出真相,但说宋今通鬼神,那是来真的!

换作旁人与章玉碗这样说,她肯定要斥一句荒谬,因为她压根就不信有人真能将先帝亡魂唤出来。

退一万步,即便真有死后之说,天子的归宿不也应该是天上星宿归位吗,怎么还能随时被召出魂魄来叙旧的?

真要这么说,那她还想见见秦皇关公,宋今也能招来了?

若有朝一日,宋今借鬼神之口,说皇帝得位不正,又当如何?

但古往今来,偏生就有许多帝王信奉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之术,成仙之法,精明如秦始皇亦莫能例外,再来一个见鬼招魂的,好像也能说得过去。

在遍体生寒之后,章玉碗下意识电光石火般闪过许多念头。

章玉碗见对方情状,俨然对此深信不疑,这些话也不好轻易出口扫兴。

她适当露出一些惊疑之色,委婉道:“先帝已崩,怕是回天上去了,就算、就算……过了这么久,也该投胎转世了,陛下如何能见到他?”

皇帝叹道:“阿姊,朕知道你不信,老实说,在亲眼看见之前,朕本来也不信,等你亲眼所见,亲自与兄长对话,便知晓了。”

章玉碗:……还能对话?

她已经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皇帝了。

皇帝似乎看出她不太相信,并未多加解释,只是对她道:“阿姊稍安勿躁,待宋今神降上身之后,你再细细询问不迟。”

对方既是这样说了,章玉碗只好暂时按下满腹疑惑,随他走入门窗紧闭的偏殿。

明明是大中午,明明是春日晴朗,章玉碗却忽然眼前一暗,周身仿佛也立刻进入冰窟之中,寒意拂面而来,激得她不由后退半步。

但身前的皇帝没有止步,他兀自走到左边的空位坐下。

右边座席早已有人。

是宋今。

他面前的案上摆着香炉,清水,符纸,铃铛。

宋今神色肃穆而平静,却对皇帝和长公主的到来熟视无睹,只是目视前方,端正跪坐。

章玉碗莫名感觉诡异,自然不会去坐宋今身旁的座席,而是走到左边的空位。

待她落座,皇帝对宋今点点头。

“开始吧。”

宋今不言语,食中二指捏起一张符纸,抖了抖。

符纸无火自燃。

他捏着燃烧的符纸在空中画了个道家符篆。

火光在昏暗中拖曳尾巴,印在他们的眼底深处。

香炉里,三根香袅袅燃起。

另一只手里的铃铛响了。

章玉碗一直在观察他。

只见宋今先是闭目沉吟,而后,表情陡然为之一变,如同躯壳里换了个人,悲喜不再由这具躯壳控制。

那眉间仿佛永远是微微皱着的,就像永远有解不开的难题,但他的目光是温和无害的,以至于小时候经常被阿姊仗着年纪欺负。

章玉碗目光一凝。

如果真是装神弄鬼,这也太像了!

但几息之后,她定了定神,就完全平静下来了。

据说宋今十几岁入宫,入宫前是乩童,这些年他默默无闻,直到当今天子,方才飞黄腾达,也就是说过去数十年里,如果他暗中观察先帝行止,加以模仿,并不奇怪。

“阿姊……终于回来了,我没看错吧……()”

他不出口还罢了,一出口,连声音竟也有七八分相似。

不相似的地方,是宋今原本的嗓音。

而相似的地方,是先帝章榕的说话语气、韵律,乃至停顿习惯。

如果章玉碗在猝不及防之下听见这个声音,会真以为自己弟弟复生了!

她微微蹙眉,没有急着说话。

皇帝却开口了。

兄长,的确阿姊回来了,先前你一直记挂,今日终于可以安心了!

()”

“终于……可以安心了……”

宋今复述着他的话,语调悠悠的,却让人瘆得慌。

章玉碗记得章榕从小就是这样慢吞吞的性子,连说话也慢半拍,旁人一度以为这位先帝表达有些问题,但长大之后,章榕就很少那样去说话了。

“兄长,阿姊不相信真的是你,你能说一些事情,给阿姊解惑吗?”

