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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100章


城中烽火渐弭,残烟如浮起的薄霭,笼罩整座上京城,燕翎将三皇子处置好后,抱着宁晏上了马车往东华门方向驰去,云旭收到戚无忌消息,淳安公主到了东华门附近,请宁晏与燕翎过去。

  宁晏窝在燕翎怀里累得睁不开眼,她满脑子盘旋着燕翎最后那句话,手止不住轻抖,“你为什么要杀他?这是造反哪...”

  没有皇帝的圣旨,任何人不能斩杀皇子。

  烛光晃动,燕翎眉目低垂下来,两夜没有歇息,眼底布满了猩红的血丝,

  “依着我对舅舅的了解,无论霍贵妃是何罪行,他都不可能处死裴晨,太子新逝,他不想再经历丧子之痛,最多不过是圈禁终身,而我不能留这么一个隐患在世。”

  宁晏眼光盈盈望着他,冒这么大风险,终归是为了她。

  “你接下来是何打算?”

  燕翎揉了揉太阳[xue],“我猜霍贵妃必会派人来接应三皇子,她若得知三皇子已死,定大开杀戒,我要在这之前入宫控制住局面。”

  二人过于乏累,趁着这个空档阖目歇息,半刻钟后,马车停在东安门外的一间茶楼,彼时街上几乎空无一人,灯芒从茶楼窗纸映出来,落下一地辉华。

  燕翎搀着宁晏入了雅间,在这里见到了淳安公主。

  淳安公主穿着一身火红的宫装,正趴在桌旁呕吐,宁晏怔愣看着她,“殿下,你这是....”

  戚无忌替淳安公主擦拭了嘴角的水渍,淳安公主在他怀里抬眸,窘着脸摆摆手道,“无碍的,就是...咳咳,可能有喜了....”

  宁晏听到“有喜”二字,有那么一瞬间的眩晕。

  他们成亲才一个月不到啊,这么快就怀了孩子吗?

  眼底的艳羡几乎掩盖不住,

  她自然是替淳安高兴的,只是高兴过后,随之涌上一抹失落与酸楚。

  她下意识抚了抚小腹,又不着痕迹垂了下去,含笑过来道喜,“殿下,恭喜你们....”她这阵子经历了太多事,[jing]神一直绷得极紧,身上那些反应有些滞后,即便稍显不适,宁晏也没往那一块想。

  淳安自然明白宁晏的心思,拉着她温声道,

  “我原想与驸马再快活两年,不成想就这么来了,没准,你的孩子会挑时辰,必是在该来的时候来。”

  这话着实安慰到了宁晏。

  燕翎神[se]复杂看了一眼戚无忌,轻声提醒,“事不宜迟,咱们得想法子入宫。”

  雅间气氛顿时一变,淳安公主颔首,语气凝重谈起正事,“奉天殿一定出事了,霍贵妃做的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定是收买了父皇心腹。”

  “我和驸马的意思是,由我带着人闯入皇宫,去奉天殿面圣。”

  燕翎擒起桌案的茶杯,抿了一[kou]茶,“这个主意不错,我假扮你的内侍跟着你进去...”

  戚无忌接过话,“你进去还不够,还需要一人去慈宁宫请太后手谕,入宫勤王。”

  宁晏神[se]定了定,颔首道,“我去,我假扮宫女随殿下入宫,再前往慈宁宫寻太后要懿旨,送来东华门请驸马入宫救驾。”

  戚无忌奉旨坐镇京城,他有统兵之权,如今缺的就是名正言顺的旨意。要拿到太后懿旨,非宁晏与燕翎不可,燕翎要去奉天殿,耽搁不得,这个差事[jiao]给宁晏再合适不过。

  燕翎深深看着她,没有立即答应。

  宁晏反手握住他,宽慰道,“你放心,我常年入宫,路况[shu]悉,又是宫女装扮,谁会在意我?再说了,我可以携带一架轻弩,真有危险,我也能自保。”

  燕翎还是不放心,长睫覆下,在他瞳仁里罩下一层深影。

  戚无忌看向燕翎,“你在皇宫经营这么多年,必有心腹,你先随淳安进去,寻得人护送弟妹去慈宁宫,再分开行事。”

  燕翎沉默下来,戚无忌说得没错,他在皇宫的确有人手,这些人手一面护在慈宁宫,确保太后安虞,一面散在各处,他刚刚递了折子进宫,想必这些人闻风而动,会来东华门接应他。

  权衡片刻,他叹道,“成。”

  淳安见状起身朝燕翎和宁晏郑重一揖,略带哽咽道,“多谢你们夫妇襄助救我父皇。”

  宁晏扶起她,“陛下也是我们的舅舅呢。”

  燕翎看了一眼淳安,别的话没说,“迅速换衣。”

  淳安带着宁晏去内室换衣裳。

  戚无忌则将一套太监服饰扔给燕翎,扫了一眼四周,低声问他,“三皇子呢?”