皇帝又道。

“阿姊……从小爱看书,性子却,闲不下来,到处跑,翻墙,捉弄我的太傅……”

这些事情,只要在宫里待得久一些,都是知道的。

“啊,还有那只蜻蜓……”

章玉碗心头一颤!

她的心像掉入无尽深渊,一直往下沉。

“那只蜻蜓,夹在书里,我找不到了……”

皇帝讶异地望向她:“什么蜻蜓?”

章玉碗道:“有一年夏天,我在湖边捡到一只死掉的蜻蜓,就把它夹入先帝经常翻看的书页里,想要吓他一跳,后来果然把先帝吓得大叫,还引来父皇责备,结果后来反倒是先帝,将那只蜻蜓夹到书里,当作书签,还说等我的孩子出世,他要拿来吓唬外甥……”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这样一桩小事,虽非秘密,也应该只有他们姐弟二人知道,宋今若装神弄鬼,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皇帝闻言,点点头:“是了,看来果真是兄长来了。”

章玉碗实在忍不住,将满腹狐疑问出一句:“先帝驾崩归天,为何魂魄徘徊阳间不去,还能屡屡被招来问话?”

眼看皇帝这熟练架势,应该也不是头一回跟先帝“沟通”

了。

皇帝只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倒是“宋今”

朝她望来,双目空洞无神,如提线人偶,在幽香之下格外阴沉。

“阿姊……我是被害死的……”

章玉碗浑身寒毛直竖,倏地看向皇帝!

皇帝却对她点点头:“当日,兄长病重,我们都被拦在外面,只有赵群玉进去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跟兄长说了什么,然后,赵群玉就出来,宣布兄长宾天了。

当时我便有疑惑,兄长纵然病体沉疴,那阵子在太医的调理下还有起色,却忽然就急病去世了。”

章玉碗攥紧掌心,嘴角早没了平日里经常翘起的弧度。

“赵群玉本人,他如何说的?”

皇帝:“朕曾旁敲侧击,他自然死不承认,当时朕势单力薄,刚刚登基,根本不可能跟赵群玉抗衡,只能先把这个疑惑埋在心里。

直到宋今……兄长说出来,也算间接证实了这个悬案。

只是赵群玉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再也无法证明此事。”

章玉碗沉默片刻:“……能召到赵群玉的魂魄出来对质吗?”

皇帝摇摇头:“朕试过,行不通,这招魂术也不是任谁都能灵验,有些魂飞魄散早已无迹可寻,有些去转生投胎了,兄长情形特殊,据宋今所言,他生前病重,魂魄本来不全,加上横死,怨气不散,竟是一直徘徊在宫城附近,这才能请来问话。”

未等她说话,“宋今”

一点点扭曲了表情。

“被子,好闷……他将那东西摁在我的鼻子……我喘不过气了……好难受……”

他像是被掐住脖子无法呼吸,竟真的青了脸色,双目凸出。

“兄长,赵群玉已经死了,我为你报仇了,此事过后,你就可以消除怨念,安生去投胎了!”

皇帝缓缓道,“今日趁着阿姊在此,正好我有一事不决,想问问兄长。”

“宋今”

铁青的面色缓缓消退,他闭上眼,表情逐渐没有那么狰狞。

这些自然而然的细微变化,常人根本做不出来。

若是作假,章玉碗真要佩服他了。

“说……”

闭目的“宋今”

没有睁眼。

皇帝:“朝臣欲说服朕立太子,但朕至今未有决断,兄长有以教我?”

章玉碗:……

今日的震撼委实太多了。

她只能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不如我还是先回避吧。”

皇帝摆手:“不必,阿姊不是外人,今日也只有我们姐弟三人在场。”

章玉碗:……那不是还有宋今,被先帝“附身”

了就不算人是吧?

这话她自然不会说出来。

“宋今”

没有睁开眼睛。

“你今年,该有二十五了吧……”

皇帝点点头:“上个月正好过了二十五的生辰。”

“当初,你是何时,被立为太子的……你自己可还记得……”

皇帝道:“二十二岁。”

“宋今”

又问:“章凌如今几岁?”

皇帝道:“六岁生日还未到。”

“宋今”

:“那你……缘何着急?”

()

皇帝叹道:大璋立国不久,几代皇帝寿命却都不长,我只怕自己天不假年,届时来不及确立大统,为后世子孙埋下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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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今”

语气缓缓:“不会……你诛赵群玉,灭柔然……已是不世功绩,此可延寿……”

皇帝喜上眉梢:“若果真如此,那便奉兄长之命,暂不立太子了。

犬子年幼,资质未明,留意几年再做决定也不迟!”

章玉碗:……

“宋今”

缓慢点点头,面色灰败,似已耗尽全身精神,倦极了一般。

此时香也燃尽了,殿内檀香浓郁,挥之不去,原本就昏暗的光线更为浑浊,章玉碗竟隐约看见一缕青烟似从宋今脑后飘出,与周身烟气混杂,最终杳然无踪。

宋今也缓缓趴倒在案上,浑身被抽取筋骨,绵软无力。

“阿姊,我们先出去吧,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了。”

皇帝说道,他起身走向殿外,亲自开了门。

门外没有守卫,想必奉帝命都离远了些。

外面天光照进一条缝隙,宛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迈出门槛时,章玉碗只来得及回头朝里面望去一眼。

宋今依旧倒伏着,昏暗空旷的偏殿内,他显得渺小无比。

可正是这个渺小的躯体,刚刚以她弟弟,也就是先帝的身份与他们对话,并让当今天子作出影响朝政乃至北朝的决定——暂时不立太子。

章玉碗收回目光。

“阿姊有些神思不属,可是吓到了?”

两人在太极殿重新坐定,皇帝关切看着她的神色变化。

章玉碗苦笑:“是有些突如其来。”

皇帝了然笑笑:“我头一回看见宋今施展如此神技,也没比你好多少,阿姊不要怕,那是先帝,也是你的亲弟弟,他不会伤害我们的。”

章玉碗忍不住问:“宋今能否请来父皇的魂魄?”

皇帝:“皇伯?皇伯驾崩多年,早已升天了。”

章玉碗:……按需出现是吧?

皇帝:“朕原先也不信,不过宋今几回都能说出我与先帝独处时的对话,此事断无第三人知道,而且先帝魂魄也非时时都能请过来,今日正好恰逢吉时,与先帝八字相符,宋今这才能起坛作法。

阿姊你看呢?”

章玉碗沉吟片刻:“我与先帝,也有十年未见了,音容笑貌,早已模糊,此事玄之又玄,我未敢轻易断言,但若陛下笃定,必然是有陛下的道理。”

这话模棱两可,但也给皇帝留下足够的余地。

皇帝点点头:“阿姊放心。”

放心什么,他没有往下说,章玉碗也没有再问。

皇帝道:“时辰还早,朕带阿姊看看花园吧,你很久没回来了,这里草木依旧,当年皇伯亲自种下的银杏树,如今也已长成了。”

她从善如流:“劳烦陛下了,我正想看看那棵树如今模样。”

()十年的树还不能算是参天大树,但抬头望去,枝叶繁茂,已经足够为树下草木遮风挡雨。

章玉碗比划了一下:“当年阿父种下时,也才这么大。”

皇帝摸着树干,也颇为感慨:“都说物是人非,可连树都有变化了,人又怎么还是当初的人?若是光阴可以倒流,朕最希望回到小时候,那时无忧无虑,每天只瞎玩,连功课都不必做,成日往外跑,又被捉回来教训,当时觉得快点长大就不用被人管了,可真等长大了,又开始怀念从前。”

他望向章玉碗:“阿姊也曾后悔过吗?”

章玉碗摇摇头道:“我从来不后悔,只往前看,现在就很好,陛下也很好,愿陛下长命百岁,北朝蒸蒸日上。”

她巧笑嫣然,仿佛还是当年对藩王之子笑着说“我是你们堂姐,往后也随阿榕一样喊我阿姊好了”

的少女。

皇帝有些触动,往事历历,心也跟着微微柔软起来。

“幸好,阿姊平安归来了。

长公主府,朕是让人按照亲王规制来建造的,但先前出了赵群玉的事,来不及为你准备别庄。

曲江边上有座微名园,乃是原先赵群玉的园林,如今赵家没了,正好那园子就空了出来,朕准备将其赐给阿姊。”

章玉碗道:“听说赵群玉生活奢靡,这园林必也栽满奇花异草,这份礼太重了,我有些愧受。”

皇帝笑道:“阿姊和亲有功,你若愧受,谁还有资格?当初若无你那封来信,李闻鹊也不可能如此顺利,长驱直入,旁人不清楚,难道我还不知阿姊的功劳吗?你我不是外人,阿姊收下便是。”

他又招来内侍:“将朕先前吩咐的两箱东西拿过来,还有那件沉香枕。”

内侍领命而去。

“对了,”

皇帝似想起什么,“长安这几日有些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是关于阿姊与陆惟的。

阿姊知道么?”