  燕翎迅速脱换衣服,淡声道,“死了....”

  戚无忌震惊地看着他,他以为燕翎只是趁乱拿下三皇子,以来要挟霍贵妃,不成想他直接杀了三皇子,

  “你疯了吗?这是什么后果,你不知道?”

  燕翎罩上内监的外衣,冷冷看着他,“当年你为何一箭[she]瞎乌[ri]达?”

  戚无忌顿时哑[kou]无言,默了半晌,他亲自替燕翎整理好衣衫,随后拍了拍他肩,“干得好!”

  他以为自己够疯,没想到燕翎疯起来比他更可怕。

  戚无忌倒是看得透彻,“即便坐实霍贵妃谋反,陛下也不会杀三皇子。”

  燕翎眼眸几无[bo]澜,“所以我才必须趁乱杀了他,不给霍贵妃和陛下留有余地。”等着暗卫给他易容,看了一眼墙角的铜漏,带着淳安与宁晏出了门。

  已是丑时末,城中四处的嘈杂声静了下来,灯火将绝,城楼士兵到了这一夜最疲倦的时候。

  有人迎风靠着墙垛打起盹,有人趁着换防躲入城楼内喝了几[kou]小酒,今夜城中有人歹人作乱,东华门校尉提了个心眼,揉着发胀的眼眶上来巡楼,瞥见有侍卫偷懒,一脚踹过去,

  “都给我警醒点...”

  这时,一道清脆又敞亮的嗓音划破夜的宁静,

  “来人哪,快给本公主开门,戚无忌那个混账,竟敢欺负本公主,本公主要去跟父皇告状。”

  校尉抖了个机灵,这不是淳安殿下吗?

  他吓得将手中的茶盏一扔,连忙奔出城楼,往宫门下望去,借着微弱的光亮看清淳安公主被侍女搀着,气喘吁吁喝骂不止。

  淳安瞥见了那校尉,怒[se]更盛,“看什么看,还不滚下来给本公主开门。”

  “这....”校尉立在上方朝她行了一礼,陪笑道,“殿下,离着宫门开禁也不过两个时辰,您要不等天亮再来?”

  没有诏令,他不能放任何人入宫,这是铁律。

  尤其今夜宫内宫外都十分蹊跷,他更不敢掉以轻心。

  淳安公主扶腰冷笑,“你若不下来开门,本公主一头撞在这里。”

  那校尉听得这话,出了一脑门汗,淳安公主[xing]子乖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若真出了个好歹,皇帝第一个砍他的头,权衡片刻,校尉屁颠屁颠往下跑。

  宁晏失笑一声,万没料到,淳安公主的刁蛮跋扈能派上大用场。

  过了一会儿,厚重的吱呀声传来,东华门的宫门被拉开一丝缝。淳安公主带着二人蹭蹭往前面走,校尉刚往外探出半个脑袋,被淳安公主一脚给踹了进去,

  “滚开!”

  做内侍装扮的燕翎适时上前推了一把,将那条缝给撑开,尽量将身量放低,形态卑躬往前一指,淳安公主气势汹汹大步往内迈去,宁晏也跟着目不斜视进了东华门。

  宫门甬道内,点了几盏壁灯,灯芒算不得明亮,淳安公主气势过于霸烈,校尉等人视线几乎都被她招引,叫苦不迭地跟在她身侧,想要循例搜燕翎二人的身,

  燕翎与宁晏身上都藏着暗器,岂能让人搜?

  淳安公主扭头一记冷眼劈过去,

  “少废话,给我堵住门,别让戚无忌那个混账跟过来,待本公主告了状,回头打他个五六十军棍,看他还有没有活路!”

  校尉对上淳安公主犀利的眼神,意识到再纠缠下去,要捱五十军棍的就是他了,他识趣地退去一旁。

  淳安三人沿着宫道迅速往文华门方向走,这里头幽深曲折,不容易被人发现行迹,过了拱桥进了文华门,果然有一道黑影从花丛后闪了出来,“公主殿下,世子可在外头?”

  三人立即止步,昏暗的光[se]下,露出一张白净的圆脸,淳安公主认出他是东厂提督身边一个小太监,“你找燕翎?”

  “是....”

  淳安朝燕翎看了一眼,燕翎立即开[kou]道,“是我,奉天殿是什么情形?”

  那圆脸太监辨出燕翎的嗓音,眼泪止不住往下落,急道,“世子,大事不妙,奉天殿的小岳公公被霍贵妃收买,现在霍贵妃控制了奉天殿内殿,拿陛下威胁程首辅等人,要他们拟旨立三皇子为太子。”

  燕翎眼[se]一沉,“今夜是不是小岳公公当值?”

  “是,小岳公公手掌四卫军,控制住奉天殿,消息递不出来,奴婢是趁着他们换防时,从后角门的茶水房溜出来的。原打算去慈宁宫报讯,后闻世子递了急递入宫,便想着来东华门给您捎消息,陛下今[ri]着了寒凉,不知小岳公公给他下了什么药,如今昏迷不醒。”

  淳安公主急得脚跟发软,恨道,“那岳临深受父皇宠爱,为何伙同霍贵妃造反?”

  燕翎也十分意外,思忖片刻又明悟过来,“他与郑源皆是吴奎公公的义子,岳临常年侍奉在陛下身边,本是有望承继吴公公衣钵,将来接任司礼监掌印,只是郑源有了下南洋一举,其眼界胸襟是岳临无法比拟,陛下和吴公公数次称赞郑源有内相之姿,岳临大约是不服气,暗中投靠了霍贵妃。”

  宁晏怔愣着,万没想到这桩事还牵扯到远在泉州的郑源。

  淳安拂了一把泪,看向燕翎,“那咱们怎么办?”

  燕翎眸[se]深沉望向奉天殿的方向,薄唇抿了抿,“我们俩去奉天殿,你给我打掩护,我设法制住霍贵妃,陈庆护送晏儿去慈宁宫,讨诏勤贼。”

  “咱们分开行动。”

  燕翎扭头看了一眼宁晏,他收紧手掌,重重握了握她,“你一定要好好的...”浓烈到极致的担忧与柔到近乎脆弱的温情[jiao]织在他眼底,让那山岳般的身影罕见发生了一线动摇。

  宁晏眼眶顿生湿润,她何尝不担心他呢,他单枪匹马对付那么多人,该是何等凶险,但这是一场责无旁贷的奔赴,谁也不能退缩,谁也不许迟疑,有那么一瞬,她庆幸她在这里。

  那一夜燕翎问她,如果他是她的软肋,她会怎么办?

  宁晏的回答是,她会把自己的软肋绑在身边。

  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牵绊,就让他一直绊着吧,她痛恨暗无天[ri]的等待,她厌恶如无头苍蝇般的焦虑,与其[ri][ri]悬心,不如风雨同舟。

  宁晏将泪[se]抑在眼底,鼓起勇气朝他一笑,“你放心,我一定办妥。”旋即当先一步逆风疾行,那称作陈庆的小公公朝燕翎二人施了一礼,踵迹跟了过去。

  燕翎看着宁晏,那纤细的身影如同被风[lang]载起的扁舟,随时可能倾覆,心[kou]忽然被刺痛,脚步灌了铅似的挪不动,淳安看了一眼宁晏,扯了扯他的衣袖,“咱们走吧。”

  燕翎稍一回神,抬眸看向不远处高耸的奉天门,蛰伏许久的杀气打眼底绽出,

  “走。”

  宁晏行了一段,肚子有些饿,从兜里掏出在茶楼捎来的点心果腹,陈庆看出她有些疲惫,连忙伸出手臂,“少夫人,奴婢给您搭个手。”

  一声少夫人意味着,陈庆是自己人。

  宁晏也没推拒,搭在他手臂上,借力往前走。

  为防被人发觉,二人一路沿着金水河绕到西华门内的长庚桥附近,沿着甬道径直前往慈宁宫,沿途遇见巡逻的士兵,宁晏不知对方底细,不敢冒然求救,幸在陈庆是东厂提督的义子,在宫中有几分排面,拿着令牌畅通无阻,待到了慈宁宫才知道,原来太后也病了,烧得迷迷糊糊,辛姑姑这头急着找太医,压根不知外头已翻天覆地。