章玉碗怎么会不知道,但她不能对皇帝明说个中内情,因为她至今还不知道皇帝跟宋今到底信任到什么程度,难保这一说,宋今会不会转头就知道了。

所以长公主只是微微一怔,露出欲言又止的些许赧然。

“怎么此事都传到陛下这里了?”

皇帝见她表情,自以为了然了,不由笑道:“阿姊若喜欢,朕给你们赐婚如何?”

章玉碗似真似假道:“我不喜欢他,我只是逗逗他,谁知道他不经逗。”

在皇帝看来,这更像是两个冤家打情骂俏,互相嘴硬,而公主显然暂时还没有再嫁的意思。

时隔十年,记忆中许多事情与现实重叠,他对这位堂姐印象极好,也愿意顺着她的心意,换作旁人,就未必有这个体面了。

“那好吧,朕不管你们,阿姊若哪天想成婚,就告诉朕,为你们赐婚。”

章玉碗眨眨眼:“我偏要找个比他还俊俏的驸马,陛下可得记得这句话。”

皇帝哈哈一笑:“一定记得!”

此时内侍去而复返,脸色和脚步都有些慌乱,喊

了一声陛下之后(),便附耳小声在皇帝旁边说了几句。

章玉碗听不清(),但能看见皇帝的表情一下变得难看。

片刻之后,对方平静下来。

“既然如此,你就看看还有什么好东西,拿一些放进去。”

内侍忙忙应是,生怕皇帝怪罪一般,赶紧退下。

日光渐渐西斜,天空将近暮色。

皇帝又留了她用完晚膳,再让内侍领她出宫,还赐了两口箱子。

“这里面装的,都是些首饰和绫罗绸缎,阿姊在柔然十年,想必没什么好东西用,从前带出去的,也都老旧了,这些东西你先拿着赏玩,若是不够,再与朕说。”

这是皇帝的原话,章玉碗也没有再推辞,谢过恩,便出来上了马车。

风至等了一天,早等急了,中间她被告知长公主被陛下留膳,又是一阵担惊受怕,直到看见公主出现,方才长长松了口气。

但等章玉碗上了车,笑容却倏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若有所思。

风至见状未免又紧张起来。

“殿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今日经历之离奇,说出来你怕是都不信的。”

章玉碗摇摇头,“起初我以为他是个傻子,中间我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到现在,我终于能确定,谁也不是傻子。”

“啊?”

风至都被她绕晕了,“您到底在说什么?谁是傻子,谁又不是傻子?”

马车驶出宫城,在青石板上辘辘而行。

长安城并不是完全的宵禁,有些坊市还会通宵达旦开张,但在这条御街及其附近,一到晚上就会禁止喧哗。

四周俱是官府衙门,高门宅第,除了偶尔有大门关闭的动静,几乎听不见任何杂音,也因此马蹄和车轮踩在地面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

“陛下暂时不想立太子,今日也未让严妃来见,我猜他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喜欢自己这位唯一诞下儿l女的妃子。”

风至听见章玉碗如是道。

她有点迷惑:“那与您有何关系?”

“我被拉去作了个证,堵别人的嘴。

但是——”

章玉碗顿了顿,轻声道,“不知陛下有没有想过,他喜欢用这个法子来迷惑人心,如果哪天,这个法子为别人所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呢?”

风至更是听不懂了,但她知道有人听得懂。

“也许陆郎君能为您分忧?”

听见这个名字,章玉碗不由挑眉,又微微撇嘴,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正想说点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

马车外面,破空之声传来!

眨眼工夫,剑尖寒光挑破车门,直指长公主眉心!

电光石火,杀气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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