  宁晏吩咐宫人取来南洋药师的药水,着人推太后脊背,总算让老人家出了汗退了热,急急灌入一[kou]参水,将外头情形告诉太后,老人家面容寡瘦虚弱,却是没有慌乱,只闭了闭眼,叹道,“我早让皇帝处死霍贵妃,他不肯,终至大错。”

  复而睁开眼,神[se]清明,“晏儿,哀家[kou]述,你来拟旨。”

  宫人取来笔墨与太后凤玺,待宁晏写好递给太后过目,太后看着她秀挺的字迹十分满意,着辛姑姑盖上印玺,[jiao]给宁晏的同时问起陈庆,“太孙何在?”

  陈庆跪在塌前答道,“九月初一是太子殿下冥寿,小殿下与太子妃娘娘从子时起便在武英殿给太子殿下跪经祈福,随行有一百侍卫。”

  数[ri]前,太后让皇帝加强太孙护卫,皇帝便将二十人加到一百人,可见慎重。

  辛姑姑见见宁晏穿得单薄,脸[se]也有些发白,问道,“太后,您看要不要奴婢安排一伙人护送少夫人去东华门?”

  太后摇头道,“不必,人多招眼,怎么来的怎么回去,这宫里还不知多少人投靠了霍氏,不能掉以轻心。”

  宁晏与陈庆悄悄出了慈宁宫,一路往南行,待到了武英殿角门外,宁晏实在走不动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一颗颗冒出来,她双腿软到迈不开步子,脸[se]更是一点血[se]全无,她将怀里的懿旨塞给陈庆,

  “你帮我把懿旨送去东华门,[jiao]到驸马手中,快些去,莫要耽搁了正事。”

  陈庆接过懿旨,塞入怀里,担忧地看着宁晏,“那您怎么办?”

  宁晏渺然地环视一周,忽然瞥见武英殿方向有灯火闪烁,“太孙与太子妃娘娘不是在武英殿吗,我且去里面避一避,你放心去。”

  这里有一百护卫,必当安全。

  陈庆不再犹豫,连忙[chou]身而开,矫健的身影如一只猎豹顷刻没入夜[se]里。

  这是武英殿西面毗邻金水河的石径,初夏时此处杨柳依依,风光甚好,宁晏抬目望了望天[se],苍穹如墨,似一堵厚厚的城墙几乎要倾轧下来,宁晏深吸一[kou]气,在石墩上坐了片刻,终究是因石面冷,打算避入武英殿内,宫道过去便是武英殿的角门,论理此处该有侍卫把手,可诡异的是,门[kou]空无一人,不仅如此,连一盏灯火都没有,一股不安从心底浮现出来。

  燕翎二人行到奉天殿的东角门,遇到了守门侍卫的拦截,今[ri]戍卫此处的是虎贲卫的将士,燕翎抬眸看了一眼来人,认识,却不算[jiao]好,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便压低眉眼,将头埋下去。

  别看淳安平[ri]嚣张,对着燕翎这个人,她始终有几分忌惮,燕翎把手伸出来时,她略有几分不适应,直到来到这奉天门脚下,她与生俱来的骄傲又蹭蹭冒出来,堂而皇之搭着燕翎手臂,盛气凌人地喝过去,

  “没眼力见的废物,敢拦本公主的驾?”

  淳安想骂的是奉天殿都造反了,他们这些守在奉天门的侍卫竟然一无所知。

  依着她脾气,这会儿将真相告诉这名虎贲中郎将,一行人进去救驾便是,但燕翎告诉她,霍贵妃要进奉天殿,一定要过奉天殿外的四道门,也就是说,今[ri]值守的四支兵力,一定有人被策反,这个人是谁,现在还不好说。

  这位虎贲中郎将倒是[shu]悉淳安公主的脾[xing],瞧见这位姑[nai][nai]明火执仗地迈进来,连忙让开道,“殿下息怒,臣失言....”

  淳安搭着燕翎的手臂,步子迈得又开又大,一面走一面喋喋不休,装出去奉天殿告状的架势,燕翎低着头看着她脚底生风的步伐,低声提醒,“你有了孩子,悠着点...”

  淳安脚步一凝,扭头看向身侧的燕翎,只见燕翎背身压得很低,模样要多乖顺有多乖顺,她恍惚想起这辈子都没这么指使过燕翎,忽然有些想笑,松开他,提着裙摆上台樨,

  “怎么,怕我出了事,无忌寻你麻烦?”

  燕翎看了一眼姑[nai][nai]嚣张的背影,无奈跟上,“是怕晏儿问罪。”

  淳安公主噗嗤一笑,心头罩着的[yin]霾淡去一些,抬眸望去,猎猎夜风中,一百零八阶的白玉石台一路绵延至奉天殿脚下,那高阔巍峨的殿宇如惶惶天宫镇在最高处。

  她深吸一[kou]气,轻声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燕翎紧随她上了广阔的丹樨,低声告诉她待会如何应付霍贵妃的人,淳安公主一字不落记在心里,“放心,胡搅蛮缠我最擅长...”待她踏上奉天殿下第一阶时,环顾一周,哪还有燕翎的身影。

  她心募的一慌,恐惧涌上心头,咬了咬牙,不紧不慢往上方去,待瞧见有人迎出来,顿时嚎啕大哭。

  淳安的出现果然引起了殿内外轰动,燕翎趁这个机会,从丹樨下方的一道石门闪进去,他自小在皇宫长大,幼时与太子和三皇子等人在皇宫玩耍,哪个角落没钻过,那时三皇子嫉妒他被皇帝宠爱,联合五皇子捉弄他,他[xing]子沉静,不喜告状,有一回折腾狠了,便寻地方躲起来,竟是摸到这丹樨下有一条密道可通奉天殿后殿。

  这座皇宫沐风栉雨数百年,历代传下来,不知掩埋了多少枯骨烟尘,发生在奉天殿的宫变怕也数不胜数,有密道供皇帝逃生也不意外。

  燕翎从袖下掏出火折子点燃,迅速攀至奉天殿后殿,他记得密道上方是一间不起眼库房,侧耳片刻,不闻响动,慢慢顶开石板,悄悄从里面爬出来,库房内漆黑无光,隔着琉璃雕窗瞧见外头人影穿梭,燕翎拉开一丝门缝,静待时机,待一高个内侍端着茶水经过,飞快伸出手将那人喉颈掐住。

  茶杯撞在门框险些发出声响,燕翎手肘一抬,茶杯倾倒在他手臂,滚烫的茶水泼下来,燕翎仿佛察觉不到半丝痛意,动作一气呵成将人给拖进来。

  这个时候还能在外头穿梭的,必定不是自己人,燕翎没给对方半丝反应的时间,直接掐断喉咙,将那身衣裳换下来,燕翎行走边关多年,十几岁就曾易容去蒙兀巴托城打探敌情,易容这样的手艺于他而言是手到擒来。

  少顷,他容貌一变,整了整衣冠,趁人不注意,重新端着茶水,从库房迈了出来。

  燕翎三岁到七岁之间,一[ri]咿嘩有大半时间待在奉天殿,少时皇帝爱将他抱在怀里,一面批阅折子,一面读给他听,他自小非凡眼界便是这般养出来的,后来离开皇宫,皇帝也时常宣他入殿,年纪小的时候,无论往哪儿窜,皇帝都是不管的,故而,他对奉天殿的[shu]悉程度不亚于任何人。

  恰才在密道里,他便预估了殿内情形,脑海已经把行动给预演了一遍。

  他先从库房出来,杀了茶水间门[kou]两名侍卫,将被关在里面的十三名宫人给放出来,又朝诸人打了个手势,宫女留下,几名有功夫的内侍循着他出来,这些宫人一样[shu]悉奉天殿的布局,其中一人领着燕翎从浴室破去寝殿,只见皇帝昏厥在塌上,数位太医被绑在墙角,不省人事,门[kou]只有两名面生的侍卫把守。

  寅时三刻的夜,描金铜炉里的龙涎香烧得正旺,侍卫站久了,[jing]神略有不济,防备也稍有些松弛,等到二人察觉到危险,只见眼前划过一道厉光,燕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匕首滑过二人喉咙,一左一右捂住他们的嘴,脖子一掐,将人往内一扔。

  吩咐内侍守好皇帝,他重新穿上外衫,折回库房,端起那盘已微凉的茶水,面[se]镇定来到正殿后方的甬道,隔着一道珠帘,往前是正殿,往东是御书房,门[kou]均驻守了士兵。这支唯独掌握在内侍手里的兵力,号称禁军中的禁军,却在最紧要关头,掉转锋刃指向它的主人。

  正殿门[kou]候着霍贵妃一位女官,她关注殿内动静,没留心燕翎,只嘀咕一句,

  “怎么才来?”继而从他手中接过漆盘,端着往里面去了。

  燕翎顺带往正殿觑了一眼。

  只见霍贵妃一身白衣坐在主位,在她下方,左边是以程镶为首的五名朝官,其右则是被两名侍卫架住的司礼监掌印吴奎。

  霍贵妃懒懒捏着眉心,语气也有些不耐烦,

  “还有一刻钟,若不服解药,陛下便没命了,旨意小岳已拟好,吴公公只要拿出国玺,盖上朱印,内阁接旨,三皇子便是大晋的太子,二位依旧是掌印与首辅,我霍慕芸说话算数,不伤陛下[xing]命,也不会出尔反尔。”

  只不过往后皇帝怕是要捏在她掌心,由她坐镇奉天殿了。

  “包括淳安...”霍贵妃朝坐在对面的火红少女望去,笑得如沐[chun]风,“你依然是大晋最受宠爱的公主,只要戚家俯首,一切照旧。”

  淳安扔了她一记眼刀子,嗤之以鼻道,“霍贵妃,朝中文武大臣可不是吃素的,我也告诉你,燕翎已经回京了,如今正侯在门[kou]等旨,你觉得以他的脾[xing],会任由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霍贵妃脸[se]果然一[chou],她最忌惮的便是燕翎。

  程镶等人被折腾了一个晚上,本是[jing]疲力尽,听得燕翎已回京,大家[jing]神纷纷一振,“霍氏为祸朝廷,还妄想继承大统,简直是痴人说梦,你有本事将老夫给杀了,否则老夫绝不低头。”

  霍贵妃耐心几乎告罄,她最后看向另一侧的吴奎,语气加厉,“吴公公,您老人家一向是聪明人,今夜大局已定,你难道眼睁睁看着陛下死吗?”

  吴奎缓缓牵扯着唇角,露出一丝极[yin]冷的笑,“咱家还是那个意思,你杀了小岳,我给你盖玺。”

  霍贵妃被这话给气笑。

  不愧是司礼监掌印,智若渊海,这个时候了,还不忘离间她与小岳公公。

  她也不是没想过杀了吴奎和程镶,只是这么一来,这道诏书名不正言不顺,况且她翻遍整个御书房,压根没寻到印玺在何处,没有印玺,立太子诏书如同一纸空文。

  吴奎和程镶这样的老臣,比她想象中要难缠多了,此二人不惧生死,硬是靠着一张嘴皮子扛到现在,否则,霍贵妃也不至于拖到寅时还未成事。

  她吩咐身边的侍卫,“去御书房瞧瞧,问小岳寻到玉玺了没有?”

  燕翎躬身立在角落里,他站的位置正好与淳安公主相对,淳安公主好不容易发现了他,松了一[kou]气,得到燕翎暗示后,她突然诶唷一声,捂住肚子,

  “我这肚子怎么这么疼,霍贵妃,你莫非是在我茶水里下了毒?我告诉你,我今[ri]若死在这里,戚无忌绝不会放过你!”

  霍贵妃当然不愿意得罪戚家,她吩咐身边的女官道,“你去瞧瞧。”

  女官将茶盏搁下,往淳安公主走去。

  霍贵妃左侧空在燕翎视线下,他瞅准机会,鼓动袖[kou],两枚银针飞快[cha]在门[kou]侍卫脖颈,旋即身影如旋风似的朝殿内闪去,借着淳安大呼小叫的空档,他纵身至霍贵妃身后,一把擒住她后颈,将其拧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如山岳,岿然立在上首。

  变故来的太快,侍卫始料不及,纷纷[chou]出刀剑指向燕翎,气氛越发剑拔弩张。

  吴奎等人辨认出是燕翎,激动地热泪盈眶,

  “世子!”

  霍贵妃乍然被掐住脖子,眼珠几乎要爆出,脖颈更是又青又红,她整个人以极其狼狈又诡异的姿势被燕翎控在手心。

  燕翎捆住她双手,从后方捏着她脖子,语气狠厉道,“贵妃娘娘,擒贼先擒王,可是我们行军之人的看家本事。”

  场上局势顿时一变,吴奎见状拂袖,不顾脖子驾住的刀剑,冷声呵斥满殿侍卫,

  “你们都疯了,瞧见没,燕世子来了,外头还有大军候着,想必很快进得这奉天殿来,你们若还识相,即刻放下屠刀,拿下霍贵妃党羽,将功折罪,否则你们就是死路一条。”

  殿中留守的侍卫与宫人,惶惶相望,一时生出几分踟蹰,恰在这时,一宫人打外连滚带爬扑在门[kou],朝霍贵妃喊道,

  “娘娘,戚无忌拿着太后懿旨,入宫勤王来了。”

  原先还张望的宫人,不再做任何犹豫,纷纷给程镶等人解绑,又有人[bi]着那女官去给皇帝拿解药。

  只是岳临背叛皇帝,除了死战再无生路,他顷刻带着人杀过来,燕翎一番调派,双方成对峙之势,岳临放下事成的信号烟,外头被策反的那支虎贲卫,误以为大局已定,立即包围了奉天殿,

  燕翎毕竟是久战悍将,双手执刀挡在最前,刀锋势若雷霆横过,带出一大片耀眼的剑花,将叛军[bi]去了门[kou]。

  须臾,广阔的丹樨上传来排山倒海的厮杀声,燕翎与戚无忌内外夹击,四卫军略有吃力,不知外面何人朝这头高喊一声,

  “霍氏一党听好了,三皇子裴晨已被黄连教砍杀,尔等莫要负隅顽抗。”

  这下好了,奉天殿外的叛军倒了一大半,只剩小岳公公带着十几名心腹且杀且退。

  殿内的霍贵妃闻三皇子死讯,喉咙一哽,眼珠胀得几如撑爆的球,一大[kou]血水喷出,她如同枯叶一般扑落在地,狭长的凤眼不甘地望着殿外,嘴里[chou]搐着,发出报复的[yin]笑,

  “你们指望那个四岁的稚儿,便是痴人说梦....”

  燕翎听得这话,心顿生几分慌乱,然而就在这一刻,东南武英殿方向忽然窜起一串火苗,紧接着一声巨响炸开。

  宁晏犹豫了很久,她从来是个淡漠的人,极少有人能入了她的心坎,旁人生死她也不关心,想当初看见燕翎背后伤痕遍布,她私心希望燕翎从此不上战场,大晋不缺一个燕翎,没有他,自然有旁人去护卫边疆,可这两年跟随燕翎一路走来,丈夫殚[jing]竭虑,义无反顾的身影嵌在她眼底,看着他怀必死之心赶往乌斯藏,看着淳安与戚无忌悍然无畏驻守边关,她终究是被撼动了。

  隐隐以成为他的妻子而骄傲。

  此时此刻,看着那道露开一丝缝的门,她心里备受挣扎。

  她也怕啊...眼泪止不住地滑落,脚步却不受控地往里走。

  她闭着眼,不停给自己鼓劲,手里抱着那架轻弩,一步三迟疑地迈进了武英殿后殿。

  一大片血腥味冲鼻而来,宁晏皱了皱眉,忍住心头的恶心,悄悄沿着墙根往前殿去,越过甬道到了武英殿内,四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身,血水汩汩而冒,宁晏吓到麻木了,反而渐渐镇静下来。

  她脚步太轻,轻到几乎无声无息,来到殿后那座硕大的石文碑,她曾听燕翎提过,那位仁爱的太子殿下最喜碑文,生前爱去武英殿翻阅各类书籍拓片。

  绕过石碑,可怕的一幕展现在眼前。

  太子妃躺在一片血泊中,将四岁不到的小太孙护在身后,小小的孩子睁大一双漆黑的眼,纯净无垢地看着前方,在他面前,还有三名受了伤的宫女和内侍,他们执刀[yu]朝太子妃和小太孙砍来。

  夜风很凉,[shu]悉的墨香伴随血腥袭来,让她想起年少某个傍晚。

  宁宣和宁溪夺了她一只金钗,她气不过扑过去抢,那金钗不小心戳破了宁宣的手背,宁宣大哭大闹将她告到老太太处,老太太二话不说将她捆起,扔到条案上打,她至今记得那种绝望,被两名悍妇按住,动弹不得的绝望。

  宁晏目光一瞬间冷到了冰点,看着那三名宫人,如同看着当年那些悍妇,手拉动弩机,三枚箭矢哗哗的几声,划破一团血腥气正中对方的背心。

  三道身影[jiao]迭倒下,太子妃绷紧的身子一松,望着她眼泪滑下来,而那小太孙目光凝着她一动不动,仿佛要将眼前的宁晏铭记在心里。

  太子妃搂着小太孙,艰难地扶着桌案起身,踉踉跄跄朝宁晏走来,“晏儿,晏儿....”

  宁晏木了一瞬,连忙迎过去,“殿下....”后怕的泪也跟着溢出眼眶。

  三人相互搀扶沿着甬道出了大殿,就在这时,一股不同寻常的刺鼻油味翻涌而来。

  宁晏近来对气味格外敏感,几乎很快辨出这是火油,她双目一骇,飞快扶着太子妃往外跑,“快走,这儿有危险....”

  三人正行在角门处,轰的一声炸响从身后的正殿传来,身子被震铱誮得撞在门框处,头顶的墙梁跟着一晃,眼见布满藻井的巨木要跌下来,宁晏猛地用力将太子妃母子往外一推,“快走!”

  太子妃母子被她推得往外一扑,宁晏反而被一道火光[bi]得退入院内。

  角门的墙梁轰然而塌,拦住了她的出路。

  一片火光跌起,隔绝了她的视线,片刻后,外头传来太子妃嘶声力竭的呼喊,“晏儿....晏儿!”望着那张夺目的娇靥被火势吞没,太子妃径直瘫坐在地上,纵声哭了出来,“不要....”

  “婶娘,婶娘....”小太孙尤未褪去稚气的嗓音,在烟雾里格外清晰,他蹦起来试图去寻找宁晏的身影。

  宁晏也不知是过于疲惫,还是意识不到危险,昏懵地站在空[dang]的庭院中,脑海一片空白,一阵阵热[lang]倒[bi]过来,窒息的烟火覆过面颊,腹中的恶心开始往外翻涌,宁晏捂着嘴,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手指一颤,仿佛有一抹力量灌入神识,求生的本能[bi]着她站直身子,惶惶四望寻求出路,隐约瞧见东北角有一道井,她拖着疲惫的步子,奋力挪过去。

  骤然,一道急迫的嗓音划破夜空,

  “宁晏!”又重又厚,仿佛要穿透烟火窜进来。

  是燕翎!

  眼神一下子亮起来,那沉寂在谷底的心瞬间变得鲜活,扭身望去,角门之外,黑漆漆的浓烟中,他高大的身影被烟幕扭曲拉扯,几乎辨认不出,她看着他像只无头苍蝇在外头寻找入[kou],看着他跟头野兽与烈火作斗争,

  泪水漫过眼眶,宁晏朝他大喊,“别过来,太危险了!”她忘了逃生,只恨不得多看他几眼,目光追随外头的燕翎时左时右,试图捕捉他的影子。

  无尽的寒风从四面八方涌上来,火苗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给掀起,在她面前[jiao]织出一道火幕,形如天堑,彻底隔绝了二人的视线。

  宁晏的心骤如断线的风筝,整个人往地上跌去。

  霎时,眼前的火幕被人撕开一道[kou]子,那[shu]悉的黑影穿越火帘,仿佛从火光中幻化出来。

  宁晏震了一下,盈在眼底的水光,蓦地滑落下来。

  曾经她给自己的心,筑起一座固若金汤的城,而现在,那道城墙早已不知不觉轰塌干净。

  他就这么朝她扑过来,将她横抱起,跃上后罩房的屋顶,朝火光之外掠去。

  宁晏捧着他布满脏污的脸,他眼眶红彤彤的没有往[ri]半分镇静,也不知是否哭过,面颊残着些泪渍,被火光烧过,留下一层干涸的痕迹。

  而此刻看着她,他的眼泪再次滑下,手臂也抖得厉害,失魂无措,恍若换了一个人。

  一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无坚不摧的男人落泪,宁晏竟是觉得有些好笑,

  “你的样子,好丑...”

  她嫌弃地说,

  又破涕为笑,“可是我喜欢...”

  她吻着他皲裂的唇,嗓音娇脆,

  “燕翎.....”

  “我爱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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